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鬼脸林
不等她想明白，地面的枯骨一根接着一根动了起来，无骨的蛇一般，左支右突。
看似杂乱无序的枯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拼凑出完整的人形。
拼凑、黏合、站立，不到一秒的时间，零散的枯骨就变成了一具站立的骷髅。
一具、两具、三具……
密密麻麻，目不暇接。
很快，整片丛林被骷髅占据，如同无边汪洋，连可以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溪客的头皮一阵发麻，她方才那一剑，虽然只是试探，用出的也不过两三成功力，但那手骨却没有多少损伤，不过是掉了几片骨头渣子。
而且，即便那些掉在地上的骨头渣子，也仿佛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有大半重新黏合在手骨之上。
骨头砍碎了能死灰复燃完好如初，还有源源不断拼凑起来的骷髅，一具具从地上爬起来。
这，绝不是简单的一场集体尸变！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背后驱动着这一切的发生。
溪客心头一紧，只见站起来的骷髅，仿佛列队的士兵，整整齐齐地排开，空洞的眼窝对准她的方向。
她突然就明悟了，这一仗，是死者最后的怨气和执念，对她这个贸然闯入的生者的怨愤。
唯有荡平怨气，消除执念，方能闯过去。
她举起手中的命剑，正要再斩而去，忽地脚踝一痛。
一声尖利的笑从脚下传来，她转头看去，只见脚踩的那棵树，黑漆漆的树干上显出一张扭曲的人脸。
人脸上蒙着一阵黑雾，被树皮紧紧勒住。人脸挣扎着，如同不甘的蚯蚓，每凸出来一点又被树皮勒回来。
凸起，勒回。
这里鼓一点，那里鼓一点，唯有一口森森白牙，紧紧地咬在她的脚踝上。
随着她的回头，那扭曲的人脸上，露出一种极快意的笑。
这是？复仇！
火花乍现，过往的记忆突然清晰了起来。
原来是那里！
溪客面色一冷，这哪里只是仙人冢，而是一座极阴极邪的鬼脸林。
巨大的怒吼直击识海，仿佛一整座仙城的仙人在哀嚎，怒哀怨执汇聚成杂乱的洪流，在溪客的识海中肆虐。
她的思维一顿，不待有所举动，就见各色法术从骷髅身上升起，在空中汇聚成一柄巨大的光剑，剑尖携势朝着她斩来。
“无生。”她冷呵，命剑向着光剑冲去。
七万年前，都奈何不了她的东西。如今不过这么小小的一座丛林，又能奈她何？
她冷笑一声，只听到“轰”的一声，仿佛惊雷，震动天地。
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这片丛林中交汇，泯灭光剑之后，继续摧枯拉朽般冲向丛林中的每一棵树、每一具骷髅。
不甘的哀嚎嘶吼响起，仿佛人间界奏鸣的哀乐，映出最不堪入目的生灵丑态。
林中亮如白昼，树皮上挣扎的鬼脸，一个接一个，扭曲、消散……
如冰雪消融。
溪客喘息一声，看向地面，只见骷髅拦腰而断，碎骨稀里哗啦地往下落，骨头上清晰可见的泛着白霜。
“谁？”她警醒道，这林中还有另一个人。
鼓掌声从丛林一侧传来，出剑的竟还是一个熟人。
“好剑法！”晏海笑道，眼中意味不明。
溪客看了看他，从鬼脸树上跳了下来，扫了一眼他手里的长剑，剑柄玉白，剑身湛蓝，式样朴拙，看起来有些年头。她回敬道：“好剑。”
晏海轻笑一声，抬了下手，露出剑柄处的款识：须臾。
“是先辈遗赠。”
“荣枯咫尺，沧桑须臾。好名字！”这个名字很是少见，溪客随口问道。
“非。是生死须臾，当思珍惜。”
溪客微怔，目光从须臾剑上移开。
无生入鞘，敲了敲身旁的一棵鬼脸树：“道友怎么看？”
晏海将脚底的碎骨碾成细粒，讽道：“有人在这里设了伏阵，借用鬼脸林坑杀路过仙人。”
鬼脸林的形成并不复杂，自由生长的鬼脸树，树身的任何一处接触到游离的魂魄，都会自动产生巨大的黏力，将魂魄禁锢在树身之中。
禁锢的魂魄越多，粘力越大，魂魄越无法逃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一棵鬼脸树都是一个混杂的丧葬场。
在这个丧葬场中，魂魄互相影响，怨恨也与日俱增。日积月累，怨念深重，魂魄彻底转化为怨灵，将满腔怨怒报复在后来的仙人身上。
就如先前咬在溪客脚踝的白齿，那是怨灵最常见的攻击手段。
识海不够稳固的仙人，被这样的白齿咬合之后，往往会出现头晕目眩的症状，待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魂魄往往已经被拉入鬼脸树的树干之中。
没有魂魄的仙体，自然也跟着丧失生气，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腐化，最后只剩下最难腐蚀的仙骨。
而鬼脸树，吸收的魂魄越多，怨念就越深，对仙人神魂的影响也越大。
这就好像一个人的气场，气场越大，影响的人就越多。鬼脸林发展壮大到一定程度，不仅会对进入其中的仙人产生影响，使得他们神魂不稳，而且会对路过的仙人产生影响，诱使他们改变原有路线，自觉靠近鬼脸林，进而成为鬼脸林的养分。
这种无形之中引君入瓮的手段，才是鬼脸林的真正厉害之处。别说是寻常仙人，就连她这样的高阶神仙，倘若疏忽大意，也有可能在阴沟里翻船。
但是，鬼脸树并不常见。
六界之中，唯有冥界才有鬼脸树的存在。即便是冥界，也只有归墟之地，才有鬼脸树。
而归墟，是上古众神的墓地，规则难测，非帝君不可入。
溪客暗叹一声，在心底默默数着六界已知的帝君修为者，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
无生情急之下的那一剑，抵消因果，被禁锢在鬼脸树中的魂魄已经全部消散，她就算有所怀疑，也已经无法印证。
罢了！
溪客看了看骷髅碎骨化作的尘泥，举剑对着成林的鬼脸树斩去。
剑光没入黑漆漆的树皮。
湮灭，从树枝到树干，再到树根。
影影重重的丛林一点一点消失，仿佛橡皮擦在画板之上滚动，只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黑色的深坑。
坑洞的边缘，四根褐色的石柱，突兀地立在平敞的地面上。
溪客和晏海对视一眼，向着石柱走去。
繁复诡异的纹路布满整块石柱。
有暗黑在纹路中流动，一汩一汩，仿若人体内的血脉，诡异，不祥。
“我来。”用剑柄将晏海的手推开，溪客的左手覆在石柱上。
一段画面涌入脑海，四根空白石柱从天而降，慢慢的，石柱上有纹路出现，一笔一划，由简到繁，似乎有人在隔空雕琢。
纹路越来越多，渐渐勾连，一道身影落在石柱围成的空间内，朝着一个石柱走去。
溪客仔细看去，只见一朵巨大的青莲，缓缓呈现在布帛之上。
这是石柱的视角。
那人似乎是在检查四个石柱。
“六娘，等我。”一声叹息，情意绵绵。
那人双手抚摸着石柱，一下一下，低语浅吟，好似在与情人耳鬓厮磨。
溪客面色愕然，没想到布设如此邪阵的，竟然还是个痴情人。
“转过来，快转过来。”冥冥之中似有预兆，她在心底默念，急切地想看清这人的长相。
突然，身体猛然往后一退。
左手从石柱脱离，接收的画面随之中断。
“晏海！”她怒吼一声，看向身侧之人。
晏海抿嘴，指着两人方才所站的地方，一股巨大的蘑菇云从地而起，石柱在空中炸开，石屑往四面八方飞射。
飓风形成，从地面扫过。
灰尘扑面而来，被结界挡在一尺之外。
“多谢。”她眸色微深，看向其他三根石柱，无一例外全部变成了从地而起的蘑菇云。
“这是四方锁天阵，我在《原始阵道》详解篇中看到过。这个阵是崇阵上神所创，十万年前的六界混战中，崇阵上神陨落，四方锁天阵也随之失传。”晏海解释道，所以他才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
听说是崇阵上神，溪客忍不住叹息一声。
十万年前的六界混战，太多的神仙陨落，崇阵上神正是其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位。
这位上神，颇有阵道天分，在他的手中，天地万物皆可成阵。六界混战大决战的那个阵法，正是由他所布。
离奇的是，布下那一阵之后，崇阵上神就跟着失踪了，他留在紫宸仙都的那道魂火，也随之熄灭。
魂火熄灭是神仙陨落的象征，六界众仙众神皆认为他是陨落于大决战之时。但战事就发生在忘川河畔，幽冥司魂殿的仙官们刨地皮一样，在忘川河畔仔仔细细寻找了三百年，始终没有找到他的魂魄。
也因为这桩典故，溪客虽然从未见过崇阵上神其人，却对他的四方锁天阵有所耳闻。
传说，这阵能锁世间因果，能记录天地过往。
想必，她在接触石柱时，脑海中出现的画面，就是这阵的记忆。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阵竟然还能自毁。
“你看到了什么？”晏海显然比她知道的更多，后怕地看了眼蘑菇云，问道。
暗黑涌动，集结如人体心脏的那一刻，他的整颗心几乎要停止跳动。
溪客沉默片刻，如实道：“我看到了布阵之人，他衣服的后背上有妖界的青莲图腾。”
这勉强算是一条线索，但实际上意义并不大。
《上古秘闻录》记载：上古时期，众神以掌蔽天，视天地万民为蝼蚁。人族和妖族被众神豢养，仿若牲畜，杀伐取血、剖筋析骨，亦是常例。
累累尸骨堆砌起了众神的威严，直到上古末期，青莲大神出世，在神的属国上为妖族开辟了避难之地。妖族奔走相告，纷纷逃离众神扼制，奔赴青莲大神的属国，从此得以休养生息。
众神不满青莲大神的专横，发起了众神之战。此战中，众神陨落，青莲大神亦陨落。上古破灭，神界破碎，轮回秩序建立，天罚天劫应运而生。青莲大神的属国在其陨落后，神国化界，成了如今的妖界。
妖界各族感念青莲大神的牺牲，每千年都会举办一次万族大祭，青莲崇拜也由此而始，成为妖界各族的传统。
这样的秘闻，因为时间久远，知道的妖和仙已经不多。但习俗是个神奇的东西，妖界万族大祭流传至今，妖界的青莲图腾也风靡至今。
她怅然而叹，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多。
十万年前失传的四方锁天阵，为何会出现在这云岭秘境之中？画面中的妖仙到底是谁？他又是在何处学会的这个阵法的？他口中的六娘，又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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