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亡
溪客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这个人,在某些事情上有些执拗。寻常时候爱看热闹不假,做起事来也偶尔有些混不吝,但是从来不喜欢看戳人伤疤的热闹。
尤其是在别人心理防线特别低的时候。
然而,晏海不知道是没有看明白她的暗示,还是只想一吐为快。
他晃了晃酒瓶,听了许久酒水晃荡的声音,絮絮道:“十万年前,舅舅在忘川河畔以身殉道,其中有父帝的原因。母亲被他瞒了很久,直到怀上我之后,才误打误撞知道了这件事情。”
溪客一愣:“……”
竟然听到这样的隐情,她惊讶的同时,还有些木。
人间界的传奇话本中经常有这样的描述,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痛不欲生地问她的丈夫,到底是选择她,还是选择他的母亲。
溪客只觉得后背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情不自禁摇了摇头,当年的她,怎么会觉得这样的桥段是脑残呢?
果然还是年少轻狂了!
君不见?云锦上神和紫宸仙帝的这段爱恨情仇,不就恰是在至亲和挚爱之间进行选择吗?
晏海——在父母爱恨的夹缝中出生的孩子,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
她侧过去看他,只见他重新拿去酒瓶,大口吞咽起来。
他的喉结一上一下,酒水从他的下巴落下,顺着脖颈,洇湿了他的胸襟。夜风一吹,使得空气里都飘散着清甜的酒香。
他恍惚一阵,把整瓶酒喝完,仰头躺倒,枕在屋脊上。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舌尖上有淡淡的甜味。
溪客莫名他那瓶酒特别香甜,看了看他,偷偷摸摸将两瓶酒换了过来。豪爽地喝了一大口,听他絮叨道:“我出生之后,就跟母亲住在云华仙城。父帝很少来,母亲说他忙,但我知道他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彼此。后来,母亲陨落了,父帝将她的仙体葬在东南大泽的一座荒山上。”
喝了酒的他,话似乎特别多。听他七七八八说了好一阵,溪客才意犹未尽地放下酒瓶,问道:“为何是荒山?”
上古有神墓归墟,仙界同样有仙墓。
云锦上神身为仙界第一任仙后,无论是凭借她的身份、修为,还是凭她在仙界新秩序建立过程中所作出的贡献,都有资格被葬在仙墓之中。
再怎么样,也不应该被葬在一座无名的荒山。
晏海显然也不知道其中内情,父母之间的事情,如果刻意想瞒,身为儿子自然也探听不到。
“不知。”他的声音很轻,把酒瓶举在眼前,喝干净之后,用袖子将瓶口擦了擦,还给溪客。
溪客有些心虚,大约是两个批次酿制的酒,换过来的这瓶比她自己原来那瓶更醇厚。见他似无所觉,她找补道:“还喝吗?”
他摆了摆手:“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溪客愣了愣,这才仔细看他。只见月影落在他的眼眸中,衬出些许迷离的皎白。
她心底突然有了明悟,这是一个哪怕在做着放肆的事情,也要时刻保持清醒的神仙。
这样的意志力,容不得她不多想。云锦上神陨落后的三万年,他到底是如何过来的?
她不知不觉中将自己心底的疑惑问出来。
晏海浅笑道:“我在仙宫待的时间不长,大概五千年吧!那个时候,姨母还没有诞下玄觞,重霄也还没有出生。”
他眉色淡淡,但溪客知道绝不止这样。
五千岁的神仙,因为有一半人族的血统,哪怕早熟,也不过跟十岁的凡人小孩一般。
就算只在紫宸仙宫生活到万岁,也必然不是一段容易的时光。否则,为何偶然的一次相遇,她就遇到了偷偷落泪的他?
更何况,还有紫宸仙都闻名六界的一场场庆功宴。不喝酒的他,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她将自己的酒瓶也收了起来,拿出那枚金色骨埙,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埙音由低而高,从低沉到轻快,就好像春日连绵的阴雨之后突然迎来了难得的暖阳。
晏海闭上眼睛,听到了花开的声音、草长的声音、海浪的声音……似有柳条舒展,漫山杜鹃盛开,大鱼驾浪而行……
动静极细微极寻常,又仿佛揽尽六界的盛美,这是他从未留心过的世界。
酒楼掌柜从梦中醒来,抬头看了看,嘴角擒了笑。
直到后半夜过去,天边有了微光,溪客放下金色骨埙,甩了甩自己的手臂。
晏海的神色很安详,头枕在他自己的双臂上,有微微鼾息传来。
天边的微光斜射在他的脸上,从眼睑处穿过,在脸上映出一条条细微的阴影。
溪客看着他的脸,忍不住有些感慨:若有人见过他这样的模样,绝不会奉澜风神君为天姿国色、绝代风华。
她叹息一声。
下一瞬,就听到少年们的说话声:“常重,听说你们昨夜出门了?还带了对祖孙回来?”
“是出门了。”常重瞥了一眼老者和晚晚那边。
少年们见他不多说,会意地“哦”了一声,转头让掌柜赶紧摆饭。
掌柜点了点头,见重霄抬头看他,紧接着又摇起头来。
少年们一阵不解:“怎么?”
重霄道:“我昨日给知命上仙传讯,一直没有收到回复。所以托掌柜派人去比翼鸟族打探消息。”
名符传讯的优势在□□捷,即送即达,不存在一方收不到讯息的情况。就算有什么突发情况或者难言之隐,也可以通过名符提前说一声。
重霄倾向于要么是知命上仙本人出了事,要么就是他被什么事情拖住了手脚,无暇回复他。但无论是那种情况,都要先弄个清楚明白,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
听他说出自己的猜测,少年们一阵懵,不约而同看向应承此事的掌柜。
掌柜苦笑一声,他心里同样着急。
但姑获妖城和崇吾妖城之间的距离不近,乘坐传送阵都得好几个时辰。他昨晚上安排下去的,就算一切顺利,也得后半夜才能到崇吾妖城。
再加上打探消息还需要时间,根本就不可能这么快。
但这群少年出身富贵,平时可以使唤调动的人手很多,办起事来自然是效率高。
他认为正常的事情,在少年们看来,很可能就是不够重视。
掌柜是个活泛的神仙,同时也很想得开,全然当少年们是几天的祖宗,很干脆地说:“我再派人去探探。”
他态度极好,做足了知错就改的样子。
少年们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正想叮嘱几句,就见溪客和晏海并肩走了进来。
溪客低着头,一眼不离手里的名符。晏海走在她的左侧,她走快一点,他也快一点,她迈的步子小一点,他也跟着迈步小一点。
两人虽然都没在看对方,步调却出奇的一致。
这姿势,很容易就吸引住了众人的目光。
“大哥。”重霄喊道,话还没说完,申斐的关注点就落在了晏海那身皱巴巴的衣服上,他使劲嗅了嗅:“殿下,您喝酒了?”
他的语气过于惊讶,引得少年们跟着深吸了一口气。
参加过紫宸仙宫庆功宴的神仙,谁不知道清河太子滴酒不沾。据传他第一次参加庆功宴的时候,连来贺的帝君递来的酒都没有接,最后还是紫宸仙帝代他自罚三杯才将这一遭给应付了过去。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仙界所有的宴席,都默认不能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摆酒。
晏海点了点头,看起来心情还不算坏。
少年们立刻就露出一副活久见的表情。
常重看了看众人,完全没有觉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冥界众仙重修魂,饮酒如饮水。少年们认为诧异的事情,在他看来只是寻常。
尤其是,他面前这位寒冰狱主还是个千杯不醉的神仙。
他将目光落在溪客手中一闪一闪的名符上:“上神,怎么了?”
那名符是幽冥司专属的样式。
这样频繁的消息传递,只可能是发生了极紧急的事情。
“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去崇吾妖城。”溪客脸色算不上好,她看了看老者和晚晚,“你们也收拾一下。”
三人依言而去。
少年们一滞,申斐喃喃道:“不用这么急啊!重霄昨日才联系的知命上仙,他那里还没有回……”
一个“复”字还没有说完,楼梯上已经不见了三人的身影。
晏海适时摇头:“都去收拾东西,我们也去崇吾妖城。”
溪客查看名符消息的时候,他恰好醒来。因为没有设防,正好让他看到了最先传来的消息内容。
仅那一点,便容不得他怠慢。
少年们这才意识到出事了,顿时乱作一团,齐齐挤到了楼梯上。
初次出门历练的他们,还没有养成随时就走的习惯,很多生活物品都摆在房间内。乍然一收拾,就跟新手赶牛犁地一样,所有房间肉眼可见地乱了起来,不是磕着了这里,就是碰着了那里。
哐当声传到楼下,引得掌柜一阵忧心。
晏海对着掌柜摇了摇头,问溪客道:“六娘,真的是消失了?”
凡人死后变成鬼,无论善恶,最终都会经黄泉道进入轮回台,重启下一世。
六娘是界珠空间中难得的一条线索,但在白简传来的讯息中,第一个字竟是“亡”。而且这“亡”,是发生在十世轮回之后,有功德加成使得神魂变得极稳固的情况下。
溪客叹息一声:“她可追溯的最后一世,是比翼鸟族的花翎仙子。”
白简在名符传讯中详细说了六娘的情况:孽镜台保存的生灵过往记载,六娘十世轮回均为善人,然而,十世不得善终。
这样的情况,若说没有人插手,溪客是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而她可追溯的最后一世——花翎仙子,也并非什么寂寂无名之辈。
十万年前的六界混战,六界天才辈出,这花翎仙子就是其中之一。不到两万岁,就被确定为比翼鸟族的少族长,不仅修为高,而且仰慕者甚众。
但这样一位仙子,从危机重重的六界混战主战场活了下来,却陨落在了混战结束后的一次寻常游历之中。
魂灯灭,魂魄散,形骸残。
若没有六娘转世轮回后的前九世,溪客也许不会起疑。
但跟这九世放在一起,任谁看了都会怀疑。
晏海没想到竟然会听到这个名字,他眼神一暗,彻底沉默了下来。
花翎仙子,其实是花翎上仙,是从妖都授业堂结业的精英弟子。她与蛟族不愿提及的另一位上仙,既是同窗,也是极为亲密的朋友。
而那位上仙,是百川上神一生的软肋,也是云锦上神一生歉疚的根源。
他怅然长叹,心道:若没有当年的那些私心,该多好啊!
掌柜也跟着叹息一声,抿了抿嘴,从怀里摸出一枚印信递给他:“小东家,把这个带上吧!”
那印信很陈旧,如朽木一般,正面篆刻着“花翎”二字,背面则是比翼鸟族独有的缠枝木纹徽记。
溪客大惊:“这是花翎仙子的遗物?”
掌柜叹道:“算是吧!这是花翎仙子当年赠予主母的客卿令牌。持此令牌去比翼鸟族,可以让那一族行个方便。小东家带去,也算是物归原主吧!”
晏海点了点头,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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