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吴钩霜雪明
沸海上的惊涛不绝,悄然从四面八方涌来,无独有偶地都意图掀翻这艘小舟,可偏偏此时,漆黑的老龙已经丧失了绝大多数的操舟人,脆弱船体几乎无法继续漂荡在万丈洪波之上,转而代之的,是随时随刻如鲠在喉的倾覆之难。
相传疍民的双眼有分水穿幽之能,隔着水面就能看清昏浊的鱼龙怪影,而此时他们略显浅淡的瞳仁,也确实聚精会神地盯着,正在观望一场惊世骇俗的洋中恶战,许久才终于等来了一个个破水而出的身影。
“快,拉我们上去……”
同伴的呼唤突然降临,出水的疍民却人人带伤,让强行下水救人的弊病此时显现无疑。
他们深入险恶不明的水域里,耗费了太多的体力,那里有着连疍民都唯有联手才能抵抗的混涌,到了最后的出水时间,他们甚至只能靠着自身浮力上升,才能摆脱水底群尸的纠缠,因此他们此时身上带伤、气息噎窒。
但凶险从不给人喘息的余地,只见天上浓黑如墨的乌云连成一片,正紧随破浪的龙舟往南海古庙飞驰而来,海天之间如擂鼓阵阵的怪响也此起彼伏,一行人仿佛深陷在千军万马的埋伏之中,惶惶之意不由得打心底里涌出……
一双眼睛忽然睁开,是骆霜儿醒了。
她就在这样天崩地裂般的恐怖中,缓缓睁开沉重的双眼,随身的韩王青刀因布条缠绕手上而未曾失落,依旧映照出一片遗世独立的霜雪。
骆霜儿只觉得天旋地转,全身因为缺氧挣扎而痉挛,两只胳膊连想抬起都无能为力。自己如今被绳索牢牢倒捆在了龙舟的尾部,靠这样狼狈粗糙的方法,才能尽量将头颅抬离叫嚣着的沸海,免除了海水灌入口鼻而溺死的风险。
操舟疍民的背影宛如山岳,双臂持桨搏击着前所未有的风浪,她竭力回忆,最后的记忆定格在这群黝黑干瘦之人探海而来,奋力将她从幽冥的边缘抢回来的景象
“嗯,我好像落进水里……好像还看到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是被我忘了吗?”
骆霜儿的大脑因为缺氧而疼痛起来,她发觉自己的记忆出现了不明断裂,那里就如同纸页被撕下时,边缘彻底粉碎的部分,不管怎么胶合也无法复原。
可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她下意识的举动不是思考处境,而是拼尽全力在回想,偏要找到脑海里那一段被她遗忘的记忆不可,就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举动,竟然让她周身似焚、经脉剧痛,几乎无法维持清醒的意识。
“不要运功徒耗神气,快随我一同意守丹田。”
一道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恍然如同近在咫尺,骆霜儿愕然回头,竟然发现面前早有一人,不知何时独立在舟尾,此刻正俯身探掌抵在自己肩头,一边低声提醒自己。
老龙这叶扁舟此时已是随波摇摆、起伏不定,可这人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踏足其上,髣髴飘飖就像是一道不存在于世间的虚影,身姿轻盈如雾,乃至于连一点重压都不曾作用于龙舟之上。
“你们其实离岸只剩三十余丈远,只不过浪湍风异无法自控,我看着你们一直漂流在原地不得寸进。”
涛山遥隔在生死两端,疍民平日皆是水上讨生活的人,无不清楚此时的情况之凶险,在潮灾此起彼伏的时日,自己离岸的距离或许看似接近,可汹涌澎湃的离岸潮从不相饶,必然已经化为一股股位置漂摇不定、射束似的狭窄强劲水流袭来。
这是极易产生浪涡危险之地,全舟之人就算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够安全上岸。
风雨寒流拍击着面部,重新操舵的疍民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只能凭着身后步步紧逼的雷云判断方位,随之拼尽全力划动着木桨远离危险。他们齐心协力想压制住摇晃不定的龙头,却发觉舟身已经传涌着令人不安的颤动,脚下座驾随时都会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抓紧疗伤的江闻表情时而凝重、时而犹疑,释放出的真气在骆霜儿体内迅速游走,很快就探查清了经脉受损的状况,发觉对方的内力已在方才的险境中消耗一空,就连奇经八脉都多处严重受损,古怪的是伤势唯独对正经没什么影响。
“有趣。你的功夫专走奇经八脉,导致任督分属、阴阳互生,催动内力极快。这回也正是因此才没伤及十二正经,说不得就是哪位宗师的巧思。”
江闻低声细语,随后指了指身后的浓墨云层,“不然以你刚才那一刀下去,立花道雪的下场都算是好的,指不定就得经脉尽断全身瘫痪,下半辈子在床上度过了。”
虽然说着耸人听闻的话,但江闻还是忍不住赞叹骆霜儿这身功夫的高明之处。世人所谓的奇经八脉,奇者异也,指的是十二正经之外的八条经脉,它们既不直属脏腑,又无表里配合,医书上因为他们“别道奇行“,故而称之为“奇经”。
但这八条经脉,个个都有出乎常理的用处,如督脉能总督一身之阳经;任脉联系总任一身之阴经;带脉约束纵行诸脉;二跷脉主宰一身左右的阴阳;二维脉维络一身表里的阴阳。这些奇经八脉加强着机体各部分的联系,也让身体的内力能在快车道上迅速激发运行,短时间爆发出更加强大的威力,这才有高手要“打通任督二脉”的说法。
像骆霜儿这种危险局面,就像是一栋大楼的地基框架虽然未动,但楼层间的隔板、楼墙都被拆除,身体自然开始不受控制,陷入了类似走火入魔的状态,放任久了难免伤及武学根基。像这种情况,若是寻常医师遇见难免大摇其头,今日幸好遇见的是江闻,因为如今他要拿来扶危救难的不是别的,正是他在明清江湖率先突破的《九阳真经》。
江闻如今的九阳神功参考了红阳教圣火功的运行法门,运使起来已经越发融洽,但《九阳真经》的底子终究是来自金庸江湖,就是斗酒僧从王重阳手中借阅《九阴真经》之后,深感其中虽然深谙道家阴阳至理,但常人悟性不足容易五阴炽盛引为灾祸,特意反其道而行之创造出的一门堂皇大气的武功。
九阳入门初基便是苦练十二正经,在体内积蓄起磅礴浩瀚的内力,最后冲击开奇经八脉,修炼得一身内力不偏不倚、刚正不挠,举手投足如大江大河、无人可挡。
而像这样主修十二正经的练法没有捷径可走,就连张无忌也是在布袋和尚说不得的乾坤一气袋中,被数道外力突破奇经八脉,才把九阳神功推衍到了极限。如今靠着奇正相合,九阳神功正好可以用来弥补骆霜儿体内的暗伤破损。
江闻默不作声地催动十二正经真气,霎时驳入对方经络之中,开始修复受损的奇经八脉,不知是不是暗合了阴阳相生、表里相合的武学道理,只见骆霜儿淤痹枯伤的经脉瞬间开始了自我修复。
被江闻隔着衣服按住肩头的骆霜儿,只觉得道道暖流从肩井穴开始游动,沿着逐渐冰冷的肢体四处乱窜,所到之处冰霜溶解、生机蓬勃,从骨子里迸发出酥麻酸痛的知觉,火热内力更是转瞬间游荡遍了全身,八方辐辏汇集在了丹田之中,点燃了一股生生不息的炎阳之火,为自己强弩之末的身体再次带来力量。
骆霜儿冒出了一股股白烟对抗着雨水,生出大力挣断了捆绑着的绳索,瞬间恢复了行动能力,但江闻还是抢先一步按在了她的肩头,将亟欲起身的骆霜儿压在船尾。
“骆姑娘稍安勿躁,且再调息一炷香时间,不然在我的功力散去后,你立马就得躺下。”
江闻也惊讶于骆霜儿出乎寻常的自愈能力,他察觉这身武功似乎本就有着转日回天的功效,自己打入的九阳真气不过是顺水推舟了一把,这也让江闻越发触摸到某种似是而非的即视感。
可时间不等人,江闻已经没时间思考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趁此机会,他立即踏在危如累卵的龙舟之上,只见他在身影连闪间,不断地将手搭接在疍民们的肩上送去内力,浑身带伤、筋疲力尽的“蛟龙之种”脸上赫然又有了几分红润之色,同时惊喜万分地看向了舟上的意外来客。
“恩公,你怎么来到这里了?!”
疍民们的惊讶几乎无法掩饰,如此风高浪险的境况中,就算是飞天兵将、巡海夜叉也得退避三舍,本该远在章丘岗浴日亭上的道人又是怎么过来的?
江闻神情严肃地对他们说道:“我在岸上眺望,见你们被离岸潮困住,往来冲突都无法靠岸,再这样下去只有精疲力尽、舟毁人亡一个下场,这才赶来相助的。”
心中的恐惧被骤然验证,疍民闻言忽然脸色发青,茫然无措地望向海雾茫茫的前路。
“……大伙离岸还有多远?”
“大概三十丈。”
江闻再次解释了一番距离,几名较为年长的疍民终于如五雷轰顶一般,面色难看地望向江闻,艰难咽下口水。
“贵人,我们恐怕被破船鬼缠住了,如今就算弃船逃生,也会被水底下的蛟鬼拖入水中吃得干干净净啊……”
疍民相互之间对视一眼,转而郑重地对江闻说道:“恩公,你既然有办法渡海而来,与其一同被困在海里等死,不如带着这位姑娘先行逃生!我们弟兄再拼一把力气,也要把你们送到靠岸的地方!”
江闻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纵然这些不识文字的粗汉刻意回避着视线交错,却还是透露出了浓浓的不舍与牵挂,只是凭着血勇与胆气在一意孤行。他们眼中决死的寓意不言自明,是要把命还给江闻作为报答。
“你们怕死吗?”
江闻的心中感慨万千,却都被越来越迫近的乌云所过滤,逐渐剩下一丝丝千锤百炼后精纯至极的东西,反射着眼中的光芒。
“不怕!”
疍民咬紧牙关回答道,干瘦的身躯肌肉紧绷,龙蛇纹身几乎要活过来。
“……你们不怕死就好。”
江闻像是卸下了什么重负般吐出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今日求有各位鼎力相助,也别笑话江某施恩图报的小家子气了。”
骆霜儿此时也看着江闻,她冷冰冰的脸上就像一面闪烁着寒光的镜子,不动声色地映照着周边的光景,当她看向疍民时,眼中显出的是难以磨灭的炽烈,而望着江闻时,却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江某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如今想拜托你们调转船头,往海中的方向走一遭。祸根就在远处的铜船之中,才能将蛟鬼打回原形。若是各位不弃,便把性命都交给在下吧……”
江闻站在万丈波涛之中昂首东望,略显颠簸狼狈之态,随后正经万分地拱手示意,转身面对越来越近的雷云,最终指了一个遥远到不可触及的方位,正有铜船起伏不定。
疍民们面露惊惶地看着海天之间的铜船,已然知道这就是实打实的送死。
沸海杀机四伏,他们纵使能够到达也绝无力气返航,更有可能在半道上就力竭坠海,而波涛滚滚之中武功再高也只是一介蝼蚁,此时转身赴向十死无生的绝境,恐怕是走投无路昏了头才会做出来的傻事。
可他们还是照做了。
疍民们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的什么明哲保身的大道理。可正因为这样,江闻不需要啰里八嗦地告诉他们内情,他们也没再追问江闻到底想做什么,就已经一根筋地再次毅然调转舟头,齐喊着号子划动木桨,头也不回地如利剑般飞出。
江闻的眼神和骆霜儿不期而遇——他们俩都知道,江闻所说的办法也未必就有十足的把握。
“骆姑娘,很抱歉把你也拖进了这件事情中,但江某此时无暇旁顾,也只能带着你往惊涛骇浪中走一遭了。”
江闻就这样在骆霜儿面前盘腿坐下,宛如老僧入定一般沉静,忽略了外界无穷无尽的风雨。骆霜儿从他身上能察觉到一种蜕变洗礼般的痛苦,即便面上神情波澜不惊也无法完全掩饰过去。
“江掌门你知道的,我本就该在这里的。”
运功调息已经过了一炷香时间,骆霜儿还是像咸鱼一般躺着不动,目光直愣愣地看向江闻。
“这里原本不需要你的,骆姑娘。其实你错在被人骗了。”
江闻闭着眼端坐不动,任由老龙在波涛之间穿梭不定,膝盖上横着一把颜色胜过霜雪的古剑,嘴唇微启,传音入耳。
骆霜儿摆烂般地躺在舟尾,淡漠语气似乎不相信江闻所说的每一个字,却还是认认真真地问道。
“嗯,是谁骗了我?”
少女的目光太过执着,幸好江闻是闭着眼睛面对,不用经受什么内心的压力,于是他缓缓竖起三根手指,仿佛从天而降了三座高山。
“骗你的也不单单是某人,而是‘事’。若真要归起因来,那也能说成是三个故事。”
这个弄清楚真相的时刻,江闻等了太久,以至于他直至现在都无法接受真相的模样,竟然会是这么残缺不全,仿佛一具被人以外力刻意捏合的泥偶,拙劣丑陋得令人发笑。
但这件事谁能提前知道?或许唯有真到了知晓一切的地步,世人才只能感叹这世事的不由人意。
江闻默默想到,或许应无谋说的没错,世上一千人有一千种心思,各行其是又何尝不是条路。他们辛辛苦苦罗织起的骗局,既骗过了别人也骗过了自己,无穷迷雾之中透出的真实也杳然难测,让江闻越来越觉得心乱如麻,不管如何入定都找不到心中的那一片丹心,思来想去江闻决定把话都说出来,让这些秘而不宣的东西能多一个知情人。
这样做或许很蠢,可总是蠢不过做这些的人,老龙朝着某个方位疾行而去,凛冽的海风让声音都有些变调。
“哎,那我就说给你听吧……第一个故事,便是‘人间事’。”
(一)仙人、海客、应无谋
人间事人间起,纵然已经斗转千年,终究还能找到一丝半缕的交集,应老道先前透露过自己的来历,可江闻听到一半就弃之如敝屣,连一个字都不肯多相信。
他透露的信息不多,但是已经足够江闻从中猜出他刻意隐瞒的身份——无难怪乎他们师徒两人,会纠缠到尚可喜这档子破事之中。
江闻就算再怎么不学无术,也是在元化子道观里厮混了六七年的人,如今对于这些道教传闻颇为熟知,对方点到为止地说了这些,却独独止步于隐晦深奥的神仙故事,故意没有把话说完。可就像元化子师兄弟分属白玉蟾一脉,应老道的背后,显然也有着一条份外隐秘的道统,还恰好江闻是曾经听说过的那段传闻。
在应老道没有明言的故事之外,阴长生受术于马明生,马明生得道于安期生,这三人都是秦汉年间有名的在世仙人,英伟如秦皇汉武,都曾孜孜不倦地寻找他们的踪迹,想得到他们手中神秘莫测的长生之术。
说什么葛洪传人?鲍靓秘术?阴长生道统?
笑话,应老道他们的身份可远不止这么简单,这群人上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便已经扎根在了燕赵齐鲁大地,并且有了一个闻名遐迩的称呼——“方仙道”。
“骆姑娘,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并且就藏在这片云谲波诡的天地之外?”
“不信。”
骆霜儿貌如冰霜地回答道。
“嗯,可他们信。”
江闻一张口,伴随的是狂呼海啸的风雨浪涛。
老龙带着众人飞矢而过,前一秒还在浪尖昂首,下一秒就重重地砸进了洼地,擦着滔天巨浪的獠牙呼啸而过,只留下满地细碎肮脏的浪花,每一步都几乎是踏足于人类孤身出海的巅峰。
与眼前相似,方仙道诞生的燕齐之地毗临大海,海天的明灭变幻,海岛的迷茫隐约,航海的艰险神奇,都引发了人们丰富的联想,海市蜃楼更引起了人们对神仙生活的向往,于是那里自古以来就有浓厚的神仙气氛。
头顶的浓墨雷云紧追不舍,几道海雷劈闪而来,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自不量力,可疍民们铁青的脸上毫无表情,因为一切本就是这残酷的世道逼迫着他们搏命,疍民世世代代如这般踏破生死,能活下来的才是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苗裔。江闻的内心从未如此安稳过,他的脑海甚至想起了一句戏谑冰冷的调侃。
不要用与生俱来的天赋,去和别人活命的东西一较高下。
江闻按剑不动,目光投向了烟雾笼罩的汪洋深处,世上从未有人逍遥御风,但这才是一切追求的根源。
在“方仙道”的观念中,神仙的最大特点在于形如常人而能长生不死,逍遥自在神通广大。
而一切的关键,就在于如何突破生死大限,实现个体永生,于是就有代代相传、改良钻研的“不死”之方出现。从战国中后期到汉武帝时,神仙家与帝王相与鼓动,掀起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入海求不死药事件。
“骆姑娘,你知不知道应前辈他们何时来的岭南?又为何要隐姓埋名躲在这里?”
暴雨忽然迎面袭来,将江闻努力发出的声音彻底消弭,疍民的弄险行为九死一生,最后还是出现了纰漏,正巧被一道隐藏在潮水之后的暗涌堵住。狭长的老龙横身无法调转,更难于凭借龙头破浪而去,瞬间被沉重的流水击中,难以控制地朝着一侧翻腾,几乎都要离开水面了。
可疍民仍未放弃,他们眼中的光凄厉得像是恶狼,伸长手臂双足踏地,以扛鼎擎天的姿态反向发力,拼上了身体的重量来调整重心,终于将差点侧翻的老龙压回了水里,桀骜而恶毒地踩在暗涌浪头之上,只露出背上如血鲜红欲滴的纹身。
“一切的一切,源头的源头,是一位连名字都没有的河上公。”
河上公的出现可以追溯到夏朝之前,最后一次出现则是西汉时的黄河边上,人不知其姓名,因从河上漂来,便称为河上公。汉孝文帝时结草为庵于河之滨,常读老子道德经,他故事也见于葛洪所著《神仙传》。
方仙道最为兴盛的时期为战国后期到汉武帝时,而后几乎是随着黄老学派的兴盛衰亡轨迹,在汉武帝之后,方仙道也随着独尊儒术势力成型而瞬间衰败,乃至于转向土地的最南边发展。
江闻缓缓对骆霜儿说,他已经弄清楚了历史上的一个悬疑。
在转折最为关键的那几年,始皇帝已经统一天下,并且东巡到了东海之滨,专门来见当时“方仙道”的门主安期生。帝王与仙人会晤了三天三夜,言谈十分尽兴,从那时起始皇帝就对海中仙山、长生之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随后立即组建了由徐福、卢生等数百人组成的远航船队入海访仙。
可后来,始皇帝也不知道安期生到底飘荡去了哪里。
对于这个悬疑,安姓族谱中就曾隐晦莫测地介绍道:“安期者,齐琅琊人也。祖籍安丘,迁琅琊埠乡,拜师河上公,人谓千岁翁,安丘先生是也。尝闻海上有神山仙草,遂四海求之。北上沙门岛,南下海中洲,达珠崖……然盘古之时,海上仙山五座,各有神药,分食可延年益寿,合用则长生不老,故时人成仙甚多。争奈女娲补天之时,斩鳌足立四极,移圆峤于琅琊,沉岱舆于海底,仙药不全,非修炼难成仙也”。
这记载原本说得像是远古童话,但其中指代的地名已经昭然。
沙门岛就是渤海长山列岛(宋神宗年间沙门岛的官员李庆,为了试验安期生的长生古方在两年间虐杀了700个犯人),海中洲是东海舟山群岛(宋代《四明图经》中,有安期生呕血泼桃花的记载),珠崖是海南岛(据《岭表录异》载,珠崖郡有安期生煮白石的遗迹),而被女娲移到琅琊的圆峤山则是日照天台山(这里是河上公悟道之处,也是安期生苦修之所),这些在东晋葛洪在《嵇中散孤馆遇神》有所记载,似乎处处都留下关于安期生的痕迹,却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究竟去了哪里。
故事的间隙风雨迎面,骆霜儿忽然问道:“那安期生最后去了哪里呢?”
江闻冷冷说道:“太史公曰:蒯通善齐人安期生,生尝以策干项羽,羽不能用,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嘿嘿,李少军对汉武帝说‘……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这位痴心不死的老人家。”
有人说,安期生虽然没能拯救秦朝,但却很认始皇帝这个朋友,后来西楚霸王高官厚禄邀请安期生出山辅佐他,安期生理都不理拂衣而去,可如今来看,竟然是追逐着某种缥缈虚无的传闻,带着道统悄悄来到了岭南之地,因而开启了这段绵延千年的因缘际会。
长生之药会在哪里呢?
传说中仙药分别是蓬莱长寿菊,瀛洲太阳花,方壶忘忧草,圆峤桃花石与岱舆长生枣,可安期生尝遍之后,恐怕也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仙药,似乎就像传闻中所述“仙药不全,非修炼难成仙也”,最后一个可能得修炼飞升的“药引”,便是葛洪《神仙传》记载“一寸九节,服之长生”的岭南九节菖蒲。
到那时候,已经来到岭南的安期生找到了赵佗,变换出了更多的身份。“他”既可以是齐人安期生、也是岭南郑安期,甚至有可能是白云山郑隐,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皮囊,随时都能弃去不敏,江闻甚至怀疑他还曾是马明生、阴长生,也曾经在葛玄等诸多新晋学派门下学习。
到了那时候,这个最后的方仙道可能是个人,也可能是一种思想,更可能是一段虚无缥缈的执念。他游荡在天地间不肯散去,已只为了找到那长生不老的某种可能——直到“他”遇上了葛洪和鲍靓太守,由葛洪摒弃前论,振聋发聩地说出神仙可学,并且把仙分为三等,即天仙、地仙、尸解仙,自此终于衍生出种种牝谷幽林,隐景潜化,解形托象,蛇蜕蝉飞的成仙之法……
“骆姑娘,河上丈人-安期生-马明生-阴长生-鲍靓-葛洪一系,构成了南方神仙道教中的金丹一派仙真,其后皆为此系后人。你眼前的他们,就是这片海上最最执念深重的海客,为了一个愿景能坚持到现在两千年,惹出的事端痴愚到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解释,但这个神话只要还没证伪,那长生不死的神仙之药,就将永远飘荡在这片海天背后!”
江闻的声音并不大,焦灼的语气却感染了龙舟上的每一个人,某种难以察觉的变化似乎正在进行,整片沸海都陷入了让人惊惶的沉默。
就在这时,黑云不知何时开始降落,最终化为了一片涌动的浓雾,疍民即便奋舟也被笼罩在其中,身上的鱼鸟纹身线路愈加灼热发烫,从本就不算平滑的皮肤上肿起,看上去就像是开水浇烫一般吓人。此时老龙的框架都开始摇晃,似乎再也无法维持坚硬古拙的外表,即将化为脆弱的木屑残片,融入这片漆黑无情的水域之中。
“不好,蛟鬼又开始变化了!三变之后云车羽盖,形神俱飞,恐怕就好化成万世不移的南海之神了!”
江闻猛然睁眼起身,冥冥指着大雾笼罩不辨真伪的一个方位,哪里有他最不想看见的情景,语气也生硬了气力。
“最后问一次,你们怕不怕死?”
疍民的气力都已经鼓催到了极限,被困迷雾也在消解着他们的勇气,可并没有一个人放下木桨。
“我们不怕!”
疍民鼓起最后的力气坚持,不断有人力竭支撑不住,身后的人就不由分说地抢过他们手中的木浆,往前替代了他的位置继续奋战,随着能够操舟的人减少,老龙也只剩前半段还有人在划动操控。
迎着潮锋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头顶连成一片的五处浓墨雷云,似乎也在追着他们不歇,而这群绣面纹身以象蛟龙的疍民,干瘦而精壮的躯干上血管根根贲起,赤红的双目更是充斥鲜血,似乎正欲以命为烛尽情燃烧,再来和这天公斗过一场!
“不怕就好,便有劳诸位再送江某一程吧!”
回答江闻的是绝对的沉默,老龙半瘫着身体飞奔疾驰,速度却越来越快,大雾中唯有因疼痛绝望而赤红的双眼闪烁,宛然是水面上不肯死去的罗刹恶鬼,专注于齐步划桨以至于让老龙几乎飞起……
“咚!!!”
巨大的声波让人耳膜炸裂,数百年的老龙头终于支撑不住,撞碎在了某种坚硬异常的物质之上,仅存疍民也全都被掀翻落水,江闻瞬间如大鸟般从舟尾飞起,一手抓着骆霜儿施展轻功跃上半空。
浓雾因一声巨响掀起了波纹,阖舟此时独剩船尾两人,骆霜儿如大梦初醒地望着四周弥漫不尽的浓雾,一种深深的茫然感瞬间笼罩了一切,更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可江闻已经猛然站起,因为那艘斑驳遍体的大铜船已经拨开迷雾,矗立在了亘古不化的水面上,细微到变形、范痕、残损、铜臭都清晰可见,发丝般的铸造纹路也尽皆呈现,他终于可以确定这艘铜船并非幻象,而是一件实打实存在于世上的古物——漂荡千年的伏波铜船,终于来到了他们的眼前。
“还想听这第二个故事‘地上事’,就随我来吧……”
(二)地脉、故智、骆元通
兵法曾说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可真的陷入死地,生机又要在何处寻找。如今两人登上了锈迹斑斑的大铜船,数百年的老龙和疍民也已经被吞没于波涛,更没有了后退的余地。
“骆姑娘,现在我们走的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蛟鬼此时还在变化,此时可能就在我们身边,毕竟这些无形无质难以理解的存在,正用一种极快的速度在与外界融合……”
江闻与骆霜儿冒险登上铜船,入眼只见无数的尸骨堆砌,海风中却总有一股喊杀击鼓的惨烈之声传荡,只要他们的脚步在船板落下,就会有鼓声喊杀随之而来,缠绕在他们的周身不去,这使得气氛愈加凛然,抬头却又四顾茫然。
江闻手持湛卢宝剑举目四望,只见天地间都被灰暗浓重的雾气所笼罩,方才从天而降的五处墨云排挤开日月星辰,此时已经不由分说地困锁住了这艘铜船,仿佛也在阻止着江闻他们继续踏足其中。
他们已经察觉到了蛟鬼的变化,对方在褪去羊角虎纹怪异模样后,正以极快的速度同化着这片沸海,因此蛟鬼才能逐渐化形为风雨雷电、雾霰冰霜,肆意操纵着南海之上的万物。
这样的结果恐怕谁也接受不了。
“我猜到了所谓龙脉就是脚下的土地,却没想到沸海的可怕之处。古人早已发现它的底下并不安静,大地深处巨大的断裂,让这里有着隐晦不祥的沟沟壑壑,哪怕是最小的一处,也足以藏下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骆霜儿已经开始听不懂江闻所说的东西了,但她还是静静地聆听着一切,下意识地想要记忆住这些内容,随着越来越多的线索浮现出水面,让她也忍不住出现了思维的交互碰撞,在电光石火间照亮了真相的形状。
“为什么船上有这么多的尸骨?”因此她决定换个话题。
可听到问话的江闻笑得十分诡秘。
“江掌门,是我问错了吗?”
骆霜儿问道。
“不,你没问错,但你要知道以白骨镇蛟的办法,不会是唐时冯冼两家的独创,他们也不过是沿用了前人的故智——看来很早就有人发现蛟鬼对尸骨情有独钟了。”
江闻抚剑叹息,“只是不知道这些白骨是马伏波伐破的五溪蛮,还是屠睢攻杀的南越之民。”
“骆姑娘,你错的地方在于骆老前辈让你学的傩舞,并不是用在这些看得见的地方。”
江闻忽然笑了起来,将手拢在袖子里。
“先前你所做的一切,海上傩舞是错、刀劈雷霆是错、孤注一掷还是错,你就像个登错了台、唱错了戏的伶人——好吧,这件事其实也不能怪你,本来这些事应该是有别人来做,可那人猜出自己的处境不妙,因此立马溜之大吉了。”
江闻口中所指的,无疑就是临阵脱逃的吴六奇,因为这把湛卢宝剑,原本就应该在他的手中,他就应该和骆霜儿互为表里对付蛟鬼,才会有一举建功的可能。
江闻想清楚了。
在想清楚这些之前,“为什么要来这里”,“来这里做什么”,似乎一直都是谜团,就连骆元通都对女儿讳莫如深,但他言之凿凿不曾动摇的必备之物,除了骆霜儿所佩的韩王青刀,就是这把湛卢宝剑了。
韩王青刀对应的傩舞,但为何骆元通确定傩舞能驱邪?湛卢宝剑对应的又是什么?难不成他们……早就知道行之有效的办法了?
最终让江闻想通这一切,还是因为红莲圣母派人送来的《睽孤风土记》残本线索。
残书中原本有两个故事,其一是“越俗,饮宴即鼓盘以为乐。取太素圆盘广尺六者,抱以着腹,以左手五指更弹之,以为节,舞者应节而舞”,其二是“阳羡县东有太湖,中有包山,山下有洞穴,潜行地中,云无所不通,谓之洞庭地脉”。
这两段故事貌似毫无关系,应该只是微不足道的民俗传说。
可在他见识过了骆霜儿镇邪的十二神傩舞之后,立刻猜到了了所谓的“越俗”和“应节而舞”是什么意思——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这本书很可能是不动声色地为世人,留下了对付蛟鬼的办法。
后一个“洞庭地脉”的传说,则更加确切地对应了江闻的猜测。同样是地脉传说,同样是潜行交通,广州城下亲眼见证的“广州密道”就有着如出一辙的“无所不通”,证明眼下怪异绝伦的情况并非偶然。
而湛卢剑的线索,也是这本残书留下的最重要线索,其实就在书籍本身——也就是作者周处身上!
周处在除三害的事迹之中,“即刺杀虎,又入水击蛟。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恐怕就是他察觉并记录下洞庭地脉见闻的契机,否则如何能有入水漂流数十里而不死的故事呢?
湛卢宝剑出自铸剑大师欧冶子之手,号称“出之有神,服之有威”,湛卢剑出炉之后,为越王所得,直到三国年间,湛卢剑在江南悄然出现了。
周处刺虎杀蛟之后似乎受了刺激,逐渐洗心革面,彻底为家乡除了三害,而后拜陆氏二兄弟为师,在东吴名士陆云和陆机门下得传许多古籍,江闻怀疑这是魏晋挥犀客特有的幡然悔悟,而传说中,后来伴随周处东征西讨的武器,就是这把湛卢宝剑。
后来历代几经辗转流传被南侠展昭所持有,随后湛卢宝剑就淹没下了历史的长河之中,直至被骆元通、陈近南联手掘墓,才让巨阙、湛卢两把陪葬宝剑再次出现在了世上。
江闻猜出这些的时候,也觉得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有些牵强附会,但作为世上仅存的挥犀客,他江某人已无法置之不理,那骆元通就必然是深信不疑,否则绝不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有意无意地与书中安排如出一辙。
不管是广州府地下的龙脉还是潜藏涌动的蛟鬼,实则都是这片大地之上古已有之的存在。唐人以庙镇压蛟鬼一旦失效,就只有才有别的古法进行压制,到了这里,骆元通送独生女儿前往洞庭湖习武的因缘也更加明晰,毕竟按照《睽孤风土记》书中提示,除了傩舞“镇邪”,还要有宝剑“斩蛟”。
“骆姑娘,这把剑的故事我就说到这里了,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关于你的事。”
江闻拨开堆积满地的枯骨,露出了铜船上平整光滑的表面,一个个开阔的圆圈错落排布着,难怪只要脚踩碰撞,就会发出隆隆作响的鼓声。
而这条锈迹斑斑的铜船结构也分外独特,中空结构让它的声音传播能够逐级加强,不管是风雨浇打、海浪拍击,最后都化为大海之上震耳欲聋的声响,传荡在海商的噩梦中。
“你且看这艘伏波铜船,残留有太阳纹、变形羽人纹、鹭鸟纹和眼状纹,船面平整之处面阔丈余,分明就是马援南征获骆越铜鼓后,刻意浇铸镶嵌上去的。《后汉书·马援传》说‘马援出征交趾,得骆越铜鼓,铸为马’,又有谁能想到铜鼓其实,是被铸造成了这样一艘大铜船。”
江闻伸出一根手指,叩响了脚下大铜船的外壳,一股清越至极的响声缭绕而起,依靠着船体各个角落特殊形状的纹路配饰,逐渐加强萦绕到冲天而起、四野响震。江闻指着脚下飘荡于万丈波涛的大铜船,等到如雷的震动消散杳然之后,才继续说道。
“当初的伏波将军看来也找到过克制蛟鬼的办法,只是终究棋差一招,时隔多年反而被蛟鬼所利用。骆姑娘,按照越俗,饮宴即鼓盘以为乐,那么脚下这艘大铜船就是为你伴奏的巨鼓,而你这位傩者必须在铜船之声中应节而舞,才能镇压得住往来憧憧的水底蛟鬼!”
骆霜儿沉默不语,缓缓从舟尾坐了起来,她大概其是有了一种真相大白却难以接受的体验——这件事本不算什么要紧,偏偏又是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嘴里被说出,这就让人更加难以释怀了。
“骆姑娘,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敢对人说,有些事情是不想对人说,但还有一些事情,恰恰是没办法对人言道。计划被打乱成这样,本来应该已经是一片死局,可谁知有疍民阴差阳错闯了进来,以人龙之阵打破了蛟鬼的封锁。”
“尸骨塔、铜鼓音、人龙阵、南海神……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百越之民这么早就有了对付蛟鬼的办法,但事实是一代代人都从中汲取灵感并且改良,终于保得岭南千年来的平安。”
江闻闭着眼都能察觉到浓雾中愈加凛冽的恶意,但他还是云淡风轻地盘坐在原地。有些事情说出来就好受多了,心里乱糟糟的感觉也慢慢化为平淡,自己似乎又变回了武夷山大王峰上,那个闲云野鹤、无所事事的道人,随手扣动起了伏波铜船。
“应老前辈一门以为这里是登仙之台,可惜这里之后白骨累累,倒是这股不怕死的劲,还真有些升仙的气魄。此地冤魂终古不散,今日由江闻击节,就请骆姑娘你再舞一曲以飨亡灵吧。”
骆霜儿闻言将身一转,一跃登上了铜船船舷之上,用船家拳如履平地的功夫站稳脚步,一边是巍峨渊海一边是铮铮白骨,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进入了傩舞姿态。
傩舞本应戴着按诸神性格雕刻出来的面具,或金刚怒目,或温文尔雅,或慈眉善目,极其传神,凭着精湛娴熟的雕刻、简洁明快的刀法、柔美流畅的线条,刻画每个傩戏人物的形象、性格和身份。
但这些繁文缛节在骆霜儿身上,此时都不再需要,傩神身上凶猛、狰狞、威武、严厉的种种气质,说到底都不过是她天生面具上的一抹颜色,并且在随着观察者的角度开始变幻,直至五彩斑斓得难以分辨。
“江掌门看好了,这一曲就是尚在十二神之上的方相之舞。”
漫天黑雾之中,骆霜儿无视了仍旧袖手旁观的江闻,皓腕与韩王青刀交映,碰撞出了阵阵铿锵之声,作为这场玄奥古朴舞蹈的律动,而江闻所做的事情,就是随着节拍缓缓扣动铜船,让沉默悠远的鼓声再次响起。
沉威难测的节奏中,江闻闭上眼睛静静分辨,似乎有某种精神超越了躯体,正从远处飘飘然地穿越而来。
他的模样和十二凶神截然相反,带着一股迥异世俗的神性,外貌怪异却又让人凛然,他有四只黄金铸就的眼睛,目光明亮清澈,身上蒙着熊皮,一手拿着戈,一手提着盾,用缓慢而威严的步伐向这里走来!
漫天黑雾忽然挣扎了起来,从中又能看到一丝丝怪异绝伦的影子潜伏摇晃,宛如深潭水底起舞的龙蛇,试图向更加渺茫的地方下潜去,可方相神的脚步更加急切,拿着戈敲打四周,举手便将隐匿在这里的孤魂野鬼驱赶出去,江闻哪怕闭着眼睛,都能察觉到风雨阵阵漂摇不定,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惊扰驱逐,掀起了这漫天的异状。
鼓声愈加激烈,黑雾也更加难以定形,起伏飘散得像是在风沙肆虐,正被一点点从这片沸海之中驱逐出去,幻化为原本的模样。
伏波铜船的鼓声响如雷震,身披熊皮的方相神愈发忿怒,逐渐显露出兽像,一道道云纹缠绕在它的周围,四只通红的眼睛因为阴气而显得十分粗狂,面部一转显露出嘴下二长齿外露的鬼像,面目更加狰狞可怕,手足各三爪,行于水上流云之中,划破了无穷的混沌!
可在声调最为激越,节奏最为紧张的时候,鼓声脚步忽然消失了。
江闻察觉脚步声不见踪影,睁开眼睛发现骆霜儿站在原地不动,嘴里吐出的鲜血已经把胸口的衣服都染红,气息也变得紊乱微弱,显然这一段方相之舞的负荷,超过了她如今所能承受的极限。
随着方相之舞难以为继,此时铜船之上浓雾减弱,天上又出现了五朵浓墨般的雷云笼罩不去,一道道光怪陆离的影子还在其中氤氲,以雷霆接连在海天之间,让海面再一次涌起恐怖的浪潮,一切似乎回复了原本应有的模样。
“江掌门,能告诉我最后一个故事吗?”
将蛟鬼打回原形的骆霜儿,只感觉自己经脉如火焚烧,口鼻之中不断涌出腥甜的鲜血,但她竭尽全力想要倾听江闻会说些什么——骆霜儿知道这件事并没有任何用处,但她还是想要记住这些东西。
“骆姑娘,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对了,你怕不怕死?”
江闻如此说着,下一秒,一只手忽然按在了骆霜儿的肩膀上,随后不由分说地猛然发力,打破了对方辛辛苦苦保持着的平衡,将她从大铜船的船舷之上推了下去。
看着骆霜儿神色愕然地坠落而下,江闻却没有要移开视线的意思,语气也更加扑朔迷离。
“最后的事情与你无关,但若是你非要知道的话,这件事可以叫做‘天下事’……”
(三)天心、霜剑、广州城
才一眨眼,暴雨转瞬即至,漫天风雨淹没身影,沸海大潮於四方滚涌而来,几乎要把这艘大铜船也掀翻入海。
江闻立身于伏波铜船之上,滚滚波涛已经几乎要与他的脚步平齐,大雾之中的风平浪静果然是假象,如今的急风骤雨才是蛟鬼被逼现身的异状,这种挣扎不但没有给江闻施加压力,反而让他窥见了其背后的色厉内荏。
可江闻站在浪头,仍旧没有动手。
他将自己封在无能为力的状态已经很久了,因为他清楚知道武功的极限在什么地方,面对着无形无质、隐藏于自然现象背后的蛟鬼,他甚至不能像对付黑眚那般挥剑驱逐。
人力有穷时,当真正的恐怖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江闻不断警醒自己要留有余力,想出办法对付真正的的敌人,而不是卷入那些世世代代的内耗之中。
眼前的潮灾已经出乎想象,即便有疍民冲破了困锁、骆霜儿阻止了融合,可是“五羊舞于庭”的惨事依旧没有停止,这说明蛟鬼对这片土地的影响,如今不能够用玄之又玄的夷希之物来揣测,必然已经深入到这方世界的深处了。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江闻最担心的就是蛟鬼影响到了这片沸海的物理现象。蛟鬼隐身在自然现象背后,江闻亮剑于漫天风雨面前,两者强者躲藏弱者追逐,才形成了如今绕柱般的局面。
现在的双方都在等。蛟鬼等着时间再次隐身于自然现象,想要跻身成为南海之神,而江闻急迫着计算着时间,不断挑衅巨龙换取机会,双方各怀心思却又不肯放弃。
江闻仗剑而立,千头万绪也只剩下了一句苦笑自嘲般的话——
“这广州,好大的风雨啊……”
是啊,好大的风雨,他还记得天然禅师在江闻面前提起‘大雨将至’的时候,就是这种无可奈何的高深语言,也把事端引向了重云密布的高天之上,只是自己直到最后才理解清楚。
风暴潮能否成灾,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最大风暴潮位是否与天文潮高潮相叠,尤其是与天文大潮期的高潮相叠,如果最大风暴潮位恰与天文大潮的高潮相叠,才会发生眼下这般的特大潮灾。
以后世的学识结合今日的风雨异象,如今按理说已经到了初六,又没有南洋的台风来袭,本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灾害,眼下场面着实匪夷所思,除非天文大潮确确实实在冥冥之中出现了……
关于珠江的江潮,《羊城古钞》说:“春、夏水头盛于昼,秋、冬盛于夜;春、夏水头大,秋、冬小。”而由于海洋的滞后性,海潮的天文大潮一般在朔日和望日之后一天半左右,即农历的初二、初三和十七、十八日左右。
这两个时间在某种程度上的一致,很可能是蛟鬼千百年前荼毒这片土地的余祸。如今夷希之物的存在已经超乎了想象,江闻必须不断打破自己脑内的桎梏,即便自己在对方面前只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他也要将这份意识化为兵器,给对方致命一击。
“嗯……除非有某种肉眼看不见的天体,正释放出巨大的引力作用在这片海域之上,也就是有一种无形的‘凌犯’正发生在我们的身上……又或者是在这片看不见的水下呢……”
中国古代星占中常常关注凶险的异常天象,而“凌犯”也是其中之一,所谓“凌犯”就是一个天体靠近另一个天体,意味着“侵犯”之意,每当发生凌犯现象,古人都会对其进行相应的占验。
肉眼看不见的、质量极大的星体,投射于这片沸海之上,导致了眼前天崩地裂般的绝境,这本应该是天方夜谭之事,可就像“天方”《回回历》引发的传闻故事,都在告诉江闻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中国传统历法无法预报凌犯,凌犯只能依据实际观测,使得古代天象记录中存有数量庞大的凌犯观测记录无法解释,这也就给了许多人制造谣言的机会,也产生星占上的迫切需求。
洪武大帝朱元璋对此事极为重视,可在当时能够精确计算五星“凌犯”现象的,只有元朝时回回司天监留下的残本《回回历》,还有仅存于元宫废殿之中、几名疯疯癫癫的天方国的色目人。
时间来到正德十三年,钦天监漏刻博士朱裕上疏请求修订历法,在指出《大统历》岁久失修的同时,也提到“《回回历》时刻分秒与天不合”等问题、希冀借此机会重修历法,并且极力推荐自己的好友顾应祥前来编修。
顾应祥,字惟贤,号箬溪,长兴人。弘治十八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还以博学多才、精通历算而知名。
但这本就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要知道以现代的眼光来看,回回历天文表和算法的理论基础,是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几何天文学,其中需要还有建立模型的宇宙框架、天文观测基础、数学方法等等,而中国古代历法本身都是以实用算法为中心,较少含有这种专门进行理论性探讨的内容,导致天文学逐渐从科学理解陷入文化臆想,往往只会“范围天地之虚谈”,不懂得“七政盈缩迟疾之所以然”。
在缺乏相关基础知识的情况下,顾应祥对《回回历法》“历理”的理解显然十分困难,面对着古代天象记录中数量庞大的凌犯观测记录,则让其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努力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数十年后顾应祥的弟子,身为名儒与术数大家的唐顺之,决心接着师父的努力,算出五星纬度精准预测“凌犯”现象的本质,以弥补古代天文学的短板。
可客观情况的限制下,唐顺之还是在“凌犯”问题上碰壁,只能参照中国历学中的相关知识,对残本《回回历法》的术文以及立成表进行一些综述和解释,最后得出的一系列似是而非的结果。
为了解决疑难,唐顺之不惜通过某种方法找到了那几个疯癫天方国色目人的笔记手稿,根据其中癫狂离奇的记载进行推测解读,最后发现问题的根源竟然指向了脚下的大地,正在产生某种莫名的影响,时时刻刻在日月五星之间,导致计算的星道轨迹产生偏差。
这个难以解释的偏差,被唐顺之称之为“最高行度”,并且这是一个无法测准的“活数”,就像活物一般变化不定难以琢磨,一切盈缩入历,都必减去那个“最高行度”,这一切都导致唐顺之的五星纬度陷入难产,只能在书中写道:
“作历造月道而不造星道,盖未备事也。星道委曲万殊,所以不容易造也。”
但有记载表明唐顺之并不是一无所获,晚年的唐顺之不断警告门下弟子“休住”,不要再去推演计算,或者解释《回回历》中的那些古怪名词,更不要和钦天监里神神叨叨的天官接触,否则必将引来大祸。
门下弟子自然也曾问他为什么如此,唐顺之却只是隐晦万分地说道——“祸首正在三垣之间”。这一切被记载在唐顺之徒弟周述学的万历版《神道大编历宗通议》之中。
这些天文星象学的东西曲折离奇,江闻原本听着都觉得脑壳生疼,可身处命在旦夕的当今,江闻的大脑却马不停蹄地推算着这些轶闻,让他逐渐追寻着难以理解的真相,开始猜测难不成真的有夷希之物做到了大象无形,能够作用于自然现象之间?
这件事显露的端倪依旧出现在这个人身上。依据江闻如今的了解,唐顺之还有个身份是当年江南明尊教的红阳护法,因此他对于夷希之物的了解必定远超常人,也只有这些本质上就匪夷所思的存在,才能让这样一位文武全才也陷入不可知论的魔障。
更重要的是,他明尊教红阳护法的身份,就代表着他也应该知道《睽孤风土记》中的辛秘,乃至于包括其他事物的存在,此时就在他的手里……
急风骤雨仍未止息,大洋的底部传来了阵阵怪声,似乎有某种庞大至极的东西在蠕动苏醒,清晰的声波沿着海面还是晃动,直到江闻的脚下,头晕、烦躁、耳鸣、恶心等等一系列症状纷至沓来,蛟鬼仍不愿放过江闻,竭力想要打断他的思考。
20世纪90年代,美国国家海洋和大气管理局(NOAA)曾监控到一种光传递就超过了许多大型生物的频谱,并且明显有别于大西洋鳍背鲸、太平洋蓝鲸、座头鲸等等大型的海洋生物。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这个次声波声音的来源距离监测点有4800公里,如果它要是真能发出这种叫声,最起码的体型要比蓝鲸还要大上三十倍。
由此科学家们推测太平洋海底,可能存在一种如同山脉般潜伏着的巨大生物,不断释放出夹杂于循环海浪中的恐怖怪声,致使无数的船员被次声波逼死,化为海上漂流的鬼船幽灵。
庞大的海底怪声不断涌来,就像一个痴愚巨人在颟顸咆哮,不断侵蚀着人心的根基,寻常人即便碰上这种无形无质的存在,也只会被当成是因压力过大而发狂。
蛟鬼的手段阴险隐秘,显然是已经打算将江闻置于死地,面前的蝼蚁干扰了太多东西,以至于不得不除之而后快,江闻以掌力拍击在伏波铜船的船身之上,制造出如雷震般的隆隆巨响,终于片刻对抗住了突袭。
“我不知道你想表达的东西,但你一定也察觉到了什么,才会让我来到处‘登仙之台’。”
冰冷的雨水沿着面庞流淌,江闻几乎要睁不开眼了,于是他索性闭上了双眼凭借着高深内功修为,压制着五内如焚的感觉。他从怀里掏出一颗灰色如卵石的事物举到高处,朝着几欲沸腾的大海说道。
“你如今需要的,其实是我手里这颗摩尼宝珠对吧!”
摩尼宝珠,此宝光净,常人佩戴能够照见三生,脱离苦海,轻松逼疯了诸如张无忌、赵无极这样的人中翘楚。同时此宝不为尘垢所染,此宝光净,不为尘垢所染,若以青物裹之投水,水色即青,红黄赤白,亦复如是,能够给这片世界染上本不属于的颜色,让某些存在更加轻易地染指其中。
江闻如今面对着的,是他所遇见过最最危险的敌人,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能是螳臂当车。
即便他没有睁开眼,也能察觉到一道绀青色的雷电从墨云浓雾之间劈下,强烈的光芒距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隔着眼皮都能够灼伤视网膜,更不曾放过饱经折磨的耳膜。
强大的压力在头顶徘徊,看来蛟鬼除了对于尸骨那莫名的痴迷之外,也难逃对于摩尼宝珠的觊觎,此刻终于甘愿放弃一直藏身的风雨雷电,用超乎自然的方式显示出自己的一鳞半爪。
被雷电击中的水面,猛然出现了一道墨绿色的滚动漩涡,似乎有万吨海水正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其中,霎那间就吞噬于无形,更有无数水藻残骸聚集在漩涡中心,随后被肮脏海水无情地暴露出来,显露出一块竟然有些干燥的土地。
江闻明白,这个交易已经被对方认可了。蛟鬼因为自己融入自然现象的选择,此时无法直接作用于江闻的身上,也没办法突破这片海洋的限制——这片海洋,似乎本就是对蛟鬼的一种桎梏禁锢,它唯有想尽办法同化融合,才能逃出这座监牢。
蛟鬼承诺的东西也很明显,只要江闻将摩尼宝珠抛入其中,他就能依靠着漩涡逃出生天留得一命,额头的冷汗从未停歇,可江闻却忽然开口。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铜船左近的水底本就遍布着这样的漩涡,你如今用这一道雷劈开水面装腔作势,恐怕不会比我如今轻松到哪里去吧……”
江闻猛然睁开眼,摩尼宝珠迟迟没有抛入水中,看着头顶徘徊不去的乌云,脑海中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关于“乌云”的故事。
故事的开端在19世纪末,主流学者纷纷认为物理学科的大金字塔已经落成,宏观世界万事万物一切都可以由很简单的法则解释,各领域完美自洽,物理学研究不再有任何的前途可言。
可完备理论上方的两朵“乌云”,证明他们对于世界的美妙认知都是错误的。
短短之后几年内,爱因斯坦发表相对论成功驱散了第一朵乌云。普朗克提出量子假说,驱散了第二朵乌云。随后爱因斯坦更进一步引入光量子感念解释了光电效应,波尔建立起原子理论,量子理论雏形显现。两座更加巍峨壮丽的城堡建立起来,物理学由此华丽的进入量子时代。
而在这座巍峨城堡、华丽神坛的背后,是两场惨烈之极的战争,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也隐藏在这云谲波诡之中,只给世人留下了一道捉摸不透的影子。
驱逐了乌云之后,物理学家早就对于平静有序、充满数学对称美的宇宙不抱有希望,他们中的某些人根据万有引力的广义相对论,认为假设磁场、电磁波跟地心引力互有关系,透过特别的仪器和足够的能量,能够使光线弯曲,而让实际的物质变成隐形,甚至倾向于认为强烈的磁云能够重新排列人类和物质的分子结构,使其进入另外的时空。
1943年10月28日,美国海军在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的一个船坞举行了一项秘密实验,实验围绕着一项秘密武器进行,目的是使“埃尔德里奇”号护卫驱逐舰(USS
Eldridge
DE-173)在观察者眼中隐形。
据说参与实验的包括尼古拉·特斯拉、冯·诺依曼以及爱因斯坦等当时最顶尖的天才科学家,在船上搭载的两台大型磁场产生机启动后,在一团绿雾包围消失,几分钟后才重新出现。
但隐身实验没有如预期般成功,搭乘消失又重现的“埃尔德里奇”号的一些船员,无故被镶嵌在船体的墙上,跟船上的钢板完全融合,或者是两个人的身体已经融合在了一起,即便活着的船员们,大都已经陷入了精神错乱的状态中,其中不少船员已经死亡,更有不少船员身上残留被高压电焯烫的痕迹。
后来根据船上的记录仪显示,“埃尔德里奇”号在那短短的几分钟之间,竟然处于几千公里之外的太平洋中心某地,并且遭到了某种包涵强光、引力、磁场、热能的攻击,精神也被某种程度扭曲控制。
据接受了心理医生治疗的船员描述,说当时他和他的兄弟跳下甲板被困在绿色浓雾企图逃生,却发现自己跳进了“一条隧道”来到了海底,他还说自己见到了一个会飞的人……
“就像我一直认为的,不要你用与生俱来的天赋,去和别人活命的本事一较高下啊……”
在极度的无能为力中,江闻忽然笑了起来,被刻意压制封锁的剑意再一次如排山倒海般涌起,沿着人体周天正经奇脉运转不休,五花八门的内力也开始不受控制地自行作用,让江闻裸露在外的皮肤,能够清晰看见一块凸起一块凹陷的怪异模样。
人体周天被扭曲压榨到了极限,凛冽剑意又裹挟着内力倒转十二重楼,从江闻的眼耳口鼻倾泻而出,化为了一声突破天际的叱响,就连漫天风雨都为之撼动,不由自主地跟随着江闻的剑意游动旋转,凝结为一场以江闻自身为中心的风雨涡旋,每一颗雨滴都化作利剑般的模样冲天而上!
江闻此时无法发出声音,他一心一意地保持着着周边风雨被剑意侵染、内力挟制的微妙界限,做出了以人身影响天地的危险动作。
人身沟通天地看似玄妙,其实原理会和张嘴吸气、抬手擦汗一样寻常。人类身为天地生灵,无时不刻都在和天地想通,只不过人力终究是有极限的,寻常人砍柴可以,搬动十丈之木不行,戏水可以,潜入百丈海底不行,这个极限就是沟通天地的上限,一旦超越就会付出惨烈的代价。
但江闻面对着愈加险恶的夷希之物,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有人力所不能及的招式,才能威胁遏制住这些存在。别的思路或许他没有,但当初武夷山上超越极限的一剑,江闻是怎么也不会遗忘的。
那一剑所代表的,是千百年来面对长生诱惑却不曾动摇的浩荡之心,是传承万古薪火永驻也难以改变的忠贞侠义,江闻明白自己要做的不是拿着好刀好剑去行侠仗义这么轻松,他作为挥犀客要做到的,本就应该是不断突破自己的极限去创造奇迹!
江闻自问在这一路上,他的心中还有许多的困惑迷惘,在这个时代之中仍未能烛照前路一往不悔,想要复刻幔亭峰顶的人心之剑不啻于痴人说梦,但是面对着眼下远胜从前的强敌,他忽然明白了——
自古天心不足可以人心补之,而如今人心之缺,又为何不能以天心填之?蛟鬼既然躲藏在风雨雷电之中难以寻觅,那江闻为何不能也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再创出一道前所未有的“剑势”呢?!
摩尼宝珠暴露在风雨之中,忽然放射出了无穷多灰暗的光芒,照破了头顶云层中潜藏着的光怪陆离,五朵浓云背后的存在竟然层层叠叠缠绕在一起不可断绝,似乎也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模样显露出真身。
以江闻为中心的雨势倒转,已经化为了比周遭风雨更加凄厉的模样,浩瀚无匹的内力支撑着凛冽剑意高速旋转,又在摩尼宝珠的催生之下变得更加得心应手,所向披靡。
“若当初是武夷山上不平则鸣的人心剑,那么今日就是浪兼天涌地极剑。自古不平则鸣,苍生疾苦,尚可喜自以为能靠着阴招永镇天南,我今天就要让他知道一地自有一地的人心相背!”
千百年在蛟鬼面前,岭南人或跪或拜、或战或降,却无一例外都是为了生活能够延续下去,他们正在拼尽全力地活着,江闻今日不是假惺惺地为了什么万千生民悠远性命而来,反而是被狡猾的当地人算计着按住脖子强喝水,催着赶着来送死的!
“骆元通,你罪大恶极啊……可事到如今,这雨也该停了!”
仍有雷电隐隐想要靠近,但伏波铜船上的狂暴鼓声已经冲上了云霄,彻彻底底压制住了浓墨乌云所释放出的声响,兼且完全驱赶开了海洋深处的破坏之音。沈括的《梦溪笔谈》中指出:“夷人谓黑曰卢”,湛卢宝剑此时的剑刃不再欺霜赛雪,化身成了深湛至极的幽泉之色,挟着不可抵挡的煌煌天威,只一抬手就刺破了天上浓云,从天而降的暴雨和倒卷而上的剑雨,竟然一同消散杳然!
光怪陆离的影子随着雷闪从天上坠落,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江闻再次看到了有一道状如长蛇,其首如虎的怪异形状,连接在水面到乌云之间的遥远距离,竟然转瞬即逝地出现在眼前。
这次距离之近,江闻甚至又看见有怪异形状上有突起在之间交叉,就像两支肆意生长的畸角!
在那一瞬间,铜船、风雨已经和江闻融为一体,成为瀚海之上独树一帜的凶神,江闻面露痛苦之色,传出的声音却带着狂放不羁,湛卢宝剑应声而转,摩尼宝珠万道毫光几乎要刺瞎人眼,瞬间就让蛟鬼所处的漩涡也无处遁形!
他既像是说给蛟鬼知道,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只见江闻脚下的伏波铜船已经承受不住凛冽剑意的切割重制,开始不受控制地分崩离析,化为漫天铜屑,船体中无数苍白骸骨因而倾泻入水,激荡起猛烈至极的浪涛,也奏响了毁灭的号角。
此时五朵雷云就在他的头顶徘徊不去,此时的海天看着格外幽悄溟昧,江闻站在船舷之上进退两难,抬眼时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最后走在赴海绝途上的,依然只剩了江闻孤零零一人,仓猝而来的剑雨也势弱。
江闻没有任何犹豫地一手握摩尼宝珠,一手持湛卢宝剑,失去剑雨相伴的他此时孑然一身,正用一种斗转星移的姿态冲天而上,以绝死的姿态朝着墨云而去。
霜寒一剑,斗转星移。
霹雷与毫光丝毫不让,很快就将一切都掩盖在刺目的光线之中,但瞬息后再次升起的,是一道凛冽苍凉到了极限的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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