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讨厌的第二个人

苏心妍砰一声撞开门，冲进去，左右开弓一边一个拽开趴在后窗上的慕珩爸妈，看见慕珩从树上飞快爬下。

        这是二楼。楼外临街长着一棵树。枝叶繁茂，刚刚好伸到这包厢后窗。慕珩从后窗跳出去，抓住一把枝叶，跳到树上，再缘树而下，扑进川流不息的红男绿女里面，绊绊撞撞地扑前。无数眼睛看过来。夜色如酒。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激奋的人群看着热闹。不愿散去。对着慕珩指指点点。

        苏心妍在窗口厉声喝斥，“看什么看，吃饱撑得没事干是不是！”

        慕珩妈妈也在窗口厉声喝斥，“慕珩你这不知悔改的东西，你想气死我们是不是！”

        “谁气死谁啊？”苏心妍瞪过去，“有你们这么做人父母的吗？都把人逼得跳楼了还理直气壮？真要出个什么事后悔不死你们！”

        “你又是谁？你懂什么？你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慕珩妈妈瞪回来，“你给我出去！”

        “出去就出去！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以为我高兴跟你呼吸同一处空气啊，笑话，我嫌恶心！”苏心妍跺跺脚就走，一边八卦能力强大地扫了扫桌上扔着的那张照片，那是慕珩一家的全家福，三个人都喜眉喜眼的，姿态自然亲密。苏心妍嗤之以鼻，“嘁，你真好意思拿它让慕珩反省。父母不慈凭什么要求子孝？就这还想一家人和乐啊，白日做梦。”

        苏心妍奔出去，听见门后太岁奶奶一连串的喋喋咻咻，觉得自己占了上风，笑盈盈地吹口哨，整一副天上掉馅饼还恰好砸到她的得瑟女样。仿佛前一刻包厢里张牙舞爪怒气腾腾的幽灵，而不是这个妆容精致春风得意的苏心妍。

        其实，这就是苏心妍本色。超阳光女孩，自我调节指数五星级，坚决不折磨自己，绝对不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影响自己心情。

        于沁南眼尖，一边对着话筒滔滔不绝，一边对得瑟的苏心妍比划手势。那是大学时他们有次去特殊学校做志愿者学的简单手语，不过实在太久没用了，比划得相当费劲，还动作幼稚搞笑。幸好苏心妍聪明，却还是禁不住捂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拿手指刮脸羞他。

        “小丫头跑哪去？”

        “这里又闷又无聊，出去透透气。”

        “晚点别放我鸽子啊。”

        “一定，为a城少女解放事业而奋斗我义不容辞。”

        “太岁奶奶用管不？”

        “找个酒店给他们吧，就说是你主意知道不？”

        “哎你啥时候改行做雷锋了？”

        “我还雷炮呢，小心炸死你。”

        ——

        滨河公园。很久很久以前夏紫陌被她妈妈逼着跟莫言相亲，就在那里。于是这几年夏紫陌再也没来过那里，潜意识里直接把这个地方从自己对a城的认知里抠了出去，因了她觉得那里镌刻着别人觊觎慕珩在她心里不可撼动的地位的念想，那让她很不爽。

        可是今晚，她的意志又一次崩塌，感情踩在泥塘里无人收拾。她参加聚会。精心打扮。幻想有一刻的花好月圆。终究是幻想。注定走投无路。注定如蹿至高空的烟火，灰飞烟灭至无迹可循。那么多的等待与期许。只换得把自己逼得丑态毕露。内心深处的火焰，又一次熄灭腐朽。伤痛得绝望。

        今晚没有星月，只有霓虹灯不厌其烦地闪烁。夏紫陌沿着街边柳树，一株两株，渐行渐远。她看见她的绵延得大片大片的紫色蝴蝶兰，慕珩用它们的花瓣制成标本，夹在卡片里塞在水杯底下给她惊喜。她乐滋滋地合上又打开一遍又一遍看。她说很美啊。慕珩说有吗我怎么觉得你比这花还要美丽优雅。她把卡片收好放进她特意敛藏他们小甜蜜的百宝箱里。她很努力很刻苦温习慕珩的一切。慕珩的紫色蝴蝶兰标本。慕珩的微笑。

        慕珩。慕珩。

        她的思想浸泡在他的名字之中，像被浸透的薄纸软弱无力。慕珩的微笑突然变成嘲笑。那么多的校友。挤着脑袋看热闹。意味杂陈的眼睛。窃窃议论的嘴。好像被剥光了给人看的自己。丑陋的自己。

        夏紫陌突然就生起气来，慕珩我很有毛病是吧，对一个满世界追林漪的家伙我捍卫什么啊我。我就去就去，我就去看我跟莫言开始的地方。呵呵。

        公园那条河，荷花已经开得败了。在夜色里绿叶苍茫。路灯桔黄莹然，比大街上炫晕无休的霓虹要清静宁谧得多。几个老头老太太在不远处凉亭里面拉着二胡唱老歌。也有几只萤火虫，提着小小灯笼，在紫陌头顶上飞。

        她拣一块石头坐了。她坐在河边抱紧自己。

        河岸上的她和河里倒映的她相互抚摸。吸口气。她是自己的同伴。

        面前开败的残荷，斑驳而破损。孤零零的荷梗越发僵直了。每一根荷梗上都住着慕珩。慕珩。慕珩。她就是很有毛病。就是没办法忘记慕珩。

        她17岁认识他。那时他是豪爽不羁的大男孩，对每个同学笑，渴望得到每个同学的关注，又对每个同学都小心地敬而远之，隔开自认为安全的距离。爸爸在牌桌之间匆匆奔走。妈妈偶然温柔心疼，更多时候霍地站起，把手边的东西用力扔向墙角，撞到桌子发出砰的巨响。家里残缺和难以得到的部分。无法享有的温暖。他希望在同学那里得到修复和补偿。来自妈妈忽热忽冷的感情体验，却又让他恍觉有些东西似乎他注定无法靠近，或者偶然靠近也会很快被推回原处。无法占有。他缺乏安全感。更不能身边的同学安心。她不喜欢那样的性情。他跟她不同班。彼此无话。淡如止水。

        她21岁爱上他。那时他跟她去同一座城市找工作，频繁遭遇拒绝。两个人都很郁闷，坐两个小时大巴去小何家的苗圃散心。他出生农村，基本的培土种植与浇灌是会的，只是把式远不及小何爸爸。小何爸爸笑说你跟小何一个样习惯了城市生活连锄头都不会使用。他说那倒还不至于饿死。她说但是你会把我和等你们做完活开饭吃的人给饿死，然后大家都笑了。他说肯定不会。他说得认真。做得更认真。直到浑身大汗淋漓，累得瘫倒在地上。她笑他作什么秀。他说没作秀，我不能把你饿着。她心突突跳。爱的种子种下。发芽。再后来，就是那天在体育场，他淋雨跑步，她陪他淋雨看他跑步，他抓起她的手说，紫陌，做我女朋友吧。满天雨里大朵大朵的玫瑰烧得艳红。

        她23岁跟他分手。那时她和他离开九寨。一个站台，两个方向。她先走。在火车上她浅笑着想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好点儿，可是不行。听到慕珩的声音她就如同走失的孩子突然见到了亲娘。那么多的委屈愁绪与爱恋。她说慕珩我们之前的一切现在都结束了。她说慕珩你去找林漪吧我知道你不去找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快乐。她说慕珩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面条别吃太硬的伤胃。她说慕珩你答应我，慕珩若有来生若有永生永世你一定和我在一起爱我宠我只对我温柔体贴。慕珩声音嘶哑。他喊紫陌你在下一站下车等我，我马上来。她拖着长长的哭腔笑了，说慕珩再见吧你跟我都骗不了自己。慕珩哭了。在电话里他的声音像个孩子。他说紫陌你别这样我求你，紫陌你别扔下我，紫陌你什么时候回来。她把手伸在车窗外，过往的风吹干了她手心淋漓的泪水。她说慕珩我不回来了，我回我妈那边，如果需要你可以电话我，如果需要我一直都在。可是就在那一刻，她已经开始了对他的想念。她在心里唤他的名字。慕珩。你会想念我吗。慕珩。你会记得我吗。慕珩。慕珩。

        她今年26岁。从校友聚会上落荒而逃，还死不悔改，在想慕珩。

        她自嘲笑笑。紫陌，你算什么。

        我什么都不算。我只是想好好地爱一个人。好好地爱慕珩。

        紫陌，你真可笑，慕珩不可能再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他要跟我一起，我也会拒绝。不是我的慕珩，我不要。除非他的心完全属于我。而我知道。不会。忘记一个人比记住一个人，来得更难。

        紫陌，你有毛病。

        大概我是有毛病吧。很多时候我觉得生活就是一条古老的破旧的小巷。慕珩打巷口经过。鲜明亮烈如一泓阳光。巷子里很多商铺都争着挤着花枝招展着招揽生意，吸引他的眼光。可是我不能。我只能静静地等。等他过来。或者看他远走。我是开棺材铺的。我只能等。

        等。等不会跟我在一起，我也不会跟他在一起的，我的慕珩。等。一大段空白。我的慕珩在烟雾里。夜色如酒。天空发出清晰的断裂声。慕珩。慕珩。就让我这么唤你的名字吧。多少，能减几分，想你。慕珩。慕珩。

        “……林漪？”说话的是苏心妍。

        她从酒店出来，突然觉得无处可去。a城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她只熟悉a城的于沁南跟夏紫陌。慕珩又不知躲哪去了。想了想，苏心妍还是决定来找夏紫陌。她跟夏紫陌是好朋友。她也算不上是夏紫陌情敌。尤其今晚之后，是不是要放纵自己对慕珩的好感疯长，苏心妍觉得还是得审慎一些。于是她毫不心虚地来找夏紫陌打发时间。

        远远地看见夏紫陌的背影，苏心妍不知怎地突然就想起了她冲进包厢之前的刹那。里面炸了锅，老俩口悲愤得无以复加地嘶声喊，慕珩！慕珩！死小子，你给我回来！那样的嘶声里似乎还夹着慕珩的一句什么话。那刹她太激动没顾上在意，这时候看见夏紫陌竟然解读出来，他在说——林漪！是你吗林漪！

        林漪？那是慕珩要追的女孩子？她苏心妍现阶段讨厌的第二个人？

        苏心妍想着想着，不自觉地那个名字就出了口。

        夏紫陌回头，看见苏心妍，表情古怪地笑了笑，她说：“他连林漪都告诉你了？他对你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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