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往昔
“你说什么?……谢厌来府上了!”
小厮禀报的时候,谢家的大老爷刚在姨娘房里温存完,由姨娘服侍穿衣。
听到谢厌名字,他先是愣住,随后脸色难看:“最近府里谁在他跟前犯事了?”
小厮摇头直说不知道。
大老爷皱紧眉头,一时连衣服也顾不上穿。
“老爷怎么傻了?”白姨娘娇嗔,“还不穿衣,当心受凉。”
白姨娘是原州辖下村庄的农家女,因美艳出名,被谢大老爷特地纳来。故而对谢厌在谢府乃至整个原州的分量心中无数,自然不理解他的忧虑。
谢大老爷无暇顾及其他,吩咐小厮:“别的不管,先让几位少爷姑娘去熙春堂,另叫管家去请谢厌,他既登门,礼数一定不能少。”
“是,老爷。”小厮得令出去。
大老爷来回踱步,再没心思和美妾缠绵:“我去熙春堂看看。”
白姨娘:“哎,老爷您——”
又有小厮跑进来:“谢厌不、公子已经到熙春堂了。”
大老爷一凛,立马道:“去,让他们快,别叫谢厌久等。”自己则匆匆出了院。
谢宅自年节后,许久不见这种热闹了。
几乎同时,各院主子都收到谢厌登门的消息。顾不上惊恐和疑惑,麻利更衣后,纷纷赶去熙春堂。
堂内。
主室高挂一牌匾,黑底红漆刻有“知恩守礼”四个大字。
谢厌站立堂中,负手静看上方。
茶褐色蝠纹的直裰,外面松松罩着件暗色锦袍,腰间系挂一块菱状墨玉,身形颀长,单看背影便沉压着一股迫人的冷气。
更别说他长发不饰冠,仅微束一半,其余尽皆披在身后。端的是恣意狂放,随心所欲,叫人无法看清他。
谢家诸位疾步入熙春堂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一息前得到消息的严阵以待,到这时只剩畏惧。
以谢大老爷为首,众人低头站在谢厌身后。
眼见他目视牌匾良久,似在沉思,不敢发声惊扰。
半晌,大老爷上前一步,语气带着谄媚:“公子驾临,不知道有什么要事吩咐?”
话落的同时,众人心头都惴惴不安,眼神互相飘来飘去,仿佛在问谁招惹了这尊阎罗王。
非是他们没见过世面,实在谢厌的手段不是常人可比,那几年没少让他们吃苦头。
自他十八岁分府别住后勉强好些。
不过虽少见面,谢厌却仍有法子逼得他们像鹌鹑畏缩。
愈想,心内焦灼愈盛。
谢厌只静立在前,仿佛没听见大老爷的话,认真看匾额的字。
直到感觉身后的人一个个如被蚂蚁啃食,踧踖不安,才施恩般转身,锦袍在空中一旋,不客气地坐上了首座圈椅。
众人不敢指点,低头等他发话。
谢厌打量完匾额,便不禁端详离他最近的中年男子,没什么表情地问候了一句:“老爷近来可好。”
谢大老爷后背一凉,忙道:“都好,公子挂念了。”
“是吗?”谢厌淡淡启唇。
他被父亲丢弃在原州老家,眼前的大老爷是信阳候隔房的庶堂兄,也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不,仔细说来,他何曾有父亲?
起初一两年谢家族人以为他终究会被带回京城,待他还算不愁吃穿。且那时过分年幼,不知世事,过得倒不算差。
后来,信阳候隔一年便来一次原州,想瞧他面容正常否,但胎记与他岁数一样,越长大便越深、越狰狞可怕。
信阳候放弃了,施舍了些银两离去。这些人也就将几岁的他随便扔进一个院子,自生自灭。
为了活命,他吃过树皮,硬土,杂草,泔水。
为了活得更好,他开始去各个院子抢饭菜,被打被踢,被骂被吐涎水,甚至被当狗骑。
为了活得痛快,他不抢了,他决定在他们的羹菜里下巴豆,看他们一个个腹泻痛哭,即便自己被数十人暴打也酣畅淋漓。
谢厌此次来谢府,原本不耐烦见这些人。
但一想到尹婵现在住的院子,被别的人碰过,哪里都不自在。
他轻轻抬眼,睨了一下堂中诸人:“谢宅这两年,扩建得愈发大了,看来老爷手底下的庄子和铺面,近来进项不错。”
大老爷以为他在讽刺,腿都发软:“都是托公子的福。”
谢厌不紧不慢点头,似是承了这恭维话。
“既如此,我正有一事,需要你等去办。”他抬起手,漫不经心地点了堂中几人。
被点名的当即一慌,上前战战兢兢道:“公子请说。”
谢厌闲懒地靠坐在圈椅里:“于府里建一处新院子,风水、地段皆好,坐北朝南,院落宽敞,最好能打理花圃,要设篱笆,栽种几藤蔷薇。蔷薇需择选朱浅红、荷花色、黄白几类,重瓣为佳……罢了,我自去花庄挑。”
说起和尹婵相关之事,谢厌脸色情不自禁地温和,待他意识到这一茬时,只见面前众人满眼的错愕。
谢厌回想刚才的话,眼神微微闪烁,倏而,声音一寒:“两月为期,尽快办好。”
这、这两个月岂够?
被点名的几人急忙往大老爷看去,央他求情。
谢大老爷能有什么法子,他身为主家没空管理内宅,院子的事都是夫人操持。
静了半刻钟,眼看谢厌面有愠怒,自人群中走出一位妇人,提议道:“不瞒公子,半年前府内新修了一处院子,廊院高庭皆是秀美,清幽非常,晚间赏月甚好。前月刚搬进新的家什器物,还未住人。公子若看得上,不妨先……”
说到此,后面女眷处的赵逢玉揪紧了手绢。
那院子说是会给她的,何以现在……她委屈蹙眉,朝表哥看了一眼。
然则谢歧早因谢厌的到来吓得要厥过去,无暇搭理她的盈盈美目。
妇人见谢厌没有立刻拒绝,又说:“院子还未砌墙,恰好与公子曾住的地方一池之隔。”
谢厌心中一动,脱口而出的拒绝不动声色咽了回去。
大夫人说的院子他记得。
便是几岁时谢家人打发他去的一个老旧破院。
谢厌自小到大都住在那,吃过院里的草和土,扒过泥里的蚯蚓和野虫。
直到十六那年,他意外得知母亲死因有疑,偷跑出原州。
他找不到去京城的路,悄悄跟着一家行商,一路艰难,等到京城已衣衫褴褛,浑身沾血,狼狈地爬向信阳候府所居的巷子。
而再回原州时,如他们所说,他俨然变了一个人,自此谢家再无人敢招惹。
又怕被记恨,提出给他换个崭新住处。
谢厌本该理所应当地答应,要么随随便便占了府里那些顶好的院子。但临到头,他却不情愿换,照旧待在那窄小破旧的地方。
也许习惯了。
这里的一土一木,都有着让他活命的恩情。
大夫人的话近在耳边,谢厌思绪回笼,不争气地、甚至迫切地想答应了。
与尹婵住在仅离一池的地方……
隔着窗棂捕捉她的身影。
推开门细看她的眉眼。
是他自十六岁始,就殷殷期盼的一桩心事。
或许春时听她放纸鸢的娇笑,夏天在莲塘边徘徊嬉闹,秋景萧索,她低头拈起庭院的黄叶,入了冬,会不会捧着亲手做的雪人,温温柔柔立在他窗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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