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幻境第二重
一刻钟后，温柚瘫在山洞入口起不来。
所谓因祸得福，她虽然被四翼巨齿蜥蜴抛了几次，却误打误撞调虎离山了。眼下那大蜥蜴不在，她正好将它的巢穴翻个底儿朝天。
一般来说，像倒悬海这样难度的幻境，苍南灵纹多半在守护兽巢穴之中。
恢复力气之后，她立马翻身起来。
山洞阴暗无光，靠近海边，崎岖的路上到处是小水坑，一脚踩下去，还黏糊糊的。
四处水声滴滴答答，每一下都像砸在心口上，甚是骇人。
她轻咬唇瓣，掐诀炸了朵火花，低头一看，顿时脸色就青了。
“……”
日后有必要把那只大蜥蜴提出去洗洗。
有了火光，洞里现了个大概。
高低参差的山洞十分宽敞，数个洞口相连，犹如迷宫，随处可见蓝紫色的巨大晶石，除此之外，便是各种
毫无关联的东西。
比如锅铲、铁锤和扫帚。
尺寸硕大。
“不愧是苍南幻境的守护兽。”
体面。
她把火花搁在石墙上，弯腰查看是否有灵纹。
没多久，腰上被人拍了两下，力道也是不轻不重。
“啪啪”两声在水声低落的静谧山洞里，显得异常清晰可怖。
有了先前的经验，温柚慢腾腾站直身子，平淡转头。
与之前金灿灿的大眼睛不同，这双眸子并不大，瞳色浅淡，仿若褐色琉璃，火光点在其中，散开层层璀璨的碎芒，异常炫亮。眼尾绮丽飞扬，是少年意气，又更似勾魂夺魄的妖魅。
任谁见了，都免不得心神荡漾。
然而此刻的温柚是个例外。
她一副“我是鬼见鬼了”的神情，半声不吭，抬脚往人腰窝子里踹了一脚。
力道之大，对方半晌没爬起来。
少年：“”
？？？
踹完之后，温柚察觉事情不对。
貌似--
这是个人。
就着幽微火光确认一番后，她心跳一麻，迅速抄过石壁上的火花，走上前去。
那人身量颇高，身形却瘦，从水坑里挣扎起来，衣摆流下一串黏黏糊糊的水线。
他侧着身，僵僵地抬手闻了闻，手指抽筋似的蜷曲了一下。
火光打出他侧脸的轮廓，锋利得叫人心凉。
温柚不自觉深吸一口气，尴尬地笑笑，“抱歉，还以为是幻境兽回来了。你没事吧？”
她怎么会想到，这鬼地方还有个人？！
一时说不上对方是天选之子，还是倒了霉。
反正遇见她，算他倒霉。
谁让她一向与好运情深缘浅。
那人似乎是想赶紧从臭乎乎的水坑中脱身，速度极快地跨了几步，不知踩了什么，“啪”的一声，整个人又摔了回去。
随后重重地闷哼了一下，嗓音微微喑哑，像一根摩挲久了的旧弦丝。
温柚倒是反应更快，水花溅起时，人已连退了好几步，似乎被吓了一跳。
站定之后，想起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心虚地抹了下唇角，几步跑回去，一手端着火花，一手伸出去。
“我拉你出来吧。”
对方垂头犹豫许久，发梢的水滚到水坑里，脆脆地响。半晌后才搭上她的手心，徐徐站了起来。
他的手很冷，骤然接触时，温柚本能地弹了弹手指，旋即好奇地去看他的脸。
她想这样冰的手，人该也长得挺冷的。
火光定定间，那张垂在阴影中的脸颊慢慢染上亮。
温柚眨了眨眼皮，怔松半晌，反应过来后，手指兀然扣紧。
那张脸生得极为出挑，眉庭娟廓，骨肉匀亭，乌发红唇，衬得肤色白得发冷，在微熏的光色中也是如此。
他似乎有些愠怒，也有些不解，浓眉颦蹙，眼尾不自然地压了压，稍稍偏头对着她。
因为身量的差距，他低着头，看起来有些高傲。
温柚原本因为踹错了人，心中格外愧疚，脸上一直挂着歉意的笑。看清对方的长相后，她的嘴角便抽抽搭搭地冷了下来。
眼底慢慢盖上一层阴翳。
那个微微阖眼睥睨她的人，缓缓的，与她上一世最后的记忆重合。
他站在风冽如刃的崖巅之上，衣袍被吹得簌簌作响，神情也如此刻一般清冷无挂，高高在上地说。
“即刻随我回山，我救你一命。”
所有追杀她的人都躲在他身后，以一种看笑话般的眼神等她摇尾乞怜，仿佛她没有比苟且偷生更好的选择。
她那时心想，方子絮，你凭什么能代表苍南？
又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你的施舍？
她拜入师门以来，勤奋刻苦，从不曾懈怠。尽管知道他们之间天赋差距悬殊，她也从不因为一次挑战失败而气馁灰心。
如果坚持不懈是一种特殊能力，她也算天赋卓绝的人。
可到头来，她一朝行差踏错堕魔，十年的光阴都耗费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中，最后命丧小人之手。而方蕴却能安安稳稳待在苍南境中，专心修道，直至半步成神，最后轻信谗言，将她逼死于绝命崖。
魂魄四分八裂的痛，比凌迟的千刀万剐还要痛上百倍千倍，而这个结果，是方蕴一手助长的。
人总会仇恨杀害自己的人。
而她对方蕴的恨意，更要复杂浓郁得多。
她嫉妒他天赋异禀，顺风顺水地修成大道。
她气恼他是非不分，轻易帮助恶人取同门性命。
她鄙视他虚伪做作，明明巴不得她死了，以后再也没人敢处处挑衅他，却还装出怜悯庇护的模样。
她更恨，他是那天苍南唯一来的人，将她心中唯一的庆幸，踩得七零八落。
神魂破碎时，她光想着疼，没想过如果可以重活一世，要怎么报复。
如今故人重逢。
她眼红了。
气的。
方蕴站稳了脚跟，正要缩回手。
温柚立即以迅雷之速，翻手握住他的手腕，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把人推了出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温柚报仇，提前一百来年也没什么。
方蕴没想到好好的人说翻脸就翻脸了，猝不及防下，踉跄地走了几步，最后重重地摔到水坑里。
水花溅得更高，温柚毫无顾忌地退后，脸上挂着嫌弃。
“不好意思，我手抽筋。”
随后捏着鼻子，另一只手在脸边扬了扬，就差没直接说他臭了。
她胸口起伏得厉害，却忍着没有下杀手。在苍南幻境里不能杀人，否则会永远失去上山的机会。
为了这么个让机缘薅瞎眼的家伙，被苍南拒之门外，亏得心烧。
方蕴撑着身子，脸上全是脏水。他胳膊肘跌到岩石上，想必是疼极了，压抑地抽了几口凉气。仰起头，先前还透亮如琉璃的眸子，此刻盛满怒火。
弄不清他是生性冷淡，还是气到说不出话，硬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就那样静静的瞪着她。
温柚被看得一愣，还敢挑衅？！
随即手指掐诀，做完后手上依旧空空如也。
她才想起来。
--如今的她，既没有佩剑，也没有修为。
于是看向方蕴的眼神更加恶毒。
想当年，她虽打不过方蕴，却也是苍南修为颇高的女弟子。
一度风光无限。
正在此时，唯一敞亮的洞口忽然被一块黑影盖住，那硕大的身形还不断往里爬来。
翅膀收起时，风声从缝隙里灌进来，扯出“呼啦呼啦”的声响。
四翼巨齿蜥蜴回来了。
温柚侧头看了眼，微顿后飞速闪到一边，手指一折，将火花打灭了。
火光最能引起它的注意。
好在她灭得快，不至于被发现。
没了火光，宽敞的山洞再次陷入漆黑，滴答滴答的水声伴着蜥蜴踩出的踏踏声，挤满了每一个角落。
她眯起眼，试图找到方蕴的踪迹，心底期望他被大蜥蜴拖去抛着玩儿。
奈何山洞实在太黑，除了蜥蜴身上的鳞片不时闪光外，完全看不到一点亮。
更别说他好死不死还穿了一身黑。
彻底没了踪影。
温柚咬了咬唇瓣，想着来日方长，回忆着进来时的方向，慢慢往洞口退。
摸黑摸了须臾，将近洞口时，她听到不远处稳健的呼吸声，借着一丝丝光线，她辨认出岩壁上紧靠着的人影。
可不就是方蕴。
正一点点向洞口挪去。
她沉眸想了想，倏然弯了下唇角，加快速度抢先到达洞口，手指翻飞，掐了朵火花丢到方蕴身边。
那朵火花可比刚才的大了数倍，将方蕴老老实实照得极为亮堂。
而且还会噼里啪啦爆火。
不出意料，大蜥蜴立马被响声吸引，又看到火光和方蕴，欢欣鼓舞、吭哧吭哧地跑过来，就怕跑得慢了让他给溜掉，两对大翅膀扇得呼啦响。
方蕴脸色相当精彩，转头看向元凶。
哪儿还有个人，早跑得没影了。
“”
他是哪里得罪她了？！
温柚抛出火花的瞬间就跳出了洞口，直直摔进柔软的云朵中。
半晌后，她从厚厚的云层中爬出来，仰头望着洞里时明时暗的火光，畅快大笑。
“该！”
她可不想被大蜥蜴再捉回去陪玩，片刻不休息地往别处去了。
边走还一边想着，被困在山洞里的话，大蜥蜴能玩掉他半条命吧。
未来的神尊沦为蜥蜴的玩物，日后传说起来，也是一桩趣谈。
还是便宜他了，出了幻境，什么伤都会好的。
在幻境出口还有守山弟子盯着，一旦发现异常，会立刻进来救人。
他死不了。
而且她还记得，方蕴当年上山时，就是走的倒悬海幻境，可见其机缘深厚，不出意外的话，他也一定会顺利上山。
她虽然想报仇，但目前来说，还是赶紧找到附有苍南灵纹的东西，趁早上山才好。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进入倒悬海，许是自己上辈子福报未完，重生后机缘变好了呢。
总之，只要通过了幻境，对后边的修行大有裨益。
她爬上山岭的背面，将每一块岩石都翻了一遍，一直找到日月交替，头顶的深海表面泛着银光，才察觉时间所剩无多。
已经过了一天，今夜找不到的话，明天清晨她就会被送出幻境。
想到自己被送出幻境，而方蕴却能成功上山，她就忍不住磨后槽牙。
她一生要强，绝不会就此低头的！
四周静寂，方蕴应该还在山洞里，至于他为何还在。
自然是东西在山洞里的可能更大。
她想了一会儿，从衣摆上扯下两条手掌宽的布条，咬破食指画了几条虬曲诡异的线条。
她前世虽然主修剑道，但基本的术法是必学的，也幸亏是最基本的，只要画对了纹路，就算没有修为也能使用。
一般都是散给山下求庇护的人。
吹干血迹之后，她滑下山岭，摔到云层上。
月亮没太阳那么远，几乎就在她身后，硕大无比的一个，光泽温柔莹润，可惜没有温度。
头顶的深海也平静不少，风浪不再像白天那么猛烈，轻柔得如同母亲的呓语。
她立身天地之间，四面寂寥空旷，朦胧月雾缥缈单薄，压迫感和渺小感排山倒海般压在心头。
让人呼吸不顺。
她捂着心口，微微躬身喘息调节。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双淡如琉璃的眼睛，目不错睫地凝视着。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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