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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下)


关于这个伤痕说来有些话长,长到我要追溯到苏辰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

        苏辰的父亲一直是个神秘的存在。其实推而广之,“父亲”这整个族群对我和苏辰而言都是陌生而遥远的存在。我曾经还一度以为家庭里最主要的成员就是母亲和孩子,“父亲”应该跟保姆一样,有的家里有,有的家里没有。直到那一天,我看见了苏辰的父亲,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那天放学难得没有架局,于是我背上书包就往家跑。跑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看见一群人几辆车围在我们单元门下,那几个人穿着黑衣黑裤,并且齐刷刷地戴着墨镜,虽然扮相很酷,但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那天是阴天。

        周围有很多大妈大婶在看热闹,我循着他们的眼光看过去,苏辰正站在院里的梧桐树下和一个男人激烈争执。

        那是一位高大挺拔的男人,穿着中长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我正寻思着那得用多少发胶啊,苏辰已经转头看见了我。

        他一怔,与他争执的那个高大男人也看见了我,他犀利的目光扫过我和苏辰,突然在苏辰耳边说了句什么。苏辰脸色一变,深深地看他一眼,朝我走来。

        我背着书包站在人群之外,忽然觉得惊慌无措,那个男人强势而突兀的存在一下子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忧与绝望,我敏锐地嗅到了别离的气息。

        事实证明我的嗅觉果然是灵敏。那个发胶大衣男,正是苏辰的父亲,而他是来接他儿子的。

        苏辰不顾周围人的阻拦,两步走到我面前。他静静地看了我大概五分钟,在这漫长的五分钟里,有一片梧桐叶子被风吹落掉在了我的头发上,苏辰轻轻地把它拂开。

        我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笑道:“那是你爸?你们真像。”

        苏辰点点头,看着我不说话。

        我又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力图笑得更开心点:“当然,你和你妈也挺像,你们一家都挺像的。呵呵。”

        我笑完了后发觉气氛仍然很僵硬,那两声呵呵显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我垂下头用脚搓了搓地上的梧桐树叶,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马上。”苏辰拢了拢我的头发,深深地看着我:“叶轩,相信我,我会回来。”

        苏辰的离开毫无征兆,这使得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法适应。好在那个秋天的小少年们似乎特别躁动,三不五时地就找我碴,而没有了苏辰管辖的我更是疯得无法无天,再加上我妈和苏阿姨那段时间也特别忙,于是我丝毫不理会苏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谆谆教导,几乎每天都要跟那些野小子们干上一架。久而久之,我成功成为了小区里孩子们的官方反面教材,大妈大婶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股统一的咸鱼味。

        那天隔壁的小胖第三次戳破了我的自行车轮胎,我十分愤怒,约他放学后在xx街“解决”一下这个事情。谁知那天下午英语老师的孩子拉肚子,于是我们很嗨皮地早放学两个小时。我早早地来到决战地点,正准备先吃个面包补充点能量,就听见背后的巷子里一阵挣扎打斗声。

        我把面包塞在嘴里,蹑手蹑脚地绕过去,刚一看见里面的景象,脑子顿时“轰”地一声。

        里面几个人操着木棍的,拿着匕首的,甚至还有提板砖的,明明是些过时得不能再过时的武器,却生生造出了最血腥的场面。

        而站在那血腥场面的中央,正勉力抵抗的,是苏阿姨。

        我的面包一下子噎在嗓子里,不由自主地咳了出来。这一声咳瞬间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苏阿姨看见我时声调都变了:“小轩!快跑!”

        面包噎得我难受,整个脑子都在充血的感觉。我趁着那几个人还在愣神的功夫,一下冲到苏阿姨面前,拉起她就往旁边跑。幸亏我经常在这一带活动,对周边地形还是比较熟悉的,我记得这巷子后边有一堵围墙,翻过去就是大街了。

        苏阿姨估计是被打伤了腿,跑得很不给力。我拉住她的手出了一手心的汗,整颗心“咚、咚”直跳。

        后面的人只有一刹那的愣神,随后很敬业地开始追我们,几下就接近了。苏阿姨掰我的手:“小轩,你先走,报警!”

        我咬紧了牙不说话,我怎么可能把她一个人扔下。

        跑了没几步,我们顺理成章地被追上了。

        苏阿姨拼命把我护在身后:“不关她的事,你们别找错人!”

        我想坏了,这时候怎么能跟他们讲道理,知识分子的脑子当真不转弯。果然那几个人冷笑一声,抡起武器就哄上来。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这场架的级别显然超过了我以往参加的任何一场,且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息。我害怕极了。那些狠命的木棍和寒凉的匕首在身边一下一下划过,尖叫挣扎成为最恐怖的背景音乐。

        有木棍不断落在我的背上、肩上,锋利的匕首划破了我的手臂……我在混乱中竭尽所能地挡在苏阿姨面前,然后又被苏阿姨的手往她身后扯。场面越来越混乱,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护着苏阿姨,我要帮苏辰保护他妈妈。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我到底还是没有护住苏辰的妈妈。

        苏阿姨最后扑在我身上的时候,一只匕首从她心尖上穿透。血滴在我冰凉的脸上,我只来得及听见她最后一句话。

        她说:“小轩,快跑……”

        我抱着她逐渐冰凉的身子不断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给予了我们母子无私帮助的女人,死在了我的怀里。

        那天好像也下着大雨,可我实在是有些记不清了。我混沌的记忆里,只留下警笛尖利的鸣叫和我妈比警笛更尖利的嘶号,还有无数双试图拉开我和苏阿姨的手。那些手沾上了苏阿姨的血,红得刺目惊心。

        事情发展到这里,情节已经足够让人瞠目结舌了,但现实往往比小说更惊心动魄曲折离奇,在我被拘留进警察局的第二天,我神奇地变成了这场凶杀案的嫌疑犯。

        我当时很小很天真,很纯洁地相信着有关部门最终会查出真相缉拿元凶,于是怀着愚蠢的淡定心态安慰我妈:“不会的不会的,妈你放心,党和国家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放走一个坏人的。这可能是他们故意散播的虚假消息,用以引诱真正罪犯的。正如孙子兵法里说的‘虚而实之,实而虚之’。”

        我妈当时也不过30出头,相应地也比较天真纯洁,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学过《孙子兵法》,于是她相信了我的安慰。这一相信就相信到了开庭阶段,当我被押在被告席上时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我大哭大闹,死活不上被告席。连法官都感叹说从没见过我这么坚贞不屈的犯罪分子。

        由于第二天是我16岁的生日,也就是说“杀人”时的我正好赶上了政策优惠,可以隔离审查以获得未成年人的保护。人少好办事,那一场审判快速而简洁,我被定性为过失杀人,因未满16岁而不负刑事责任,但被押往少管所管教一年。

        我浑浑噩噩地在监狱里等待我妈为我办手续。好在当时国家还不太富,班房供应有限,我和几个站街女被关在一起。其中一个大概是上面有人,没多久就被放出去了。临走时慈悲为怀帮我藏了一封信带出去。

        那封信,是写给苏辰的。

        我无法忍受这样荒唐的结果。苏阿姨死了,我却成了杀人凶手,一场场的噩梦像一把大锤,把我曾经的生活连带世界观价值观砸得支离破碎,远远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

        我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苏辰,那个从我出生之日起便守在我身边的兄长与朋友,我似乎已经习惯了在困顿窘迫的时候依赖他,虽然我那时还不明白这样的依赖会对我造成怎样的伤害。我迫切地需要他来结束这一场荒诞伤痛的闹剧,我想要告诉他,他的母亲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我怎么可能伤害苏阿姨。在我甜蜜而朴素的幻想里,我是要和苏辰结婚生娃,孝敬两个妈妈一辈子的。怀着如此贤良淑德梦想的我,怎么会对苏阿姨有一丝一毫的伤害。

        我坚定地认为,苏辰是相信我的。苏辰是会来救我的。我们最终是会为苏阿姨报仇的。

        我又一次陷入愚蠢的淡定中,又一次对我妈说:“不会的,妈妈,苏辰会来的。等他来了就好了……”

        等待,是一种极端被动的行为。因为被动而显得狂躁,又因为狂躁而一天天地绝望。我在少管所阴暗的房间里等了一天又一天,其间那个站街女还特别热心地来看了我一次,告之那信确实寄出去了。我表示怀疑,她指天顿地地说要是没寄出去就让她后半辈子接不到一个客。我被她如此真诚的誓言所征服,不得不相信。可快等成望夫石的我始终没有等到苏辰的只字词组。

        少管所漆黑的房子里氤氲着颓废和暴躁的气息。和我关在一起的孩子们都被困顿的日子折磨得扭曲而狂躁,暗地里的摩擦打斗日日不断。虽说少年要以教育为主,但为了多做活减轻刑法,大家都丢下了书本抢着干活。知识成为了这里最不受欢迎的奢侈品。可我却在那些污糟忙碌的等待里,第一次对学习有了异乎寻常的渴望。

        半个月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我的心渐渐凉了。

        一个傍晚放风的时候,我坐在少管所门前的台阶上。那天的月亮很朦胧,所以很容易地激起了我怀旧的情感。我想起那些过往的日子里亲密的玩笑和嚣张的话语,还有苏辰临走时那漂亮的承诺,刹那间觉得那不过是一场黄粱梦。而很多人就在这样的黄粱梦里骗人骗己,骗出一个个自作多情的笑话和杯具。

        原来……不过如此。

        我记起有一次翘课回家时看见隔壁的王婶和张妈在唠嗑,本来我不想偷听的,但无奈王婶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叶轩”两个字像电波一样直直往我脑海里钻。

        她说:“哎我昨天在xx路又看见叶轩了,和一堆小伙子混在一起,啧啧啧,像什么样子哟,她妈也不管管她。”

        张妈装模作样地张望了一下,声音比王婶还大:“哦哟哟她妈妈……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指望她管好自己的闺女?不过我倒是看见小苏家那孩子整天跟她后边,哎你昨天看到他没有?”

        王婶把手里剥的花生一放:“我跟你说你可别乱说,苏家那孩子怎么可能跟叶轩混在一起,你不知道……”

        她把嘴巴凑近张妈耳边,由于声音实在太小,我听了好久还是没有听见关键内容。但这段对话已经足以让我郁闷了,它让十四岁的我对我和苏辰之间的距离有了新的认识。

        ……

        你看,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是不可能的。只有我一个人还陷在那些温暖暧昧的小细节里不能自拔。

        但是现实告诉我,必须得拔了。

        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仰天流泪,它让我明白了两件事。一是我对苏辰的感情是个多么巨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已经演变成了公开的笑话,其情形已经严重到了让人不得不正视的程度。二是我实在不适合这种忧伤文艺的追忆。因为我很不幸地选择了一个下水道盖子作为我追忆的地点,冰凉的盖子冻坏了我的屁股继而感染了我五脏六腑,让我得了那年最严重的一场感冒,从此留下了鼻炎这个极端影响气质的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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