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烟柳巷（下）
“命运弄人啊。”太后一声感叹，又惊落了树上的一朵花，“琰儿，你有没有觉得，活在这世上的人都挺可笑的。”
“是啊，够可笑了。”齐紫琰扯了扯唇角的苦涩，“儿臣明明才活了二十几年，却总觉得像是过了一辈子。”
“你那哪儿算是一辈子。”太后抬眼看他，明明是刚褪去稚气的少年模样，却得到了那么多，也失去了那么多，“哀家好像好多年没叫你琰儿了。”
“母后为人公秉，一向最和规矩。”
“哀家何尝想那样公秉。”
“因为母后一直怪儿臣夺了二哥的位置。”
“不，哀家是怪自己。”太后低下了眸子，长睫划过了悲伤，碰到心底的无尽悲凉，“哀家怪自己能活得像个人的时候拎不清，老了才发现什么都晚了。”
齐紫琰闭上眼，太阳穴上的青筋鼓了鼓，想握紧拳头却没了一点儿的力气。
“其实哀家不仅仅是因为楚相的恩情，才待楚哀好，从她的身上，哀家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从前那样的义无反顾，到最后一败涂地。”
太后笑了笑，脸上流逝了几十年的岁月，匆匆而过的青春，被锁在了深深的宫墙里，被锁在了支离破碎的心底。
“这人啊，看到和自己一样的人，就好像找到了另一个自己，哀家没得到的美好，在她身上，留住吧。”
齐紫琰吸了口气，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扎了一下，“儿臣用了那么久的时间去等她改变，可是怎么也捂不化，在她身上，儿臣看到的只是应付……”
“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么些年，你练应付都不愿应付她。”
齐紫琰愣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太后拍拍他的肩膀，不知什么时候，在膝下欢腾的小子，已经这样强壮了。
“辜负了爱你的人，你不可怜。”她顿了顿，笑得淡淡的，“未来日子还很长，哀家是真的喜欢你唤她哀儿的时候，哀家知道你是真的。”
“可是，她不是。”齐紫琰咬紧了牙根，那句“你不可怜”，一针见血地刺穿了他保护自己的掩饰，“儿臣……”
“不要急，都会过去的。”太后走到石凳旁边又坐下了，“哀家想在这儿住些日子，好些年没回来了，怪想念的。”
“母后开心便是。”齐紫琰平复了心情，“天色不早了，母后若是留在这儿，儿臣就先回去了。”
太后点点头，环顾着四周。
那年搭的秋千还在，却不知道绑木板的麻绳还能不能撑得住这一身凤披霞冠的分量。
那会儿留的阁楼还在，却不知道上头落了多少的灰。
那时她喜欢爬上房顶，看外头的海，吹远处的风，却不知道远处的礁石有没有像自己一样被浪花打得失去了棱角。
老木门“吱呀”一声，就关上了。
齐紫琰走了出去，福安跟了上去，“皇上，太后……”
“太后要留在这儿。”
他转过头，今日太后说了好些有的没的，一句两句，让人总觉得像是在，
道别。
“太后。”待齐紫琰走远了之后，乐潇和乐湘才推开门，远远地唤了一声。
“哀家打算留在这儿住，该去把那些行李搬来才是啊。”
“太后。”二人立在原地，谁也没有动。
太后抬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大海的味道卷入了鼻腔，明明淡淡的，却呛出来好些眼泪来。
乐湘走过去递上了绢子，“其实，还会有别的办法的……”
“不必劝哀家了。”太后接过绢子，握在手里，没有去擦脸颊上的泪水，这么多年，头一次让它放任地留一会儿，“人老了，好些事儿看开了，好些事儿永远看不开了，那都是哀家该给的交代。”
乐潇攥着裙摆，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知道没用了。
“这些天，哀家总能想起来以前的事儿，好的坏的，攒在一块儿，以为早就忘了的东西，一下子也都涌了上来。
“哀家原本只记得，琰儿说话晚，迟迟到了三岁才会叫人，刚才却突然想起来，那天下了雨，哀家坐在凤栖宫的小榻上，手里拿着本儿折子在瞧，正好看见一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外头突然打了声雷，他走到哀家身边儿，扯了三下哀家的袖子，唤了声‘母亲’。
“可是哀家从山寺回来那日，他站在宫门口等着哀家，没有朝着哀家跑来，也没有哭，只是淡淡地叫了句‘母妃’，哀家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个木头雕小狗儿，尾巴上不知道被谁系了个穗子，是红色的。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叫过哀家母亲，嘴边儿上挂的都是‘母妃’。
“他总是觉得哀家更偏爱珏儿多些，自从当上了太子，瞧哀家的眼神儿都变了，那天，他换上了明晃晃的衣裳，拇指上戴着个翡翠的扳指，站在哀家跟前儿，哀家突然就看见了他坐在龙椅上的样子，那时候，哀家才发现，原来，他真的是未来的皇帝。
“他明面儿上敬畏着哀家，私底下却是忌惮的，哀家待谁好，他就冷落谁，明明像个小孩子，却演出成熟的样子。”
乐湘抿了抿唇，抚了抚太后的后背，“都过去了。”
“是呀，都过去了。”太后点着头，也不知道在肯定着什么，“哀家要强了一辈子，以为到最后想到的都是自己那些破事儿，却不成想那些早就厌烦了，临了儿脑子里蹦出来的都是身边儿的人。
“那些个恩恩怨怨，兴许早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揉碎了吧。
“这会儿哀家好像才真的看清楚，在这纷纷扰扰的权谋斗争里，哀家只是个自以为操控了一切的，可怜的母亲。
“哀家这一辈子啊，真是可悲，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个位置上，却输了一切，想留住的人，一个个的，全都松开了哀家的手。
“这回，哀家想用力握一握。
“兜兜转转，小五十年，该结束了。”
话音刚落，习习飘来一阵风，将那最后一朵花卷了下来。
雪白的花瓣微微舞动着，摇摇晃晃，还是落在了地上。
“花落了，要结果了。”
－－－－－－题外话－－－－－－
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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