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年
大雨淅淅沥沥的，似是天被捅穿了，一个劲儿地往下灌。
离江都仅剩五十里，镇远镖局的一队镖师却全都被困在了原本只打算歇个脚的驿站中。
他们接了一桩急件，从太原送到江都，路途遥远都顺利走过，却因天公不作美，困在了最后五十里。
若是个别的东西，冒雨也就罢了。
可此物却娇气得很，得避水。
镖头第五次向外望去，仍未见到任何雨势转小的迹象，叹了口气，只能安排一行十二人定了六间房，将这驿站中剩余房间全数占去，明日再赶路。
小二上来几坛老酒，几斤牛肉，铺满了整整两张桌子。最后又拿上两碗阳春面，放在另外一张桌子上的一男一女前。
侧目多看了一眼。
一队十二人，其他两个男子挤一间也就罢了，这二人，分明一男一女，却是只定了一间。
并且吃食上，也与另外那些男人不同，显得拮据许多。
女子年长几分，面容秀美清丽，温柔恬静，唯独可惜目中无光，只有一片氤氲暗色，但似乎耳力极好，能辨出小二从何方向上菜，对其浅浅一笑。
小二又看了另一人一眼，是个高额挺鼻的俊秀年轻人，应当未及冠，介乎于少年与青年间的体型，瞧见两碗阳春面，面色腾地露出不满，甩了筷子就没心思吃了。
乍一眼瞧去，大约是个任性桀骜的少年，小二却在转身时，瞥见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冷芒，眼皮蓦地一跳，心知此人恐怕是个心思深沉之辈，绝对惹不得。
匆匆离开。
女子耳朵朝小二方向偏了偏，听见小二急促的步子，便知自家这师弟恐怕又未给旁人好脸色，吓着人家了。微微叹了口气，温声劝道：“阿屹，多少吃一些，明日还得赶路。”
“一日三餐都是阳春面，你还没吃腻啊？”年轻人冷嗤一声，颇为不满，言语间更是出言不逊，一点没将这位应当叫“师姐”的女子放在眼里，旋即伸了手叫小二，“去给我炖个鸡汤要放野菌，一盘红烧蹄膀，再……切两斤牛肉就酒。”
“阿屹……”
年轻人睨她一眼，面上勾起若有若无的笑：“哦，上盘新鲜青菜，给她吃。”
女子还欲再劝，那位叫阿屹的年轻人早已对着小二挥手让他赶紧去做去了，只剩女子掏着行囊中的钱袋，一个个摸着，满面焦急窘迫。
“阿屹……等雨停了，野鸡也好，野猪也行，什么打不着？”
女子言辞恳切，语气更是卑微，那年轻人却充耳不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会儿“你个瞎子打得着什么”，一会儿“该你一辈子过苦日子”，讥讽不屑，全然体现在外。
同行其余十人纷纷将头转了回去，对视间，皆是无奈。
显然这一路上这种情形已经见惯不怪。只能小声感叹：“秦女侠这一路上的报酬怕是都进了她那师弟嘴里了。”
“可不是？一路上指着秦女侠干这干那，要好吃好喝伺候着，虽说押镖他们两个人，给了两份报酬，哪回出事儿不是秦女侠出面，结束之后清点人数才发觉她那师弟，早不知去哪儿了！”
“可怜秦女侠，天纵之才，少年成名，却被这么个货色耽误了。”
“要不是他，秦女侠恐怕早挣出一份家当来安身立命，哪里还需要这般奔波？”
“你说这秦女侠为何就得带着这便宜师弟？”
此言一出，低声讨论之人似是猛然想起什么，纷纷噤声，只偏头看一眼一个低声劝，一个仰头不理的二人，叹一口气，转了话题。
“败家孬货！”角落中忽然惊起一声不大不小的清脆娇斥。
众人纷纷转头，角落处，一名白衣少女昂头怒视那位叫阿屹的少年，浑然不怕。镖局众人正打算开口劝那少女莫管闲事，便瞧见少女身侧坐了一位低头饮茶的白衣青年，举手投足气度不凡，微微抬眼，目光中的威严便令众人浑身一震。
那年轻人却浑然不惧，拿着筷子敲桌，忽轻忽重零零落落，无所谓地哼了一声:“钱乃身外物，没了还能再赚，及时享乐，有毛病？”
少女腾地站起，指着他的指尖激动地颤抖：“是你挣得钱吗？你享乐？好不要脸！”
年轻人耸耸肩：“不是啊，那又如何？”低头瞥见微微蹙眉的恬静女子，轻笑一声，“我师姐乐意养我，关你何事？”
显然是被气着了，少女几步走了过来，到女子身侧，规劝道：“你这师弟颇为不识好歹！你再尽心尽力也不过是养了只白眼狼！你图什么呀？”
女子面容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些怀念的神色，而后低笑着摇了摇头：“姑娘好意，秦簌心领了，我师弟年少，言语多有不敬，还请见谅。”
少女目瞪口呆，看着得意洋洋的年轻人，心中扬起一股火：“就他这体格，怕是比我都年长几岁！还年少？这般年纪还要混不吝目中无人，连对你这师姐也没几分敬意！你这么惯着日后受苦的还不是你自己？你总不能惯着他一辈子吧！”
“韩姑娘。”秦簌沉声叫破她的身份，随即面上又挂上笑意，似是什么都不在乎，“我师弟是我一手带大，与我相依为命，他什么性子，我很清楚。若仔细论起来，我与师弟之事，似是与韩姑娘无关。”
这便是全然的护短了。
分明受了欺侮，她替她出头，却被她教训了？
这位姓韩的少女气得实在说不出话，只能哭丧着一张脸委屈地回头看着自家默然出神的二叔。
“二叔……”
秦簌听见少女叫人，一怔，连忙朝着男子方向拱手：“不知二庄主亲临，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这位二庄主沉默良久，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插手这件事情，目光落在秦簌身上几回，最后却是向那位叫阿屹的年轻人抱拳致歉，一言不发拽着一头雾水的少女先一步回了房。
年轻人轻笑一声，眼里浮起些许冷意：“我的好师姐，你瞧，你走到哪里都有人帮你啊……问柳山庄……呵，当年就是他们带头灭我们炼兵阁，如今还来拔刀相助，你说他们是不是虚伪恶心？”
“阿屹……”女子温柔地唤他，满含愧疚，试图平息他骤然而起的戾气，“是我的错，你可千万不要跟他们起冲突。”
年轻人抿唇沉默许久，眼中神色闪动，忽然抓着她的手，问道：“我可打不过大名鼎鼎的问柳山庄直系子弟，可若是他们硬要找我麻烦，你会帮我吗？”
女子被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躲着点便是，听闻二庄主一向刚正不阿言而有信，既然方才未发难，日后他们也不会来找你麻烦的。”
“师姐……”年轻人颇有些固执。
女子叹了口气，回握住他的手，已经数不清第几次承诺：“我会保护你，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事何人。”
听了这话，楼上驻留良久的男子终于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韩姓少女看看男子，又看看楼下执掌相握的男女，心中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上露出了奇特的笑容，推开男子的房门。
男子蹙眉望着鬼祟进屋的侄女，揉了揉额角：“进门需先敲门，没学过规矩？”
白衣少女一脸笑意托腮坐在他对面，质问：“二叔，你是不是看上那位秦女侠啦？”
男子拿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不悦反问：“何以见得？”
“方才在下面你的目光就总是往他们身上飘，刚才上楼你又盯了半晌，等那两人手握在一起时，你脸都黑了。”少女满脸得意，“二叔，你这铁树，终于开花了？”随即又有些担忧，“可是秦女侠什么都好，就是跟已经灭门的炼兵阁有关联，眼睛还瞎了……可惜啊，可惜……”
“……”良久的静默，这位寡言的二庄主才开口：“我也是觉得可惜。”
“啊？”
“秦簌从前虽是炼兵阁外门弟子，却天资聪颖，十五岁，便在各派比武中，拔得头筹。如今炼兵阁倒了，她带着老阁主的幼子，为了几两金钱便如此局促。”
“十五岁？拔得头筹？”少女显然惊呆了，“她瞎了眼也能这般厉害？”
男子顿了顿：“她从前并未目盲。”
“那怎么如今瞎了？被人伤的？”少女惊异不解，又满含可惜，那样温柔的女子，一双眼又该是多好看的模样。
“不知。”男子摇摇头，似乎在回想，当年在炼兵阁见到的景象，苦笑一声，“炼兵阁面对中原武林盟众派围剿，她才十八岁，尚未失明，一人挡在众派前挡了三个时辰。若非老阁主将她叫回，让她带着幼子秋屹离开，恐怕众派伤亡会严重许多，而她，大约也不止失明了。”
“她那时也未失明？那般险恶环境都未失明，后来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那次之后，她带着秋屹消失了一年，问柳山庄总算将中原武林盟整合完毕，也阻止了其他门派对他们师姐弟赶尽杀绝，他们才重新出现，那时，曾经名扬天下的秦簌女侠，便成了个瞎子。”
男子望向门外，微微叹了口气：“那年秋屹才八岁，两人在旁人眼中虽为师姐弟，却如孤儿寡母一般，总有人想冲上去欺凌一二，但秦簌就是秦簌，瞎了也仍旧不让别人占半点便宜。日子过得不算好，也不算坏。这两年听闻镇远镖局帮了几次，邀她来走镖，到底能赚些钱，日子才好过些许。”
“哪里好过了？你没瞧见她赚那些都被那劳什子秋屹给败光了？净点大肉，还只给秦姐姐一盘青菜吃！”
少女愤愤不平，一巴掌拍在了桌上，后又在二叔不满的目光中悻悻然将手收了回去。
“我也未想过，他们会过成这样。”男子垂眸看着眼前茶盏，神思飘远。
少女看她二叔魂不守舍的模样，忽然福至心灵，笑问道：“二叔，你是不是早就瞧上这秦女侠啦？我帮你跟我爹爹说？让他做主给你提亲？”
男子一怔，伸手敲她一个爆栗：“小小年纪这小脑袋瓜都在想什么？”
少女摸着被敲疼的额头，撇嘴嘟囔：“那你将人家底都快摸透了……”
男子无奈地看着她，不言。
问柳山庄二庄主在庄内就主要负责弟子修习之事，虽然长相英俊，但沉默不语时，那股子不怒自威，再结合平日里对他们的教习，板着脸的模样早就成了问柳山庄年轻弟子的噩梦。
即便是嫡亲的侄女，胆大包天到敢作弄他的韩彤，见了那副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心底也会虚上一虚，连忙找补：“啊！是我忘了！咱二叔是对江湖事了如指掌的二庄主呀！知道秦女侠这么多事情不奇怪！不奇怪！”
说完连忙溜了。
男子也不差再纵容她一回，只无奈笑了一声，旋即面色沉郁下去。
炼兵阁灭门，十年了。
他摸着手中茶盏，在心中默默念着在秋屹口中如此不屑的称呼。
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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