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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凶名


太原城因秦簌一事招来了各路武林人士,各大酒楼也不免多了许多江湖客入内,趁此机会,那些说书人将小道消息集合起来,便于酒楼内惊堂木一拍,讲起七日前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战来。

        “却说那一日,夜黑风高,阴风阵阵,厉鬼哭嚎,中原武林盟以武林盟主与五大派掌门为首,另有各门派精锐,围剿那凶徒秦簌于林中。到底是以一人应敌数十位江湖高手,秦簌自然落了下风。百招过后,已然重伤不敌。”

        顿了顿,那说书人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武林正道自是以为此战已结,正准备将其击毙当场,却见其身上不知运起了何种诡异功法,身上经脉损伤竟是重新好转,再次起身对敌。只是此次,这凶徒秦簌色若癫狂,形若恶鬼,再一个百招过后,竟是与武林正道侠士拼了个两败俱伤。而那凶徒秦簌,也从此逃得没了踪影。”

        听到此处,酒楼众人亦是满声叹息,正以为太原这风风雨雨将停,却未料到,竟是这么个结局,一时间纷纷呜呼哀哉。

        酒楼喧闹之下,戴着斗笠的男子悄然离开。他出了酒楼之后,便朝着一家药房而去,片刻后拿了一包药离开,却又朝着另一家药房走去。如此半日之后,这名男子在太原各药房拎了满手药材,刻意避开了街道行人目光,绕了几条巷子,这才转进一间无比平常的屋子里。

        屋中昏暗无光,他解下头上斗笠,点燃桌角一支蜡烛,屋中霎时间跳起微弱的火光。

        若有人在一侧,定会十分惊异:武林盟主才在七日前重伤败退,问柳山庄的二庄主居然在此刻如此小心翼翼地出现在太原。

        而那间屋中唯一的床上,躺着一个重伤濒死之人,正是那不知踪影的秦簌。

        韩攸将各药房中取来的药一包包拆开,重新分拣药材。近来太原眼线颇多,追查秦簌之人几乎遍布了全太原,他若如平常一般去买伤药,难免被尾巴跟着找到此处。

        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微弱的女子,抿了抿嘴角,走至房外的药炉旁,将炉子生起,便熬起药来。

        城中各药房走一趟,花费了大半日,也就只熬出一小碗药来。韩攸望着面前那碗黑乎乎的内伤药,心底不敢升起半点希望。果然,他将那碗药喂了进去,亦是如泥牛入海。

        那日他赶到时,入目的景象实在太过惨烈。他大哥包括各派掌门,皆重伤倒地,虽无性命之忧,却也一时无法行动。另外前来的其余人,非死即残。而秦簌,伏倒在一棵树旁,几乎感受不到呼吸,他有一瞬间不敢去探生死。

        而今七日已过,秦簌仿佛一条命被勉强吊着一般,没有醒来的迹象,也没有就此身死的趋势。这几日他殚精竭虑,实在是心力交瘁,心生绝望,不知如何是好。

        门却被轻轻敲响了。

        韩攸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寒芒,手按在了剑上,警惕地走到了门边。

        “是我。”

        门口传来温柔的女声,带着些清冷孤傲的气质,韩攸虽然见得少,但到底熟识,顿时放下心来,如遇救星一般连忙将门大开,女子冷冷淡淡看了他桌案上放的各类药材,轻微地撇了撇嘴。

        韩攸自是知道自己那点医道上的小伎俩在梦神医面前简直不堪一提,也不觉得受了轻视,只赶紧关上门将人带到了秦簌面前。

        梦神医搭着秦簌的脉,眉间神色越发凝重,良久,叹了口气,望向一旁着急的男子:“可以救,而且救过来也不会落下什么隐伤。只是……她这功法,过于奇怪了些。我听说了她那日对敌似疯魔一般,与平常习武之人走火入魔无异,经脉却完好无损并未寸寸迸裂。有走火入魔的功力,却无走火入魔的损伤。”梦神医叹了口气,“二庄主,秦簌此时只因那功法尚未大成,故而落得如此地步。但假以时日,若是她有意为恶,江湖中再无人能阻止。你可明白?”

        韩攸垂下眼去:“梦神医也要卷进江湖中来了?”

        梦神医只是摇了摇头,清冷的面容上漫上了些许黯然:“我与秦簌相识,更早于与二庄主相识。她向来与人为善,但门派覆灭,是她一生的心结。以此而生了心魔,入了歧途,这种事情,我也并非见得少。我只是不愿她成为那般模样。你知道,那些人说她形容似恶鬼时,我是什么感受?”

        她淡哂了一声:“我恨我只是个医者,只能救人身,不能救人心。”

        若说秦簌的心魔可以具体到一个人,那除了韩攸,便别无他人。

        韩攸一时无言,只能在她替秦簌诊治之后,苍白地道了声谢。

        梦神医此来本就只是来救人,旁的也不过是看在与这二人相交多年,方才多言了几句,救完人,便也就离开了。

        太原始终找不到秦簌的消息,便猜她是否已经逃到了其他地方,因秦簌而赶来太原的江湖人士也逐渐扩大了搜索范围,朝着周边甚至其他地方去查探。

        天山易水山庄,在一个月内被造访了五十余次。庄主秋屹忍无可忍,终于宣告与秦簌此等凶徒早已再无瓜葛,并且从此谢客,这才得了清静。

        既然秦簌已然无碍,太原的搜索也松了,韩攸便离开了此处,找来了太原与秦簌相识的叶老板看顾。而他只能躲在远处,偶尔在秦簌辨识不到他存在的地方,看上一眼。

        如同梦神医所言,秦簌经脉并无隐伤,休息一段时日之后,便恢复得极好。

        韩攸不愿与秦簌再起冲突,也不愿与秦簌生死相见,故而准备离开,但离开之前,仍是想再见她一面。

        这日他前去,却发觉本应该紧闭的门大开着,空气中隐隐漂浮着一丝奇异的味道,只消一闻,便觉头昏脑涨,竟要昏过去。

        好在这门大开着,迷香散去了不少,韩攸还能保持清醒,片刻便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这小屋是太原城内偏僻小巷中的一处民房,一眼就能望到头,屋内绝没有他心心念念的人,刚松了一口气,却赫然发觉,地上躺着一枚玉佩。

        羊脂白玉,细长的柳叶模样,一面刻着一个“彤”字,另一面便是问柳二字。

        正是韩彤身上所佩,代表其身份的玉佩。

        她刚出生,还在世的韩重韩攸两兄弟的父亲,便亲自拜访静轩坊的坊主替她打造,二十来年过去,她一直贴身佩戴,几乎从不离身。

        可这枚白洁温润的羊脂白玉上,此刻不仅孤零零地摔在地上,还磕破了一角,浸地上的一滩鲜血中,仿佛昭示着主人如今生死未知。

        韩家下一辈,到如今为止,只有韩彤一个小辈,两兄弟对其颇为疼爱,纵然是韩攸冷面训她甚多,在心底亦是对其寄予厚望。更何况,他在得知秦簌身体情况之后,便将心中对于后代的关爱转到了韩彤身上。在他心中,韩彤是她亲侄女,却也是待如亲女。

        韩彤早年丧母,听他说起秦簌往事,便对其心生神往,而后秦簌真成了她的亲婶婶,更是与秦簌无话不谈,亲如母女。

        可此刻,秦簌藏身之地,出现了韩彤带血的玉佩。

        他自是不会去想,秦簌会死于韩彤之手。

        但梦神医所言回响在耳旁,秦簌功法大成之日,当年一事成其心魔蛊其心智,杀他自是无可怨尤,可若是迁怒其他人呢?

        韩重?

        韩彤?

        武林之中其他人?

        如今,韩彤这枚玉佩在此处,不正是最好的证明?

        韩攸倏地心底一颤,脚下亦是一个踉跄。

        “不会的……不会的……”

        秦簌的面上总是温柔缱绻的笑意,什么状若疯癫,形若恶鬼,必定全然是旁人的诤言!

        他拾起玉佩,拿在手中时还带有些许温热,窗口处仿佛是逃走时蹭上的血迹,他便凝定心神跟着血迹追了出去。

        追去半里,没有瞧见秦簌的身影,亦未瞧见韩彤受伤的身影,反倒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刚死不久的武林中人。瞧面相,近日他也在太原城内见过,都是因秦簌一事而来,但比旁人晚了些许,倒是在此处丢了性命。

        而伤口痕迹,却是极其正宗的问柳剑法。

        普天之下,能将问柳剑法使出如此功力的,除开他们两兄弟,便只有对问柳功法颇有参悟的秦簌。

        韩攸面色霎时间冷了下去,再细细翻查起来,心底却是越发凉了。

        他在现场打斗最为惨烈的中心,找到了韩重和韩彤的佩剑,还有几块衣服碎片。其中便有韩重韩彤常穿的衣服上的,还有秦簌近些日子身上穿的。

        三人皆不见身影,也未见尸体。

        可现场这一切,却仿佛映证着他心中猜想的最坏情况。

        “不会的……不会——”

        “二……庄主……”

        地上尸体之中,有一具,挣扎着动了动,韩攸立刻过去,将人扶了起来,为其输送内力疗伤。那人应当是先被击晕,而后被倒下的尸体掩盖住,所以逃过了一劫,此刻缓了过来,便如遇救星一般抱着他的手臂,浑身因恐惧而颤抖。

        “二庄主……秦簌……秦簌那女魔头,追杀盟主与他女儿,到了此处我们出手相救,却在她手上走不过一招,只一招,所有人都被杀了个干净。就连盟主也……”

        韩攸抓住他,急道:“我大哥怎么了?”

        那人泣不成声:“那女魔头一剑横穿了盟主的胸膛,还要杀韩大小姐,盟主强撑带他女儿走了,那女魔头仍旧不依不饶,追了过去,此时恐怕……凶多吉少了!”

        以心魔,入歧途,空有绝世本领,再无济世之心……

        韩攸怔怔然望着他指的方向:“他们走了多久?”

        “一炷香,我们同行之人不在少数,那处或许有人已经将秦簌那魔头拦了下来,但凭她的本事,拦不了多久的……”

        韩攸将其挪至树旁,令他能好生休息,道过谢后,便纵身追了过去。

        一路过去,除开那一人侥幸活着,皆成了一具具尸体。

        江湖太平了二十余年,除开当年天山那一回,即便是韩攸这般见惯了生死的,也不免有些触目惊心。

        尸山血海,人间地狱。

        他听着逐渐靠近的兵刃相击声,脚步未停,抽出了手中之剑,面上滚落一道血泪。

        “秦簌……秦簌……”

        他无法再说出任何言语,只能咬牙切齿念着那人的名字,似是要将其刻进自己的灵魂中,爱也好,愧也好,仇也罢,恨也罢,永生永世,都不敢忘,不能忘。

        ——阿攸过得开心,兄长便放心。

        “秦簌……”

        他惨然一笑,他究竟怎么,才对得起,将他一手拉扯大的兄长?怎么才对得起,对他极其信任的韩彤?

        “秦簌!”

        他终是压抑不住,怒喝出声,飞鸟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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