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老三下岗
下午,小东说不舒服,让小金帮着照顾一下店里,就提前离开了单位。
回家之后,她找出一个旧帆布遮阳帽,一件黑色长款旧风衣,又翻出一个大口罩,穿戴好,就出发去了南城。
走在那条小街上,她的腿好沉好沉。那些布置得美轮美奂的橱窗,熙熙攘攘的人流,都让她窒息。不一会儿,她就到了美芝的宝明古董店门前。小东的心快从胸腔跳了出来。她稳了稳神,隔街立着,歇息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穿过小街走到商店门前。
正是快下班时分,店里没什么人。一位中年店员站在柜台前,这人她上次没见过,心里便踏实了一些。小东的眼睛在柜台里搜巡,不一会儿,便看见柜台后边的玻璃柜中摆放着她的玉桃。玉桃被放在一个紫檀木架上,在柔和的光线下,发着幽幽的光。玉桃下边有个小小的价簽,上面标的一行数字,字很小,她有点儿看不真切,便问那柜员,请问,这个玉桃的价格是多少?那柜员见小东穿着古怪陈旧,便有些看不起。又想,谁知道呢,北京的富人,经常看着特别不起眼,可一出手就是几百万。于是店员客气地说,3000万。
谢谢。小东费力地说,她的心,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她的手使劲扶着柜台,才没有跌倒下去。
小东默默凝视着玉桃,觉得一切就像是一场恶梦。不久前,它还是我的。有了它,我就是千万富翁,再不用辛辛苦苦打工,再不用四处借钱,再不用被债主追得躲来躲去,圆圆出国,也再不用到处低声下气地借钱。当然,远远不止这些,有了这个玉桃,圆圆再败家,我依然是个土豪,比小金要富裕,比小虎要富裕,比远在海南的小宝,也要富裕。有了那3千万,我就成了北京顶尖富豪中的一员。可是如今,这个本来属于我的玉桃,这个属于黄家几代人的珍藏,却与我没有一丝关系了。
小东的心被尖刀狠狠地剜了一块肉,泊泊地流着鲜血。
店员见这女人神情古怪,便问,您没事儿吧?
没事。小东说,她凭着坚强的毅力,已经缓过劲儿来。她想,老天不想给我的,我怎么能要呢,只当一个宝物从我手中过了一下吧。
小东打起精神,又问,这么贵,能卖出去吗?
摆不到一个月就会被买走,老板说,这价还定得低了,明天就标上3500万。买主要是识货,回去放个一两年,标上五六千万也能卖出去。要不是店里现在流动资金比较缺,也不会标得这么低。
小东全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她机械地问,那这个玉桃收的是多少钱呢?
问这干啥?柜员警惕地问。
唉,我家也有个玉器,也想出手,所以随便问问。小东突然就编出一个故事。
店员还就信了。心想,以宝招宝,在店里也是常事儿。老板不在,店中半天又没有生意,他闷得慌,瞧小东是个不起眼的女人,便大大咧咧地说,大姐,良心价,收这玉桃老板至少应该给人家1800万。
呵,那卖玉桃的人可发了。小东说。不过,我真是喜欢这个玉桃,才想探个底儿。
可到底多少钱买的,那是商业秘密,我也不知道。你如果看上这桃,真有心买,我把老板请来,价格你再跟他谈。就今儿能谈,明天价格又多了500万,您再谈就吃亏了。店员诚恳地说。他想,如今有穿着寒酸的人,却是家财万贯。眼前这女人,看着是个识货的,要不老问玉桃干啥?这么一想,他的态度也客气了。
改日再说吧。小东轻轻说。
小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商店的。仇恨,充满了她的心。虎子,你蒙谁不行,怎么偏吭到了我头上?不过,这不是我自己找的吗?明知小虎为钱连爹妈都能不认,为啥还去找他呢?明明忠诚的小金早同意让老公先看看玉桃的成色,自己偏信不过人家,偏要信什么亲戚,如今什么亲戚不亲戚,钱才是最亲的!再说,自己不也是想独吞玉桃吗,如果真卖了2500万,全家分,自己至少也能分个五六百万,现在只拿了区区250万,被人像要饭的一样打发了。
她心乱如麻,可走到公交车站时,心里已决定,这件吃亏上当的事儿,一个字也不能和家人提起,那样会要了父亲的命。
一夜之间,小东的头发,就白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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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北京国企纷纷转制,老三下岗了。那年,他47岁,每月发500元的生活费。刚下岗那些日子,老三像是丢了魂。
我还有13年才能拿到退休金呢。他沮丧地对小云说。
13年,我还怕过得太快,你倒想混?小云惊异地说。
那我怎么办?找活儿,我这岁数,谁要?再说,现在看自行车的,扫地的活儿,抢都抢不过来,满大街都是四五十岁下岗的人。刘欢那歌唱得倒是潇洒,从头再来,我这样的怎么从头再来?老三说。
小云说,怕什么,我要是不当记者,咱们俩个就都下岗了。现在一个在外赚钱,一个在家做家务,不是挺好?钱不多,吃饭可足够了。
小云这么说,老三的心踏实了一点儿,甚至,他又有点儿小小的庆幸。毕竟还没有脱离体制,现在每月有500元生活费,60岁以后国家还给发退休金,比那些在私企下岗的幸运多了。
有一天,老三对小云说,老四打电话来说,说他承包了一个鱼塘,让我去海南和他一起干。承包鱼塘的20万,我出十万块钱,算是入股。
小云冷笑,老四是个靠谱儿的吗?是个能合作的人吗?你又是个爱折腾的人吗?闹不好,好不容易存的10万都打了水漂。
老三想了想,是不能去,再说我也不想离开北京。
黄明又打来电话,老三,我在上海开了厂子,你要不给我当销售?我先给你1千块活动经费。
老三又问小云去不去,小云反问,黄明的生意刚起步,而且做的是有化学污染的材料,你能豁出去拳打脚踢给他打开销路吗?你没有考虑过,这中间健康风险?自己好好活着,比什么不强?
老三又沉默了。
小云说,刘欢喝《重新再来》慷慨激昂,其实我们这一代人,很难重新再来,拉煤车拉不动,有技术的活儿不会,跑销售没有那份脑子和体力。
那我怎么办?老三闷闷不乐。
你啥也不用干,就去照顾你爸你妈,老两口拼了半辈子供养儿女,已经干不动了,你退了正好补这个缺儿。小云干脆利落地说。
老三便当起了全职保姆。
听到老三专职照顾父母,小东小西都很高兴,因为,她们可以来父母家吃饭,而不用干那些烦人的家务。
老三专职照顾父母,做饭买菜打扫卫生跑银行去医院,一天干下来,比上班还累。只有晚饭后,他才能出去散散步。他在小街上走着,两边小店灯火辉煌,老三可从不进去。他几乎从不需要买什么,一件衣服能穿到十几年,鞋子也一样。对老三来说,似乎人生几十年,几件旧衣服就够打发了。
走到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他就往回走。路灯下他的影子长长的,他想,多么快,从16岁下乡去云南兵团种了十年橡胶,再到回北京当了几年搬运工,又到当了劳资干事,再到下岗专职照顾父母,一晃一辈子就快过去了。
如今和爸妈朝夕相处,忙着柴米油盐,做饭买菜,可是,他和父母之间,似乎并无多的话可说,他们只是凭着互相需要,凭着天然的血缘纽带,被绑在了一起。有时他甚至想,父母爱过我吗?这个问题吓了老三一跳。
老三放慢脚步,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想起头几天母亲说窗户太肮,让他擦擦。那时他刚买菜回来,天热得浑身冒汗,觉得头晕乎乎,就对母亲说,自己有点儿累,想歇歇,可老太太说,你一个大男人回家吃父母的,干点活儿还这么娇气,怪不得下岗呢!
当时他的火就起来了,如果不是小云坚持让他照顾父母,他完全可以一甩手就走,回家过起悠闲日子,500块钱足够他吃饭了。他还可以帮小云料理家务,而不是听着母亲指手划脚,混一口饭吃。可想想,她是我妈,我不能推。结果还是去擦窗户,干了一个上午,窗户都擦得干干净净。可是第二天,老太太却又说那些窗户太难看,非得找人把窗户都换了,这下,可把老三气得差点儿去撞墙,然而他还得忍,因为那个反复无常的老太太是他的亲妈。
现在,老三的头也是晕乎乎的。他慢慢向回走,心想最好去医院看看,到底自己的高血压发展到什么程度。可是钱呢?虽然经常陪母亲父亲去医院看病,可是他自己,却从来也没有看过病,父母也从没有问过一声,老三你用不用拿点儿药?妈妈或者爸爸拿药的时候,也顺便给你拿点儿吧。从来没有。父母都有公费医疗,看病拿药几乎不花一分钱,可他却早和单位没了联系,无人给他报销,看病那么贵,自己怎么掏得起?
老三一进家,却见小云正和吴老太聊天,说着净净的事。
小云见老三便说,你脸色怎么那么差?
没事儿。老三坐在沙发上。
不行,小云说,你的气色太难看了,明天我赔你去看病。
她对吴老太说,我看老三身体不好,得去医院看看,明天让小东来盯一天吧。
吴老太犯难地说,小东她太忙了。
那小西来也行。
小西照顾彬彬呢。老黄说。
她们的事重要,还是老三的命重要?
小云说。
老两口就不言语了。
你们看看,老三现在成什么样了?小云说。
老三焦黄的气色,吓了吴老太一跳。她想起来,这段时间以来,只是每天支儿子干这干那,可是从来也没有关心过儿子,不由心下有些羞愧。
我掏钱你看病吧,吴老太说,伸手从口袋中掏出几张百元大钞。
不用。小云把老人的手挡了回去。看病的钱我们有。
自老三来做家务,吴老太觉得,儿子白吃白喝,已不错了,可是现在她想,老三一人顶三个保姆用,还是给点儿吧,别家保姆给1000,我就给儿子500,也算他不白干。
第二天,小云陪老三去了协和医院,老三无数次陪老人来这家全市最好的医院看病,大夫给老三量了血压,吃惊地说,血压那么高,赶紧去输液,否则可能随时有危险。你怎么这么晚才来看病?
小云陪老三看病,花了几百块钱。
活了快50岁,老三才知道,自己有高血压,而且是遗传性的,他总去医院给母亲拿高血压药,却从没有想到,母亲把这病遗传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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