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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四姐


“你明知道申嬷嬷管祖母屋里的所有丫鬟婆子的规矩,刚刚申嬷嬷已经说了要罚你,你竟敢挑唆我帮你免了罚,你这是在干什么?仗着我的宠爱你谁都不放眼里了?往小了说,你这是欺负我年纪小不懂事,往大了说,你这是对主子不忠,我要个不忠的丫鬟何用?”

        一大段话说出来,喜鹊眼眶都红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小小的耍赖竟然是这么大的错处,委屈道,“小姐,我再也不敢了,您别说我不忠啊,我娘说了,伺候主子最重要的就是忠心,不然还不如死了呢。”

        “恩,”秀荪一本正经点了点头,“你娘倒是个有见识的,你要时时记住你娘的话,还有主子的话。一会儿再加半个时辰,罚你是为了你好,不然犯了大错,主子给你连累了,你自己也活不成。要记住了,不可再耍滑头。鸳鸯,一会记得……”

        秀荪扭过头正要吩咐鸳鸯,无意中却瞥见鸳鸯惊异万分的表情,好像看见怪物一般。

        没理睬喜鹊应诺,她脑子飞快转起来。

        是什么把鸳鸯吓成这样了?

        噢,好像是她自己。对呀,她现在是个七岁小女孩,字还没认全呢,平日里还沉默寡言的,就说了这么大一段话,还有理有据的。

        她体弱多病,祖母很少强求她的学业,她猛然变得沉稳大方能说会道,是有些可怕啊。

        这可怎么办,她只好僵硬地清了清嗓子,用她自己都无法接受的骄纵嗓音道,“总之,不许欺负我!否则我娘会让你跪到院子里的。”

        再瞥了一眼鸳鸯,她很是松了口气的样子,方才青灰色的脸终于透出了点血色,但愿她能联想到太太平日里就常爱训人,小姐肯定是和太太在一块儿的时候耳濡目染的。

        装小孩,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虽然她的身体本身就是个小孩,却无法挡住再世为人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沧桑和老成,好吧,她上辈子只活了十七年,但是呢,在皇宫那种危机四伏催人老的地方,一年至少也顶十年了。

        转脸透过轩窗菱格的琉璃看见窗外屋檐上如银线般一条一条的雨丝,秀荪觉得往后她在读书方面应该用功一些,起码要让自己的“早慧”更加顺理成章。

        只是这个喜鹊,秀荪瞥了一眼正全神贯注拈起两簇交叉的绒线,正小心翼翼往外翻的小丫鬟,在心里暗暗摇了摇头。

        她父母都是庄子里的管事,从小给家里人捧在手心里长到六岁,个性纯善,受罚了也丝毫没有怨怼。

        可惜不够谨慎机灵也不会察言观色,今后还是需要慢慢教导。

        她就想起了宫里的真定公主,也是这般的天真烂漫。

        见惯了尔虞我诈的人,对这样子的小姑娘总有一种莫名的喜爱。

        心尖莫名一软,秀荪叹了口气,横竖褚家也不大,也不需要那般谨慎小心,还有祖母护着,就让她在自己身边呆上几年,教她些基本的世故人情,赶在自己出嫁之前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想到这里,秀荪的心中莫名地轻松。

        这一世真好啊,虽然只是个普通的书香门第,贵在是非少啊是非少,所虑的最大危险,恐怕就是吃得太饱一不小心撑死了,或者是玩儿的太开心了一不小心乐死了。

        她不由自主地就往后一仰,歪在身后的大迎枕上,舒服地蹭了两下,把头上簪着的茉莉花都碾了下来,落在枕畔,散发出一缕幽香。

        罗汉床上本不常放大迎枕,可巧的是,祖母申氏是京城人士,平日里喜欢用迎枕,与秀荪前世的习惯不谋而合。

        喜鹊看她躺下了就呆呆地问,“小姐,您不玩儿翻绳啦。”

        “嗯,不玩了。”秀荪闭着眼指了指窗外,“雨停了,你该去受罚了。”

        喜鹊果然嘴一撇惨叫出声,被鸳鸯半拖半抱着弄到檐廊上去了。

        窸窸窣窣一阵杂乱的声响之后,喜鹊终于认命了,乖乖捧着盆子受罚。

        残留的雨水默默汇集在瓦当或叶子的边缘,聚成一颗颗晶莹饱满的水滴落在地面的水洼里,凝神细听,偶尔有滴水的声音,轻轻的一声声。

        她嘴角就悄悄扬起来,要是能一直这么过日子该有多好,没有争斗,没有那么多小心思。

        那个宫廷里每天费心隐藏自己的安宁郡主,早就香消玉殒,化成飞灰了。

        她现在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儿,将在这座舒服的大宅子里长大,长大以后恐怕要嫁人吧,这个有些讨厌,不过,只要不是嫁到那个比皇宫好不到哪儿去的凉国公府,是不是也算一件幸事呢。

        安逸的感觉让她很快进入了梦乡,朦胧中仿佛有人给她盖上了被子。

        “鸳鸯,我要喝玫瑰水。”她还是没有睁眼,脸颊在被衾间拱了拱,喃喃地咕哝着。

        给她盖被子的人仿佛是无声笑了笑,轻手轻脚取了炕几上她常用的天青釉葵口小杯,开柜子取了前些日子老太太赏的玫瑰香露,兑水冲了,扶她起来喂到她嘴边。

        就着那杯沿喝了半杯玫瑰水,脸颊擦过执杯人温暖干燥的手指,秀荪半睁了眼睛,又闭上了,笑着喊了声申嬷嬷,就又安心睡回去了。

        真是困了,好像回到了幼年的时候,每天跟着皇祖母和太子哥哥早课晚课,累得脸颊一贴到枕头立刻就能睡着。

        申嬷嬷慈爱地笑,顺势坐在罗汉床边上,继续打着手里的缨络。

        感觉没过多久,秀荪被一阵喧嚣声吵醒了,皱着眉打了个哈欠,睁眼发现申嬷嬷并不在身边,变成鸳鸯守着。

        就听见檐廊上小丫鬟压抑急促的声音,“四小姐,七小姐正歇午觉呢,您过会儿再来找七小姐玩儿吧。”

        秀荪听见是四姐来了,不由得又皱了皱眉,慢吞吞坐了起来,扬声道,“四姐姐来了。”

        她心里叹了口气,事实证明,没有麻烦的生活是不存在的。

        褚氏定居浦口八十余年,如今也算是南直隶有头有脸的家族。

        始迁祖褚齐出自兰陵褚氏,当年在金陵户部侍郎的任上致仕,想着自己年岁大了,老友又多在江南,就带着儿孙在江浦县落地生根,开枝散叶,建堂号曰和睦堂。

        褚家在举业上的惊人成就使得其在金陵这样卧虎藏龙的地方也不容小觑,这几十年来,褚家曾出过五位进士,其中包括一位状元,一位探花。

        这一位状元乃是褚齐的长子褚志科,官至翰林院侍读学士,后辞官归乡,在褚家族学中坐馆,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

        褚志科共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行二的儿子是庶出,这个儿子在科举上并不出众,不想却生了个极会读书的儿子,就是如今小二房的老太爷褚昌迅,不仅读书好,还官运亨通,曾官至东阁大学士,直到前年才致仕为母丁忧。

        秀荪就想起皇祖母曾经提起褚昌迅道,那老狐狸惯会和稀泥。现在想来,褚昌迅是庶房长子,旁支强悍往往遭到嫡支忌惮,这也许也是势单力薄的无奈之举。秀荪前世今生都没有见过这位褚阁老,记得太子哥哥也提起过,说皇上曾评价这是个极有能力的人。

        褚家的那位探花,就是秀荪的祖父褚昌运,少年得志,二十岁不到就中了探花,后娶了时任武英殿大学士申阁老唯一的闺女,也就是她这一世的祖母,可惜进了翰林院没几年就得急症去世了。

        祖母孤身带着年纪尚幼的褚八爷扶灵回乡,本也是住在江浦县老宅子,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带着儿子搬了出来,从此就住在佛手湖别院。

        褚秀荪大病痊愈以来,还没见祖母回过江浦县老宅。

        说起来,宗房的老太太申氏乃是老太太的族姐,闹成这个样子,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而除了以上几位科举上非常有建树的,入京为官,褚家其他子弟要么并不擅长读书,要么中了进士也不想入仕,干脆寄情山水,零星有一两个当官的,也都放了外任,官职不高,导致这么多年来,清流的名声是有了,亲朋故旧也不少,给人的印象却是一盘散沙,难以拧成一股绳。

        褚家毕竟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梳理清楚一些比较安全,这些七七八八的人物也不能不应付,不然,岂不成了山里的野人。

        小小的褚家老四房,偏居佛手湖别院,却也不见得是一汪静水。

        秀荪刚掀了薄被由鸳鸯服侍着穿上鞋,就听见四姐姐褚秀莞焦急的声音,“七妹妹。”

        四小姐褚秀莞今年已经十一岁,搬到了园子里单独的小院,由一位教习嬷嬷教导规矩,一路闯进来鬓发钗环不见凌乱,而落地罩跳动摇曳的珠帘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急切。

        秀荪装作没看到,含笑上前和她见礼,“四姐姐好。”

        她身量尚小,这一福身却端端正正,从容大方,端庄的表情和稚嫩的小脸蛋对比鲜明。

        四小姐秀莞却没有在意这个,而是匆匆还了一礼。

        一个月前,方嬷嬷刚来从京城来,老太太让家里年纪稍长的三位小姐,四小姐褚秀莞,六小姐褚秀芷和七小姐褚秀荪一起去听方嬷嬷讲规矩,那时候九小姐褚秀芊只有四岁,老太太就没让去,她姨娘莫氏还大闹了一场,被老太太责罚。

        谁也没想到,本来身体羸弱的秀荪学得最快,连方嬷嬷都啧啧称奇。

        却不知道秀荪上一世的规矩是慈宁宫的沈嬷嬷手把手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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