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我不去养老院

　　四合院有上下两层，几人沿着条长长的坡通道上了二层，但见有一个种满了花草的空中花园，楼上的房间更亮堂。一位老先生正靠屋里书桌上写大字，一看见兰兰和和大夫，便说，姑娘们进来坐坐。一行人进屋，观看了老人的大字，又看了他的集邮。
　　兰兰说，你们看这老人的书法作品，拿出去卖，一张能卖几百块钱呢。
　　我住在这儿，比家里省心，还不闷。儿女都出国啦，老伴也跟着去照顾孙辈，我一个人在北京，太孤单啦。来到华明，就像找了一个新家。老人先生说。
　　这四合院好温馨！几人向外走时，小云不由说。
　　可惜，妈妈住这儿可能不合适。小东说，她只能躺在床上。
　　我们马上要去特护区看看。兰院长说着，带人们从一条通道走过去，一栋漂亮的白色建筑出现在眼前。她说，这是我们最近刚刚建成的康复中心，专门用来收治那些生活不自理的老人。
　　叫“临终关怀中心”，不是更合适？小云说。
　　可是，这会对老人心理产生不好的影响。老孙说。
　　一行人走进康复中心，进门就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那巨大的枝型吊灯，大幅美丽的风景画，让这儿像是一个高档酒店的前厅，护士台后面满墙的锦旗，显示出这儿是养老公寓。
　　老孙请大家坐在沙发上，一位护工捧来一壶香茶，给每人面前倒了一杯。
　　小东端起杯子慢慢品着，心想，这对夫妻命真好，有了这么一个大产业，还管理得有条有理，后半辈子的事业、金钱，都有了。偏就是我，运气太差啦。
　　小云问兰院长，老人来的时候，都不情愿吧？
　　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呢？兰兰说，被儿女送来，会觉得被抛弃了。可是慢慢适应后，多数人还是觉得比呆在家里强。老人来养老院，是解放了两代人。人老之后，在晚年和坟墓之间，还有一条长长的路要走，因为老年带来的各种病痛，这条路往往是最艰辛的。老人需要儿女无微不至的照顾，才能觉得自己不孤独，生活有质量，可是多少儿女有精力做到这一点呢？因为养老而产生的家庭矛盾，最后就是两代人之间互相折磨。所以把老人送到养老院，让机构来照顾，更专业，老人更舒适。
　　一行人喝了茶，就开始参观康复中心，从宽敞的输液室，走到一个个明亮宽敞的病房。每间病房中躺着三位老人，虽然都是不自理老人，可屋里没有一点异味。
　　和大夫说，护工的日常护理都有严格的规范流程，比如老人的床单肮了，第一时间就得换下来送到洗衣房。屋里有异味，护工是要负责的。
　　看到无论是躺在床上还是坐在轮椅里，老人都显出安详，小云不由问和大夫，这么多老人都在养老院看病，您一个大夫忙得过来吗？
　　和大夫笑笑说，还可以。工作有挑战才有意义。有家属把老人送来，以为活不了几个月，可是来了之后，我用中药慢慢调理，老人的病大都有了好转，在这儿一住好几年，还健健康康地活着。带病生存，提高生活质量，是我们的努力方向。
　　兰院长说，和大夫退休前曾在部队医院当了30多年心血管大夫，很有名望的。现在专门研究老年病学，成了全科大夫。老人们都拿和大夫当亲闺女，当救命恩人。
　　和大夫笑着摆摆手说，过奖了。我只是对老年病进行了一点小小的研究。老人病其实就是自然衰老，送到医院折腾，又打点滴又手术，最后可能就是折腾死了。在我们这儿，都是按照生理规律给老人调理，提高老人的免疫力，让老人适应长期与病共存。
　　你看外边坐在轮椅上的那个老爷子，是因为中风来的，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到了穷途末日，每天愁眉苦脸，我鼓励他每天练习走路，好好吃饭，他认可我的理念，坚持锻炼，现在生活基本自理了，可以坐着轮椅去湖边溜达，坐在轮椅上看书，看报，还能写小说呢。
　　看着快中午，老孙就请一行人去老人餐厅吃饭。中饭是大菜包子，小米稀饭，小云和小东都吃得香甜。
　　小东心中拿了主意，这地方反正不错，就让小云把老人送来吧，正好也省了自己周末的操劳。
　　小云说，等老三出院再送吧，让老人在家再呆几天。也让老三来最后看看再定下来。
　　也好。小东说。
　　老三住了半个月医院，出院后因伤口愈合不理想，又在家养了半个多月，才渐渐恢复了元气。这一个月的工夫，就由小东小西和老四轮流看护吴老太，个个累得呲牙裂嘴，家里肮得像狗窝，厨房厕所臭气熏天，吴老太饥一顿饱一顿，还得看儿女的脸色。一个多月后老三回家来，吴老太竟像是见了真正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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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老太天性好热闹，能走的时候，从来不肯在家呆着，成天走东家串西家。第一次摔之后，虽然换了骨股径，走路需要拄着个四爪的拐杖，可还是让老三陪着，乘公交车去老同事家串门，甚至还去小云娘家去看了卧病在床的亲家。如今只能不分昼夜躺在床上，像是沉入无底的黑暗，意识越来越模糊。
　　人间有一种酷刑，就是把活人绑在床上，不见天日，不见同类，慢慢耗干他们的精气，直至血枯肉烂。与疾病的疼痛相比，无聊与寂寞，才是摧残人的最大杀手。有多少英雄豪杰，战场上可以热血沸腾，宁死不屈，最后却被无聊打倒。只有极少数精英，能抵抗寂寞与孤独的摧残，他们以极其强健的心智，为自己创造了丰富的精神世界，在彻底的孤独中，也能再造一个水草丰饶精神乐园。美丽的诗歌、意境深远的绘画，明智的哲理，都在寂寞中破土而出，仿佛孤独与寂静才是滋养精神的一片丰饶沃土。据说有位政治犯蹲了几年监狱，每天枯坐狱中，人家以为他的精神早已在寂寞中死灭，可是出狱时，他却立即写出一部几十万字的小说，那是他在狱中早打好腹稿且烂熟于心的。
　　吴老太是个普通的老太太，自然只能领受孤寂的痛苦。她常常觉得，老黄就在屋顶轻轻叹息，为把她一个人留在世上受罪向她道歉。吴老太就对老黄说，你别操心，我还好。老三在的时候，我还能喝上蜂蜜水，能吃上西红柿面条，一天都不会口渴。那两个丫头有点儿不耐烦妈妈，对我有点粗声大气，可那不是我自己惯的吗？尤其是小东，她什么时候干过那么肮累的活儿？我真不如早点儿去找你，别再受罪，也别再让儿女们受罪。
　　老黄却说，人的寿数是一定的，你得好好活着。
　　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早饭后，老三给她换好了尿不湿，说，妈，你好长时间没晒太阳了，我背你去客厅晒晒太阳吧。
　　多费劲儿呵。吴老太说。她知道儿子刚手术完。
　　没事儿，我行。老三说着，弯下腰，一咬牙，把母亲背起来，背到客厅的沙发上，轻轻放了下来。从前富态的吴老太，如今已是瘦骨嶙峋，比一个十岁的孩子重不了多少。姐姐们值班时的恶劣饮食以及干渴，耗去了老人积攒多年的脂肪。
　　客厅中撒满了灿烂的阳光，阳台上的兰叶郁郁葱葱。老三把客厅收拾得一尘不染，连原来乱七八糟的书桌，也都归置得整整齐齐。吴老太坐在沙发上，呼吸着窗外飘来的新鲜空气，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老三又沏好一杯茶端了上来，妈，喝点儿茶。
　　吴老太接过茶杯，轻轻地呡了一口，好香！多长时间没喝过茶啦？自老三住院后，老人常就喝点儿隔夜温吞水。老黄在的时候，她最爱喝的，就是茉莉花茶，那是她人生不多的享受之一。
　　以后，每天都喝茶吧。吴老太说。
　　妈，明天你就不在这儿了。老三终于说
　　什么？吴老太惊异地问。
　　要送你去养老院了。
　　老太太浑身一震，大声说，我不去，我死也要死在家里，你们嫌我，我早点儿死就是。
　　妈，我实在干不动啦。你去养老院，怕能过得更好。老三说
　　吴老太不再说话，她默默地想，应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无论如何，活着就是要受罪的。
　　中午，老三做了吴老太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红烧肉，还有黄瓜拌粉丝。吴老太吃得很香，一连吃了两碗饭。她想，以后，再也不能吃到老三做的饭啦。吃着吃着，就被泪水噎住了。
　　老三心里也难受，拿来毛巾给老太太擦着泪水，叮嘱吴老太，妈，你去了，要好好吃饭，放心，那院长是小云的朋友，会拿你当亲人，我们也会经常去看你。
　　吴老太点点头，一口饭来不及咽下去，又哽咽了。
　　老三的眼睛也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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