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喊到失声的武嫂跌坐在煞白煞白的白炽灯光里,无思无虑,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茫然清澈,像浴血初生的婴儿。她说:妈,你也知道他哥哥一年年长胖,他在城里一不栽菜二不犁田倒一年年瘦一年年瘦?你知道城里开销有多大?你知道我跟他白天上班晚上兼职忙得四脚朝天每天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家务都没时间做好端端一个家弄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你知道周围同事这里那里四处去旅游,我跟他死紧守着银行卡里少得可怜的钱哪个景点都不敢想,留着还还贷款再寄回乡里给你们?我给他过的什么日子?他给我过的什么日子?她说妈你要闹回去闹,我没心思理你。他躺在里面,我陪他,他死了,我照陪。
接下来武嫂不再讲话,她趴在玻璃窗上看着武亮流泪,累了就在旁边的椅子上靠着闭闭眼。
莫言见了不由得心生惭怍,为自己之前先入为主的误解懊恼不已。于是,他代为安排来医院看望的武亮的爸爸妈妈哥哥嫂嫂吃饭,又要同事背了两件矿泉水上来,又逼着肇事者把一张六万块的银联卡送到武亮妈妈手里,还辗转联系到北京的专家,谈好明天由专家到医院来给武亮确诊。
当他做好这一切,武嫂终于说话了,她说看得出你是个知情重意的人,是个好人,我替武亮谢谢你。
你是个好人。
莫言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湿漉漉地漫上来。夏紫陌唯一一次给过他的评价便是这么一句:你是个好人。
就是夏紫陌接到同学聚会邀请的那天。
那天夏紫陌说要跟他离婚,因为忆珩问了一句“妈妈,为什么我叫忆珩?”那是幼儿园老师的问题。而夏紫陌不知。夏紫陌在很久以前说过,嫁了你,我会是一个称职的妻子,不过在那之前,我要你答应对我的一切都能莫言。当她以为莫言触犯了她的底线,她说我们离婚。莫言叹气说,紫陌,就为了孩子那一句戏言?是。夏紫陌笑得温和,她说莫言你该知道我们为什么能走到一起。
那一刻莫言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尤其在夏紫陌接到那个邀请电话之后。夏紫陌第一时间是要拒绝的,却在听见电话那头跳出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时噎住了——“慕珩也会来,紫陌。”莫言看到夏紫陌一阵沉默,右手手指擦着裤边划着圆。每每有了为难的事,她都会不自觉地有这个动作。她划啊划,划得他的心都皱成了核桃。
夏紫陌最后还是应了。挂了电话,她唇角扯出一抹潋滟的笑,忽然就兴奋起来,美美地哼着小调原地转了个圈。
莫言看着她的笑,一阵心酸。那么明媚的笑,孩子都这么大了,而他却从未见过,他所见到的,除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雅淡笑意,便只是她偶尔的恍惚与愁容。他问他来了吗?夏紫陌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她说跟你有关吗?她就那么从他跟前擦过,转进卧室,拉开衣柜,兴致勃勃地挑拣起衣服来。红的,白的,紫的,蓝的,花的。夏紫陌皱着眉连连摇头,似乎是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夏紫陌来不及把扔了整整一床的衣服塞回柜子里,便匆匆拎起挎包冲出门去。
那一刻莫言跌坐椅上,失落到了极点,她竟然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交待都没交待他一句。她要跟他离婚,只为了忆珩那一句突如其来的话?安静地坐着,莫言遥想着那些深浅不一的记忆,在那里面搁浅着他的千缕思绪,每一缕情怀里都住着夏紫陌。莫言伸出双手,将它们一一铺展开来,那些鲜活的画面还在他眼前蹦窜,那些生活的点滴还在他心间流连,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那一刻他忍不住想问:紫陌,我们一起走过的时光,你就真的恋无可恋?他不信,可,她出门的背影那么干脆那么决然,没有一丝犹豫。可,娶她是他心甘情愿的。他爱她。就像她爱慕珩。
他把卧室里被她扔得狼藉的床收拾得整整齐齐。把所有翻得乱七八糟的衣服都叠好放起来。他坐在客厅等她。
她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他慌慌从椅子上站起,一脸疲惫地说紫陌你先坐着,我这就去把饭菜帮你热热,马上就好。她怔了一下,说莫言你知道我不会很快回来,怎么不先吃呢?
那一刻他很紧张地坐着,死死地捏着桌角,指节泛白,听见她那一句忽然在一瞬间放松了,他笑笑,说紫陌,我想跟你一起吃。
那天夏紫陌第一次烫发,柔美的波浪卷儿,蹭着她的耳背,滑过她的脖颈,有一种别样的婉约感。她为了同学聚会跟慕珩的重逢烫发。莫言发现自己的心被涨得慢慢发痛,可他不说,他心里全是一个念头:他想留住夏紫陌。
夏紫陌不知怎么突然说了一句:你是个好人。
夏紫陌唯一一次给他下评语。
那一刻莫言眼底泛着亮光,很知足地想,够了,至少,那一刻,他在她的眼里不是虚无的空气。他说紫陌,忆珩那句话,其实是幼儿园老师让他们自我介绍时随口提出的一个问题。他说紫陌,其实,一直在提起的人,是你。每一天,每一刻,你都在跟自己提起。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非常沉静而认真,里面有情意,隐藏得不深,灼灼发亮。可惜,他不是慕珩。夏紫陌只是闷闷地哦了一声,表示她知道自己误解了他,静了半晌,她说,莫言,这一生,我只会爱一个人,你该明白。
她只爱一个人。
只爱慕珩。
“啪”的一声,莫言的思绪被阻隔,他茫然地又看见了武嫂,看到她死紧死紧地抓着矿泉水瓶,仰脖子正使劲地往嘴里灌,有溢出的水顺着她长而白皙可见青筋的脖子直往下流,如同迅疾的雨水流过窗户玻璃。
莫言想武嫂跟武亮应该是很相爱的吧,她看起来那么伤心欲绝。又想如果是躺在里面的是自己,夏紫陌会为他掉眼泪吗?茫然中莫言也灌了一气矿泉水,他想,或者娶一个不事家务却跟自己心贴心的妻子要比娶一个无可挑剔而人后冷漠的妻子要好得多。然而,他喜欢。有什么办法呢。
夏紫陌说他是个好人,他就做个好人吧。为夏紫陌而好的好人。
走出医院,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恍惚有阔大而远古的森林奔到了莫言脑海,他突然压抑得想大声喊,很想大声喊,他咬着嘴唇忍了忍,又看到海水慢慢涌上陆地,泥石流倾泻埋葬了森林,所有的声音都低了下去,低了下去,似乎大地成了一片浓稠死寂的汪洋。但是,他想,这片森林,即使被掩埋千万年,失去了葱茏的外观,但是炽烈燃烧的内质却不会失却,等到重见天日的时候,它们暗黑抑郁的身子,便要化作跳跃红艳的火焰,还原太阳的色泽和温度。
就像他对夏紫陌的爱。
炽烈燃烧的内质永远不会失却。
——
夏紫陌好容易哄了忆珩睡觉,累得腰酸背痛。小家伙因为今天妈妈破天荒地去接了一次太兴奋,又蹦又跳,活脱脱跟棉花糖一对亲兄热弟,他蹦它也蹦,他唱儿歌它呜呜啊啊,没一刻安静气,最后终于累了,耷拉着脑袋往沙发上一摊。棉花糖还嫌不过瘾地呜呜伸着舌头去舔他。夏紫陌哪里敢让忆珩再给它撩激动了再折腾上一个钟头,赶紧抱了忆珩放上他的小床,哼着催眠曲哄他先睡。
夏紫陌对着一桌子的菜发呆。
今天去接忆珩的尴尬,突然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的无情,所以她很诚心地想用这一桌丰盛的晚餐来稍加弥补,然而她不知道莫言的口味,她没有留意过。她所知道的只有慕珩的喜好。夏紫陌于是更觉得自己无情。饭菜迤逦的香味里,有一首歌逐渐清晰升起,将她的思绪覆盖,李楠经常有一句没一句唱过: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年轻的人们,消失在白桦林。
那姑娘已经是白发苍苍,到死的时候,她喃喃地说,我来了,等着我,在那片白桦林。
或者,她和莫言,都如那姑娘一般?
夏紫陌笑笑,两片寂寞叠在一起,或者,也能减几分寂寞?
她从来没有从莫言的角度考虑过什么,她只想自己,现在,既然要尝试,那么,她似乎也应该为莫言改变一点自己了,也确实应该改了。改了才知道究竟是对还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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