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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雪惊闻


半月后,一场大雪飘落下来,东宫里略微腐朽的气息被新雪掩埋。

        韩泷吃过晚饭去玄阳殿当值,却在路上听到些微风声。

        一名宫人执着扫雪的扫帚,忧心忡忡地问另一个人,“张仆射来见殿下了,这么晚了,是又出事了?”

        “好像是陛下交与殿下处理的雪灾赈济粮出事了。”那个宫人是经常出入东宫采买的,知道的事情往往也多一些,“消息一来陛下就下旨禁足殿下了,任何人都不许来见,张大人此来也是在风口浪尖上,你我看见了,还是当做不知道的好。”

        “这事怎么怨得上我们殿下,我听闻……”先前那宫人是想起了什么,连忙住口,“南边出了那么大的事,这差使分明没人办得好,天家怕又是找事来为难殿下。”

        韩泷听了心里一惊,听这话,圣上与太子的嫌隙已然不小,被打压似乎已是惯常。

        可是,师父不是说他这些年来,在朝中翻云覆雨,权柄滔天吗?

        韩泷赶到玄阳殿,书房外静悄悄的,唯有清歌一人在门外候着,两眼间似有泪痕闪烁。

        见她过来,抬起头来。

        “姐姐?”韩泷轻唤一声,清歌看她的时候,眼里的水光却又没了,仿佛刚才是韩泷的错觉。

        “殿下可是出事了?”

        清歌脸色一变,“不要胡言乱语,殿前的规矩你难道忘了?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哪些话说得哪些话说不得……”

        “吱”地一声,书房门从里面推开了,一个清风明月的中年士人走了出来,太子竟然跟在后面送行,料想此人应是张仆射了。

        仆射张恒青现任相职,赵图楼一向以恩师之礼相待,这厢送张仆射出来,见二人在门外,脸色便稍微有些发冷,还是恭恭敬敬地将张仆射送走,"丞相慢走。"

        张恒青走后,太子看也不看清歌,只叫了韩泷进去。

        进了书房,也不吩咐其他事,只叫韩泷磨墨。

        主子发话,韩泷自然遵从,只是磨墨时,留意到他并没有闲逸临帖,而是翻阅起了一份多年前的卷宗。

        韩泷在卷宗上看到了“密文”二字,他竟然放心让她看到这些东西?

        她心里纳闷不已,又想到刚才清歌似乎眼有泪光,遂小心翼翼问道:“清歌姐姐怎么了?惹殿下生气了吗?”

        赵图楼勾唇一笑,道:“我从来不会生她的气。”

        这一句本该是万分宠溺的话,却被他生生带出了一丝阴冷感,韩泷听了后心一凉,心中更加疑惑。

        韩泷不敢再问,只是低头磨墨。

        天色渐渐黑了,赵图楼却是摆好了一堆多年前的文书,铺好了一叠新纸,看上去有很多东西要处理。

        往日韩泷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架势,忍不住有些好奇。

        赵图楼一抬头,看见的便是韩泷毫不掩饰的疑惑神态。

        那个唯一给他生过孩子的女人,常常也是这样天真的,赵图楼便忍不住伸出手,还未碰到她的脸,她却吓得不自觉退了半步。

        赵图楼微微错愕,收回手。

        “你知道本宫今日为何不同往日吗?”赵图楼说着,扫过一案的卷宗。

        韩泷摇头,“奴婢愚钝。”

        赵图楼笑道:“你,愚钝?呵呵,我看你倒是聪明得紧!”

        “奴婢实在愚钝,陛下实在高看奴婢了。”韩泷说着便跪地不起,赵图楼的笑声让她心里发毛。

        难道她的身份已被他识破了吗?

        大仇未报,她,韩家最后的希望就这么被人收了?

        师父定然会对她百般失望吧?

        父亲在天之灵难道永无瞑目之日了?

        千百种想法在韩泷脑中来回打转,不知赵图楼突然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本宫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你可愿答复?”赵图楼声音又起,却是客气的异常。

        韩泷暗暗咽了口唾沫,仍然跪在地上,“殿下问,奴婢自然不敢不答。”

        “有一个人,为了成为最高处的人,便让自己的所有家人为他献祭。家人不够,便带上所有亲族,亲族不够,便让整个国家为他献祭。可是最终他登上高处后,发现还有更高的地方,有更贵重的人俯视着他,他想再往高处却再也不能了。

        这时他又开始想念妻儿,但却晚了。你说,他应该怎么办呢?”

        赵图楼口里的那个人,貌似就是他自己。

        现在的他,问她该怎么办?

        韩泷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似乎并不是她被识破了,然这个问题,她还是不能轻易开口作答。

        “为何不答?你以为,本宫是在说自己?”赵图楼果然聪明至极,一下就看透了韩泷的心思。

        韩泷更是不知如何答话。

        “不是本宫。”赵图楼良久后,幽幽说道。

        习惯含着讽刺笑意的唇角微微勾起,语气却变得沉静叹惋,“本宫小的时候答应过一个人,我永远不会变成那个样子。即便天下人恨我,怨我,妒我,我也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赵图楼这语气说的太过理所当然,可是听在韩泷耳中却是一个全无羞耻之心的恶人在自称孔孟。

        她不由反诘道:“殿下自幼早立大志,成大事之人不是向来不拘泥人命是非吗?殿下方才所说之人才是真正的帝王之

        相,先贤早有断言高处不胜寒,可是世人皆追寻高出,也是因为只有到了最高的地方才能够真正掌控自己想要的一切,所有想要实现的东西才能够不被别人称之为妄想,难道殿下不是这般作想的?难道殿下不是这么做的?”

        韩泷最想质疑的正是最后一句,他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踏着别人的血过来了,怎么还说得出这样的话?

        赵图楼听了她的说法后沉默了片刻,收敛起了所有表情,沉默地翻开手上卷宗的下一页。

        许久后他才叹道:“你果然愚钝,同她们也没什么两样。”

        赵图楼复又勾起讽刺的唇角。

        所有人都忌惮他心狠手辣,所有人都以为他满手血孽。

        也是,他都到这一步了,还强求什么人的理解呢?

        他手上的卷宗是恭亲王手下最受信任的前任丞相杜函之一家落罪的刑部备份的案宗,这一次南方雪灾是由他负责处理的,而地点,刚好是杜函之的家乡。

        恭亲王落罪之后牵连到的大臣不计其数,杜函之为丞相,更是恭亲王和皇帝的授业之师。

        皇帝既然连恭亲王都不会放过,又怎么会容得下杜函之一家呢?

        同理,他既然连教习自己辅佐自己近二十年的恩师都下得去手,又哪里会舍不得自己这个胳膊肘向外拐的逆子呢?

        如韩泷所言,那才是真正的帝王之相,他赵图楼自叹弗如。

        可是即使自己最终的结局也是落得和皇叔一样的下场,他也不会愿意变成父皇那种人。

        他知道,皇帝早就后悔了。

        赵图楼翻着手上的东西渐渐入了神,提起笔来在空白的纸上写写画画。

        韩泷觉得书房有点闷,便走到窗边,轻轻将窗页推开,寒气扑面而来。

        韩泷淡然一声:“殿下,下雪了。”

        这雪让她仿若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心内对赵图楼的憎恨再一次填满,她攥紧了手,极力忍着。

        厚实云层遮蔽的夜空下,下着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

        大雪洒落下来铺成一片,将世间所有的喧嚣纷扰全部盖住,却盖不住风雪中隐约可闻的惊呼声。

        韩泷仔细听去,竟是有人在张皇惊叫:“不好啦,清歌姑娘自尽了!”

        清歌姑娘,死了!

        她心中震惊不已,心中隐隐觉得不安,转身看向赵图楼。

        此刻,他手上执着一本破旧的卷宗,俊秀无匹的面目上无任何悲悯之情,先前对他的那一丝莫名的心意相通“嘭”地一声就断了。

        他,果然正如他口中所说,是处在最高处的人应该有的冷血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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