第17章 拾柒·祸殃
少王一声令下:“给我搜!”
两路、三路,越来越多的蛮兵从暗处鱼贯而出,他们像打不死的小强,灭了一波一波再来,一身的膻腥,比小强更烦人。
身后突然冒出个东西捂住了我的嘴,好像一只又大又热的手,闷得我发不出一丝声音,我反应极快,逮住空子,贝齿猛咬他掌心,甜腥味漫入唇齿中,他不叫,我也不叫,我们暗暗较着劲。
他另一条手勒在我胸前,我反手盘住他的脑袋,他两条腿锁住我的腰,我两腿一弹,向他脸上踹去,他仰身向后闪躲,一时间难以支撑两个人的压力,团成肉球,向后方双双滚去。
安塞尔草原有一道极其陡峭的大下坡,名叫“鬼门关”,坡陡还不说,坡还很长,我们滚呀滚滚呀滚,真觉得马上就要滚到鬼门关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松口。”
他的声音冷得不像话,俨然没什么好气。
我拿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胸脯,示意他先放手。
他不买账:“你现在还把我拿敌人呢,我要是先放了手,你还不过肩摔摔了我?”
“瞧不起谁你不放手我也能——”诶,他放手了。
我转过身看他,其实我最先看到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身后的漫漫星海,可下一秒,他的脸庞就闯进了我的眼帘,夺去了满天星辉。
他生得,真是好看极了。
眉是眉,眼是眼,眉眼连在一起,好像宫墙中一枝红花开了。
偏偏好看的脸却不肯给我什么好脸色,他轻蔑地笑着,一身寻常游牧人家的衣服,攥着蒿草的手心还在流血,他低眉,余光瞟了一眼掌心处的清晰的牙印,懒懒道:“被蛇咬了。”
我呆然:“什么?”
“没听过美男和蛇的故事么?”他当真给我讲了起来,“从前啊在一个质朴的村庄里,有一位风度翩翩的放羊郎,他见一条蛇马上就要死了,于心不忍出手相助,没想到狠心的毒蛇居然反咬一口,害得放羊郎受了伤。”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见我听不明白,他白白眼:“简直是对牛弹琴。”
这句我听懂了:“你说我是牛!可是你也没弹琴啊?”
“……”他叹出一口气,“将军府扩招了么,看你穿的战甲,职位应该不低,怎么像是一点书都没读过,你叫什么名字?我应该奏请邱老将军,罢了你这小将的职。”
言外之意,他和我阿爹的关系貌似还不错。
我在军营一向着男装,头发也束了起来,肩膀上还披了阿兄的战甲,满脸脏兮兮的土灰,他自然看不出我是女儿身。战甲臂徽上能看出将士的军职,原来他把我当作阿兄了。
我清咳了两声,高傲道:“别有眼不识泰山,我是邱老将军之子,邱栉,栉风沐雨的栉,你这放羊郎,叫什么名儿?”
他眉梢一扬,顿了顿说:“大禹治水的禹,诚不可欺的诚。”
“你认识我阿爹?”
禹诚懒洋洋地站起身,撑了个懒腰:“邱将军的威名家喻户晓,谁不知道?”他偏头看着我,凤眸一眯,“没想到你是邱将军的公子,生得……也太柔弱了些。”
你全家都柔弱!
我暗地里骂他,面上却不敢和他在这个问题上顶撞,万一他一时兴起偏凑近了瞧,瞧出的是马牌货,那多丢人啊。我哼哼唧唧一声,拍拍披风上沾染的尘土,就想走。
“喂,你干什么去?”禹城拦着我问。
“蛮族少王在此地扎营,你也听到了,他们不知道在密谋什么不利于大晉的计划,我得赶紧回去告诉我阿爹。”我顿了顿,勉强地感谢,“你今晚救了我的命,等我告诉阿爹,让他给你封个一官半职,也就不用如此辛苦了。”
“如此辛苦?”
我说:“你是放羊的吧,身后的羊群是你的吗,可要看住了。”
不知何时,七八只结为一群的小羊俯在草地上安静地觅食,青年身后一片绵白色,离得他很近,羊儿也不怕他。安塞尔的羊有灵性,如果不是牧羊人,它们断不能这般亲近。
禹城薅了一把羊毛,团在手里揉着玩。
羊恨恨地跑开了。
他冲我轻轻一笑:“原来以为我是放羊的。”
“不是么?”
“是吧。”他瞭望绵白色的海,吹了声口哨,“我蛮喜欢放羊的。”
他语调很奇怪,我朝他挥了挥手:“我走啦!”
后来我才发现,他为什么要叫住我了,当地牧民都退避三舍的鬼门关岂是那么好攀爬的,我们跌落在关底,抬头一望,三千尺一汪青青绿,深夜不甚,还有可能失足摔落。
他幸灾乐祸:“回不去啦?”
“我回不去你很高兴么?”
“我很难过,”他佯装悲丧,“你不回去告诉你阿爹牧羊郎救了你的命,我怎么能升官发财呢。”
我终于明白他的语调哪里奇怪了——阴阳怪气。
时局艰难,我暂时容忍了他。
那晚,我们在鬼门关背对背靠着,一开始还说句话打趣,慢慢地,星辰褪色,圆月从云雾里跳出来躲进去,反反复复,也不晓得它累不累,总之我很累了,我靠着他暖烘烘的脊背,半清醒半迷糊。
草原火红的朝霞升起,我打了个哈欠:“天亮了。”
背后的青年轻微挪动了一下身子,礼貌地问:“靠得还舒服么?”
我没心没肺地答:“还不错。”
我突然想到,我们是肩对肩靠着的,我比他矮一截,头正好枕在他的肩上,我睡得如此惬意,那么另一边的他想来就没这么好运。
趁他没恼羞成怒时,我连忙站起身,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尴尬地重复着:“呵呵,天亮了。”
他揉了揉肩膀,没打算搭理我。
草原的朝阳真美啊,草地被厚厚的云层压成暗绿的影,天空湛蓝,只有云朵和天际的一点圆是火辣辣的金色,云在变,光在变……瞬息万变,禹城曲着一条腿,也在看这一幕美景,肥大的答哈,也掩不住他与生俱来的气质——后来我想了想,大抵是一种贵气,而这种贵气与他放羊郎的身份并不冲突,反而有种和谐之美。
我打心眼里不觉得那几个蛮子能威胁得到我阿爹,不然昨天夜里摔得粉身碎骨我也要一试,可就算不是为了阿爹,我也要回家的呀,一直在鬼门关里坐着,不吃不喝,总有一天会真的进了鬼门关。
“我真的要走啦,不是有句话叫人定胜天嘛,再困难我也一定能爬出去的,等我找到阿爹,就派人到这儿来接你。”
禹城偏头看了我一眼,皱眉:“一定要回家?”
我愣了愣:“一定。”
“好。”他捡起手边的袍子,披在身上,“你去牵一只相中的羊来,咱们骑上它,让它载咱们上去。”
“啊,它肯么?”
禹城露出意深的笑:“你不是说我是放羊郎么,羊不得听放羊郎的话?还是说你真想爬上去再摔断了腿,回去向你阿爹告发,说某个放羊郎见死不救,叫你阿爹打我一顿板子。”
我瞪了他一眼,我明明没有这样想。
我照他的话,挑了一只黑羔羊,主要是看它块头大,驼得动我。
我作势就要跃上羊背,它看着乖巧,没料到竟是只不服管教的,见我要骑它,立马摆出攻击的架势,咩咩叫个不停。而另一边,禹诚已和他的坐骑打好了关系,他骑在羊背上,悠哉悠哉地看我的笑话。
撞见我哀怨的目光,他忍着笑,叹息一声:“邱小将军,你长得太凶了,绵阳见着你都绕道走,不肯帮你这个忙呢。”
“谁说我长得凶,我貌若潘安,在军营可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这番自夸绝对原封不动从邱栉那里搬来,“羊不肯我的话,一定有其他原因,不过放在眼前来看,这并不是很重要。”
桃花眼一眨,他向我勾了勾手。
“干嘛?”
“过来。”
我依言向前走了两步,他也驱羊向后退了些,他朝我伸出手:“上来,我们共乘一骑。”
我脑袋总比身体慢半拍,不等思考,手就握了上去,他的力气很大,我又很瘦弱,几乎没怎么使劲,一眨眼,就被他抱到了羊背上。
“啊?”
“坐稳了。”附在我耳边轻轻说。
小时候刚学骑射那阵儿,阿爹就这样抱着我,长大了我的马术越来越好,就再也没有人和我这么骑过马。虽说现下骑的是一只羊。
我们紧紧贴在一起,像两块烙铁,一旦松开,我就会摔下去,他身上散着香薰气,不知是什么香,这样好闻,我迷醉了,任他揽着我,身下羊儿发蹄疾奔,勇闯鬼门关。
他说:“你身上好香?”
“什么香?”
我其实想问他身上熏的是什么香,却没来得及真切地表露我的意图。我从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香气,小孩子身上自带奶香,我长成大姑娘了,又会有什么香呢。
上方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女儿香。”
我心里又惊又羞,嘟囔道:“胡说八道什么。”
他没有说话,很多很年以后,我再回想起这一段怦然心动的往事,仍不清楚,他当时有没有将我识破。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可我心中的感情却无比充沛。看见草原、山川、湖泊,都会有感情,看到禹诚,我也生出了浓浓的感情,我不认为这是爱情,爱情的前提是真心相待,他其实不怎么爱说话,说出的话有一大半是戏言,和真心离了十万八千里的远,然而我就是被戏言触动了,有如海上涟漪,动容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刻,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禹诚,也只是个偶然相遇的牧羊郎。
身边的景物渐渐熟悉,我甚至看到了阿爹的军帐,我失踪了一夜,阿爹一定会担心死,我恨不得马上就飞过去,然而禹诚却停了下来,他先跳下羊背,接着又把我搀了下来。
他向前观望,指着远方邱家军的大营说:“你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家了,这儿很安全,你可以放心地回家,走三天三夜也没什么关系,哦我建议你走得慢一点。”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我没问他为什么要我走得慢一点,他奇怪的话一箩筐,总不能句句都问。
禹诚摇了摇头:“你往后不恨我就大恩大德了。”
“我为什么会恨你,你觉得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么!”
他笑笑:“一个人恨另一个人,很少因为品性,品性差的人也有可能做好事,品性好的人也有可能做坏事,往往使人与人之间恨之入骨的,是一个人做了怎么样的事。”
“什么这个人那个人的,你们放羊的说话都这么深刻么,”我踮起脚,拍拍他的头,也笑了,“放羊郎,我答应不恨你就是了,你去放羊吧,有缘再见。”
我真的走了,他没有立即走开,我一步步向前,待我走到好远,回头一望,他居然还在,我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不必在等了,远远的,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翻身骑上那只羊,消失在草莽之中。
我迫不及待地想见阿爹,所以并没有像禹诚所说那样夸张地走了几天几夜,两个时辰后,我快到了。
路上,我在想,如果我告诉阿爹,我交了一个放羊人朋友,他会不会也很开心,可邱栉若知道我冒用他的身份闯祸,一定会大发雷霆,那么禹诚到底知不知道我骗了他呢。
胡思乱想着,看见了邱家军的军旗。
营中气氛冷清,守卫的士兵也都看着眼生,阿爹说赛马宴上朝廷会来人,大抵是朝廷的新兵,皇上总爱让他的人驻守我们的营,彰显圣威,于是我没放在心上,然而那些新兵奇怪地盯着我,一双双森然的目光盯着我发毛。
忽然,有个新兵大吼一声:“快来人啊,逆贼之女自投罗网啦!”
“……”我怒斥,喊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我这么一喊,把他们都吓坏了,又涌上了一大圈子的人,他们拔出矛,弓着身,一副戒备的模样。
“我阿爹呢,你们在搞什么?”
有一个新兵战战兢兢说:“邱若云……和蛮族勾结,已在晨时被拿下,连同邱家军一千四百三十人,一齐押送入京,听候发落……唯有……邱家二女邱沐不见踪影……若见邱沐,即刻拿之。邱沐你打……打算拒捕么?”
小兵话音一落,我只觉得天塌地陷。
他们乘机把我铐起来时,我仍觉得这是一场荒唐的梦,昨日的言笑不过是一指飞烟,我一来,它就散了。我阿爹一心为国,如何会与蛮族勾结,我大声叫喊,可没人理我,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天天蛮子蛮子的骂,谁要被骂上一句和蛮子相关的话,一定会气得发火,他们哪知道啊……哪知道我邱家的赤骨忠心啊。
容不得我挣扎,一伙人蜂拥而上。
小兵将我俘获后,喜滋滋地向大官禀告。
我听到了,那个大官说邱家二女桀骜难驯,极难管教,让他们死死地看着我。他们把我关进了一座铁制的笼子,笼子很沉,两匹好马一起拉才能拉的动,我坐在里面,沉默着,不过也没有人故意和我搭话,他们都很冷漠。
艳阳关一出,踏入了北燕山脉,这是直抵京城的路。
我没见着阿爹和阿兄,也没见着邱家军任何的人。一开始我还破口大骂,从小兵无礼骂到圣上昏聩,他们一个个惊悚地望着我,像看一条疯狗。
大官啐了一口:“凭你这两句话,就得判你个大不敬之罪。”
“滚。”我恶狠狠瞪着他,“你以为我怕你们么!”
大官自讨无趣,讪笑离去。
他学会了,不肯给我水喝,我骂得口干舌燥,也就没了力气再开口。
我闭上了嘴,身边的声音清晰了起来,市井乡野,我从百姓的议论中寻到了将军府的影子,我好奇他们是怎么谈论我们的,邱家满门忠烈,我爹邱若云更是半生戍守边关,保家卫国从不二话,我想百姓们一定又感激又尊敬。
然而,这些议论声令我心寒。
他们用愤怒失望的口气,说邱老将军为了荣华富贵,投敌叛国,我当时真想冲破囚笼,抓住他们一个个的质问,可这些人太多了,舆论更是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一滴毒液滴入海里,整座纯净的海域也会遭到污染,我睁着眼,看了一路的太平盛世,流下两行清泪。
在如今的民间,呼声最高的还要数东宫太子。
茶馆说书说起太子殿下时,唾沫横飞,说个三天三夜也不能够,村子口旁的打水人,木桶都打翻了,还在说着太子殿下的光辉伟业,就连押送我的大官小兵,也时不时提起太子殿下。
夸赞一个男人,无非是说他丰神俊朗云云,性子温雅云云,博古通今云云,东宫太子人中龙凤,这些赞美之言自是一字不漏全都奉上。
我和他无冤无仇,却恨死了他,身处低谷的人总是瞧不得花团锦簇,我承认我心胸狭窄,心底上我认为太子的荣耀有一半是从我们邱家身上剜下来的肉,为什么他做做亲民仁政的样子,就可以得到百姓的欢呼,而我们邱家血战沙场,如今落难,竟是墙倒众人推,我们誓死守卫的——究竟是什么!
到了京城之后,他们把我押送到大狱。
我没见过那样阴森的地方,两个身穿黑衣面无表情的男人押着我向前走,我听见有水滴落的声音,可直觉告诉我,那不是水,而是血。
我咬牙,迈过脚底斑驳血迹。
大狱的深处,燃着一丝光亮,长时间处于黑暗里,我有些不大适应,眯了眯眼,最深处的牢房吱呀一声开了门,一个绿衣官帽的男人恭然而出,还托手作出请字,我冷哼了一声,走了进去。
“只见过犯人等官宣判,没见过官等犯人审案的,简直荒唐。”
“朱大人消消气,诶呦,这不就来了。”
我走进去后,身后押送的人退了出去。
宽大的牢狱中摆了一道紫檀桌案,一位身穿便服的官员坐在案后,为什么他穿便服我还能看得出他是官呢,因为我还没踏进来,就闻到了他身上令人厌烦的官威气,他见我进来,哼了一声,和旁边的小厮说:“这就是邱沐?”
“我就是邱沐,邱若云的女儿。”我仰着脸说。
小厮忙道:“罪女邱沐,见着大理寺卿朱哲朱大人还不下跪,跪下!”
我毫不客气:“罪你妈。”
小厮:“你你你——胆大包天,反了天了。”
“闭嘴,在大狱和重犯一般见识像什么话。”
朱哲看向我,牢狱晦暗,我只看见他面庞的轮廓——出我预料的,他年纪稍轻,二十多岁就坐在了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头头的位置上,也值得一惊。自带威严的一张脸,没什么好看的。
“邱沐,本官来此是奉皇上的旨意彻查将军府谋逆一案,你身为邱若云之女,尽可揭发,若证据属实,你则视情况减刑。”
我冷笑:“你要我检举?”
“嗯。”
“检举个屁,将军府满门忠烈清清白白,你要我往阿爹身上泼脏水,死了都别想。”如不是身戴铁枷,我真想扑上去揪下这昏官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什么浆糊。
朱哲面不改色道:“邱若云与蛮族少王互通信件十余封,皆被查收,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你们邱家人的嘴一张比一张硬,难道还能是铁做的,怎么也撬不开么,趁还没上大刑,你就招认了吧。”
信件,什么信件,那一定是有心之人的诟陷。
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轻声说:“树大招风,邱家落网是意料之中,清白于否,已经不是很重要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来邱老将军也是希望你能自保。”
“让朱大人失望了,邱家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苟全性命仰他人鼻息,”我含泪说起了阿爹常说的这句话,“白骨青灰,只求无愧于心不负君恩。”
朱哲一怔,重重叹息一声:“那么这案子,也就没有审问下去的必要了。”
“不啊,”我抬脸,泪痕下是森冷的笑,“我检举。”
朱哲又是一怔,木然地坐了下去,身边的小厮倒是笑呵呵地提起了笔。
我说了一百来名官员,有一大半都是朝中的肱骨重臣,还有后-庭宦官,甚至连皇上的几位王子,也都捎带提了一把,我描述的绘声绘色,好像这些人真的帮着我们谋反,甚至连细节都没有遗漏。
我说得飞快,小厮记录得手都在抖,朱哲的脸色逐渐精彩起来,他自然知道我胡说八道,可我偏要说——既然这是一场注定无法翻身的败仗,那么我不介意带着恶人同我一起葬身地狱。
“最后,我举报你,朱大人,你亲眼见到你和我父亲有过书信往来,既然是父亲是乱臣贼子,那么您就是共犯。”
小厮即时刹笔,讪笑:“大……大人,我没写您。”
“……闭嘴!”
目的达成,我看到他们一败如水的模样,唇角扬起了哀哀的笑。
小厮挨了骂,便把责任推卸到我的头上:“罪女胡言,还不上刑!”
我敢打赌,这没眼色的小厮进了我们邱家军,一定是当炮灰的料,主子没吩咐,自己瞎热闹,我合时宜地添了一句:“你是什么官呀,可比朱大人的官大?”
小厮还不算太痴呆,悔悟过来自己失言,连抽了四个嘴巴,嘿嘿一笑:“全听大人您的。”
朱哲瞪了他一眼,深深压下一口气:“你以为你胡说一□□上就会信么,这样只会让你的处境更加艰难。”
我笑笑:“皇上有什么不信的,‘将军府谋逆’这种荒唐话他都照信不误,我不怕他不信,我怕他信的过了头,把朱大人关押起来和我作伴,那样可就好玩了。”
朱哲气呼呼地走了,小厮连滚带爬地跟上去。
我提供的那张人名单,虽然不足以把大理寺卿拐进大狱,可也牵连了不少小鱼小虾。好在他们不认识我,我们才能在一个大狱中和平共处。我暗暗向他们打听阿爹的下落,听说朝廷为了防止我们聚而谋反,把我们分别关到了不同的地方。
五品知州捶胸顿足:“人在家中坐,祸从何处来,我不就是老婆儿子热炕头,有事没事偷点懒吗,他们非说我和谋逆有关系,有什么关系啊,裙带关系吗!”
“谁说不是呢。”太学博士说,“我一个学官,和邱将军八竿子打不着,都六十岁了,有什么能力造反,哎,有道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今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啊。”
五品知州忽问:“小姑娘,你是犯了什么罪呀?”
他这一问,整条道上的囚犯都看了过来。
我没想到最后牵扯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心中很过意不去,可一想到我们邱家何尝不是无辜,心中又慢慢平静下来:“这位大人,您说我啊。”
五品知州:“大狱关着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我们都是两三人一间,你一人一间,我看你年纪轻轻,又是姑娘家,能犯什么罪孽?难道也是因为将军府一案受到了牵连吗?”
我露出玩味的笑:“不,和将军府无关,我刺杀了东宫太子。”
“……”
大狱没了声音,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冲我比了个大指。
我问:“这位太子不是很受人爱戴么,我说我刺杀他,你们不应该向我身上扔臭鸡蛋?”
五品知州低声说:“当今的太子殿下,邪门得很呐。”
我来了兴趣:“有什么邪门的?”
知州:“他母亲窦皇后生前与皇上琴瑟和鸣,太子尚在胎腹之中就被定下了东宫的荣宠,可惜,窦皇后生下太子不久后就病死了,太子与皇后长得极为相似,皇上为避免伤悲,也就冷落了太子……”
“然后呢,其实皇上发现太子不是他亲生的吗?”
“咳咳,自然不是。”知州道,“最古薄情帝王家,皇上移情别恋,竟和窦皇后的贴身宫娥打得火热,小小宫娥母凭子贵连进妃位,到如今,已是贵妃之尊了。”
“那太子的处境很不好啊。”
“对咯,说到点子上了,”知州捋了捋胡子,“邪门就邪门在这儿,太子殿下一无生母所依,二受父皇厌弃,然而不仅百姓买他的账,就连一些肱骨老臣也愿意效忠于他,事实上,他除了东宫太子的虚名外一无所有,这不邪门?”
我兴致勃勃道:“你是说,他用了妖术?”
“噗,”另一边,太学博士听不下去了,“照你们这样说下去,明天就能出一本《太子降妖传》了。”
从太学博士的口中,我方知东宫太子是何许人也。
他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读过的书比我喝进去的酒多,他杀过的人比我吐出来的酒多,总之文武双全,知书达理,人中龙凤——和我一路上听到的一样。
不一样的是,像他这样完美的人也会招人恨。
太学博士说,这些年刺杀太子殿下的杀手如过江之卿,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他们甚至连太子殿下的衣袂都没沾到,就已然败了。
太学博士说罢,瞥了我一眼:“像姑娘这般骨骼精奇的,倒也少见。”
他大抵是想说,像我这般弱质女流,妄想刺杀太子,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也不知道在大狱里被关了多久,每天醒来,天空都是漆黑一片的砖墙,知州太学诸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们为朝廷打工,自然是有很多怨言需要分享的,我乐得一听,听着听着,又觉得很没意思。
我想念阿爹阿兄,想念南先生送我的小红马,想念广袤无边的安塞尔草原,想念……草原上的放羊郎。
他大抵还不晓得我进了怎样的龙潭虎穴,或许他还在鬼门关自由自在地放羊,我那时候真应该告诉他我的真名,恐怕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而后朱哲又来过一次,他说,要把我送进歌舞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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