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湖安城(5)
唐念依转而拉马调头。
黄道师暗道不好,可别弄巧成拙,“干甚、干甚?”
“去会程家那些私兵,也好过在此对着张晦气脸。”
“诶!”黄道师着急想追,可不光马儿不听话,就连肚子也开始倒海翻江。
程夫人派出的私兵至少百人,刀剑无情,那骆荀再厉害,又翻得了天?
哎,可怜了这娇滴滴的女子。
日头此时已至高处,照亮林间路。
一切尚在掌握。
唐念依听出林中战事未止,却胜负已分。
掐着时间点儿,她一扯马绳,跃入丛林深处。
骆荀一掌击晕前后并排而立的两人,只剩下一三人箭队。
唐念依望着横七竖八倒成一地的私兵。
唔,看来没有她出手为骆荀挡刀的机会了。
“骆少侠,奴家来接你上马!”
骆荀眸光微闪,回望去而复返的唐念依,皱了眉。
三人箭队见此良机,忙射出乱矢,两支朝骆荀,一支朝唐念依的面门飞去。
“锃——”的一声脆响。
少侠腰间那柄斩缚终出鞘,齐斩三箭,又以剑气逼退箭队三人。
一拳双腿,打得三人后退十几步。
他们再一看歪倒遍地、荤七素八的兵友,俱是扔了弓箭,四散着逃开。
叫嚷声中,战事终歇。
“少侠好身手,”唐念依眸中闪过惊艳之色,独身击退近百人,腰间斩缚竟不曾出鞘。
虽说对手是些凡夫百姓,可他这般扎实的底子,也算得上江湖翘楚了。
过些年头,可能不会再有敌手。
她甜笑着,扯马跃到骆荀身侧,“迟迟等不来少侠,奴家心慌得很,便打马回程来接您了。”
迎着日光,少女面上浓淡有致,一副甜颜乱眼亦乱心。
江湖义气,快意恩仇,情谊萌芽往往在于刹那。
若是他者,佳人能不顾危机相守,只怕早已感动。
可骆荀收了斩缚,面如霜雪,眸若利刃。
对视半晌后,朝她冷冷呵斥道,“蠢女人,听不懂我的话么?”
蠢女人?唐念依笑颜一僵,眨眨眼,“少侠此话何解?”
“让你二人先行一步。照做,能有多难?”骆荀语气之严厉丝毫不减,“百人队,你冒然闯入,无异于身死此处。”
似是嫌二人间的火还不够旺,骆荀又添了把柴,“自作聪明。”
“我”唐念依被怼地哑口无言。
这和话本中的不一样啊,她心心念念的英雄救美连开头都未演成就已落幕。
好个不解风情的少侠骆荀!
“怎么”骆荀顿了顿,反讽道,“姑娘指望我来给你收尸?”
这停顿唐念依已然明了,骆荀竟然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
林间静了那么一瞬。
别的尚且不论,唐念依变脸乃是一绝。
“少侠说的极是,是奴家不对。”她重新笑开来,朝着骆荀伸出手,“黄道师还在官道上等着我们呢。”
恍若一拳打在棉花上,骆荀板着脸,偏头不去看她,“不必,姑娘你骑马就是。”
言罢,他便一人启程了。
唐念依攥紧手中的粗制麻绳,心中气恼;愿意走也好,看我俩谁更慢,量你一正道少侠也不能将我单独留在林子里。
越想越难受,她干脆放马儿吃了半刻草,才悠悠跟上。
行了一段,二人皆未开口说话,那些私兵的哀嚎声也渐小。
慢慢晃悠片刻,先前被她施计划破的脚踝开始疼了起来,而且痛感逐渐加剧,先前还能忍受,如今竟乍出一身虚汗来。
荒郊野外、也不曾带外伤药,本是想好的苦肉计,如今与那下给黄道师的巴豆一样,反倒让自己受罪。
唐念依懂得,男女之间,若君不怜惜,就算身死亦不能共情。
马儿一步三顿,唐念依落下骆荀不少距离。
唐念依于倏忽间涌上无边的寂寥感,这林里静得可怕,同她几年前从一场百年大梦中惊醒时一般。
可笑、可笑!唐念依暗骂自己。
与她同龄者早就化作白骨一堆,此时她尚在人间,已是无上仙术在她这妖女身上做法显圣,又有什么好惆怅的。
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她还治不了他?
想着,便偷偷啜泣起来,“嘤嘤嘤”
骆荀没走多远就嗅到了血腥味,与那帮臭汉子淌出的鼻血不同,这是一股清甜淡雅的血味,甚至称不上腥,不似寻常人。
他思及不久前的她还跛足而行,自己想问却也没来得及问清楚缘由。
“呜呜呜”耳畔的抽泣一声高过一声,紧接着身后的少女居然叫出一声,“爹爹——”
“爹爹您、您去得太早,念、念依好想你。”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骆荀只觉额前青筋不住地跳,终是忍不住,止了步子。
回首看去,娇俏艳丽的面上淌满了水痕,小姑娘两肩一抽一抽地,翘鼻翕阖,吸着涕水,双目凝满了泪。就连发髻都乱了,金钗歪倒在一旁勾着发尾才堪堪不落。
见骆荀看她,四目相对之下,她竟生生止住啜泣,两肩高耸,双唇微张,不敢再吐露半个字,只有两行清泪还在不停地滚落。
半晌,唐念依憋不住,岔了气,两臂攥着绳子,抖如筛糠,“少、少侠”
在他那双一如寒潭般的眸中,她颤抖着嘴儿,“对不住、对不住,奴家不、不说了。”
连声道歉后,她急急抖了抖缰绳,双腿一夹,催着马急速奔腾起来。
脚踝处的薄纱再也兜不住鲜血,沿途淌在草地上划下一条断断续续的线。
骆荀不是没见过女人哭,恰恰相反,他见过太多被他惹哭的女人。
万仞山上的同宗小师妹何事皆比不过他,每次与他打完照面后都是偷偷地哭,不争气得很。
与师尊、师叔交好的各家门派里,多有千金故意接近,骆荀“坏”得明目张胆,气哭了多少自称豪爽的江湖女子。
此女此状,却是头一回见。
她哭的时机不同,像是扔入崖底的石头,半晌才有回应。
她哭的模样不同,像是狼口逃亡的野兔,惊惧却也不顾一切。
怀中的甜糕尚且裹着他胸口的余温。
罢了,前去看看。
疾走二步跟上前人,恰逢她腰杆一歪,从马上滑落。
正当她滚入草丛中前一刻,骆荀赶到,将她自下托起。
唐念依心中偷笑,得逞了。
她知道,因线短而不起的纸鸢,要懂得放线纵它高飞。
至少如今,她有的是时间扯出长线。
端着一副愁苦面容,唐念依双手推拒着骆荀,朝身后直躲。
脚腕疼痛,猝不及防间,她滚入身后的草丛中,粘了一身的枯枝烂叶。
仓促地从中爬起,还未来得及表演心中好戏,眼前却蒙上层灰黑,脑袋一阵晕过一阵。
坏了,怕不是伤口失血太多。
靠之,这破身子真是不经造。
日中的强光一晒,辣睁不开眼,愈发不知东南西北。
清明的意识缓缓褪去,昏迷前,唐念依尚留最后一念:这个骆荀,不会真把我留在林子里等人收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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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道师远远打来第四瓢水,往马背上泼去。
“哗——”山林间溪水清凉,冲洗下鬃毛上最后一丝脏物。
黄道师凑近抽了抽鼻子,终是放下心来。
马儿打了个响嚏,皮上的水珠溅他一身,它又调了个儿,将长尾对着他的脸。
今日的腌臜事本就让人心烦,再添上这木讷难训的马,黄道师张嘴就想骂。
可顺着这马所看的方向瞧去,便见骆荀和唐念依。
二人中,娇娘子被抛架在马背上,双手、双脚拖在马腹间摆动,衣裳凌乱。
骆荀牵着马在前,走得极慢。
林中的杂草轻在刮唐念依脸上,她浑然不觉,一动不动。
隐约能见她那张平日里红润的小脸染上灰败之色。
黄道师张大嘴,手里还举着水瓢,半晌,指着唐念依哆嗦道,“死、死了?”
骆荀白了他一眼,“没死。”
黄道师赶忙凑近,以手背探了探唐念依的鼻息,微弱的动静似蚊叮虫咬。
稍稍拨开她两鬓的碎发,还见泪痕未干透。
奄奄一息,还哭成这样儿。
“被谁打的?”黄道师上下打量着骆荀。
他衣着清爽干净,发网中的团发丝毫未乱,面上不见有汗、更不见有伤。
好家伙,这人竟真从百人私兵中逃了出来。
骆荀微微敛眸,“没人打她。”
“难道是有人”黄道师做了一连串噘嘴、舔唇、搓手的动作,又朝骆荀挤眉弄眼,“这样她了?”
“胡闹!”骆荀又蹙起眉,似猫受惊一般防备着,低喝道,“没人瞎碰她。”
“百人私兵呢?”
“逃了有的还躺在草丛里。”
黄道师哑然,他无言以对。
瞧见唐念依脚踝上那包得跟白面馒头般的一大团,他或多或少猜到些许。
佳人受伤,此时该是献殷勤的好时机,取出怀中的金疮药,黄道师想去解那纱布上的花结。
猛然间,顿住了手。
唐念依的脚踝又细又白,馒头纱布上头露出的肌肤跟豆腐似得嫩,还隐隐透着女儿香。
黄道师又嗅了嗅自己的手,挣扎片刻,转而将金疮药扔到骆荀怀里。
“作甚?”
“给她上药啊,这姑娘进出气都没多少了贫道好歹有些怜悯之情好么?”
“那又为何将药瓶扔给我?”
黄道师将水瓢挂回马背上,一如赌气般道,“贫道要出恭。”说着,便躲入草丛深处。
骆荀几乎怀疑这老道原本就与唐念依是一伙的,可伸手一探唐念依的脉象,确实微弱得可怕。
他撕开之前包成团的纱布,露出里面的肉来。
之前给她挑开灰沙又缠上纱布,血是止住了,可伤口依旧狰狞。
骆荀凑近了些,这条状伤口很像剐蹭所致,可剐蹭伤,又怎会如此深?
拔开金疮药瓶的木塞,将药粉一股脑撒入伤口中。
尽管昏迷着,唐念依还是疼的一哆嗦,重心不稳,顺着马背就要滑去泥地里。
骆荀别无他法,只得一手勾住她的腰,将她再次举到马背上。
紧咬着牙关,骆荀无端焦躁,绑了半天的布结,可算是将此女这娇嫩的脚踝包扎完好。
“唔师尊。”唐念依皱眉微喃,声音极细,任骆荀都未听清。
见她手指微动,骆荀自马边退开半步,“别装了,醒了就起来。”
唐念依长腿微抬,一个翻身,双脚正好滑落至地面。
脚踝仍似无力,一歪,她那娇柔的上半身攀上了骆荀,双手圈住正好一抱的窄腰。
骆荀手已成拳,正要将她推开,就听她的轻声梦呓,“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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