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西弗斯
哗——嘭！
直到被砸到墙皮上的那一刻罗维都还是懵的，他完全没设防，头在瞬间被摁在了304和305之间斑驳的墙面上，被人抓着头发像是皮球一样嘭嘭的砸了两下，连意识都混沌了两三秒，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额头上传来了一片模糊的热和疼。
铁锈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罗维沿着墙滑下来，在温热的泥泞中堪堪撕扯下一块漆皮，这才在月光的照耀下看清来人。是那个小胖子，他又像白天一样开始发疯了。罗维艰难的注视着小胖子，看见他双眼麻木的走到自己的面前，沙包大的拳头如闪电般砸过来。
砰！
罗维用尽全部的力气偏开自己的头，小胖子的拳头擦着他的脸颊砸在墙上，离他的太阳穴也只有毫厘之间。这样不行……怎么回事？罗维剧烈的喘了几口气，猛地立起身，扯着头发提醒自己清醒过来。刚才那两下太狠了，罗维的嘴里泛出一阵恶心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全身都是麻痹的，连手都抬不起来。
小胖子在月下又开始发疯，初夏的热风也充沛在罗维的耳边眼前，一瞬间，罗维也不知道自己是从拿来的力气，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恐惧，趁着小胖子收手的那一刹那，想也不想就一脚踢向了他的膝盖。
小胖子宛若巨人一样的身躯轰然倒塌在地。罗维踉跄着站起来，扶着墙就想跑。小胖子却像一只翻了壳的乌龟，在地上使劲折腾也一时难以起身，但这回他似乎也下了狠心，秉着一定要弄死罗维的念头猛一挺身，两只肥硕的胳膊就像堡垒一样死死的擒住了罗维的一只腿。
罗维本就重心不稳，再经他这么一折腾差点又一头撞在墙上。不能再拖了。罗维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如果真等小胖子爬起来，他今晚就真的没有活路了。一手紧紧的抓在304的铁门上，罗维顾不上自己的手也被其上的铁锈划破，使劲全身的力气要把自己的右腿抽出来。
但小胖子的力气实在太大，罗维回头看向他，在电光火石之间都做了决心，一股冷血狠辣的劲轰然涌上他的心间，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小胖子，罗维二话不说的抬起自己的另一只脚，任由小胖子抓着自己的右腿，然后就用力的碾在他的脸上。
小胖子顿时发出了一声嚎叫，两只手上用来桎梏他的力气也终于放松了一刻。罗维如愿抽回腿，连路也不看的踉跄出去，匆匆忙忙的要从楼梯上下去。小胖子撞不开铁门，眼下304，305，304都已无望了，罗维也只能赌一把，楼下的207就是今晚他唯一的生路。
又一股夜风吹来。罗维在筒子楼陡峭的楼梯上仓惶的逃命，头也疼的要命，连下楼的时候都不得不用力的扶着墙，生怕自己眼前一花就踩错了哪节台阶。身后哗啦啦的声音接连传来，沉重的脚步好像就近在咫尺。
罗维又惊又气的憎恨起自己白长了两条腿，逃命时怎么也折腾不快，每一步都好像踩在轻飘飘的棉花上一样，没跑几步就发软。小胖子就紧跟在他的身后，罗维头也不舍得回一下，就径直跳下最后几阶台子，一把朝207的方向拔足狂奔。这时风连也灌进了他的t恤里，猎猎的刮起来一个凛冽的弧度。
可小胖子却离他越来越近了，有几次罗维甚至感觉到有人就在自己的身后撕扯自己的衣服。
这样下去可能在他关门时小胖子就已经追上来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挡住他？
罗维的头发被夏风卷了一下，大多迎风扬了起来，少有的几撮零零碎碎的垂了下来，把他的视线也挡住了稍许。罗维瞥见筒子楼随处晾晒的衣服架子，灵光一闪，张开手就朝着衣架子上的衣服扯去，呼啦啦的撤了一团抱在怀里。
罗维一边跑一边算着小胖子离自己还有多少的距离，他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在惊心动魄中定下了时候，在小胖子离他只剩下两三步，而自己离207也只剩下两三步的间隙倏然回头，将怀里的衣服堆像是天女散花一样全都甩了出去。
好几件衣服应声糊在了小胖子头上，罗维冲进207，拉门上锁的动作一气呵成，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就一自觉的双腿软下，顺着门板出溜下来，心惊胆战的喘着粗气，他干涩的吞咽下几口唾沫，无声的忍耐着嗓子里大片的刺痛，感觉自己心跳得就快要爆炸似的。
小胖子还是慢了他一步。而207不论门窗都像304一样，全上了铁栏防护，小胖子锤不开铁门，只能像野兽一样发出好几声不甘心的嚎叫，但最终也只能像白天那样，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尽的沉默，拖着疲惫的身子一颤一颤的走开了。
等小胖子走出很久，罗维才找回了自己的知觉，他照着记忆中304的布置，在黑暗中胡乱的摸索着吊灯的开关。但是却摸不到，罗维的右手到处乱摸，忽然碰到了什么冰凉但又崎岖不平的东西。
他的食指在一个凹陷里，拇指也在一个凹陷里，罗维摸着摸着心中忽然一悚，在月亮下朝着那处望去，竟然是一个人头的形状。罗维浑身泛寒，这回被吓得连话都说出不来了，匆匆忙忙的就想把手伸回来。手臂在混乱中抽开，又似乎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瞬。
罗维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像炸毛一样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手机，惊慌失措的开了手机的锁屏，把手电照向那个人头的方向。
——是一个石膏人头像。
“啊……”罗维吓得终于可以吐出一口浊气了，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刚把手电筒无意中扫视了一圈，视线却再一次彻头彻底的僵硬住。石膏人头像倒是没什么，有什么的是在人头像旁边，刚才抓住了他胳膊的那个东西——
在207的房梁上竟然还吊着一具尸体！
“我……”罗维拿着手机的手一抖，可怜的手机今天第二次摔在了地上。手机倒扣在地上，光亮从下往上照射了出来，把那具尸体因为垂吊而吐露出来的舌头也清晰无疑的暴露在罗维的眼前。
罗维害怕的背靠在铁门上，痛苦的想现在就出去和那个小胖子一决雌雄，而不是在这里担惊受怕。他妈的，不会这里还有……一想到刚才那两张狰狞的鬼脸，罗维人都有点麻木了，觉得自己还不如就这么晕死过去一了百。
罗维深深的呼吸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平复下自己过于剧烈的心跳，终于能算得上心平气和的蹲下来捡起自己的手机，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陆柯白……”罗维只能靠着骂人来给自己壮胆了，他咬牙切齿的骂，心安理得的骂，痛恨欲绝的骂，“你他妈等我回去之后就完蛋了！”
再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罗维捡起自己的手机，却忽然皱了下眉头，朝着画布下被掩盖住的东西露出了一个吃惊的表情。207是一个简易的画室。罗维拨开地上散落的画盘和颜料，不确定的抬起手电筒，照亮了那个似乎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是一部已经破碎、但是明显却和自己手上的这个手机一模一样的智能机。
罗维愣住，心脏猛烈的挣动了一下，又下意识的抬头看向梁上的那具尸体，高帮帆布、卡其色休闲裤、白t……随着视线的上移，罗维看清了那具尸体的正脸——他又哪里只是衣服和自己一样，他根本就是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罗维失语的望着梁上那个死去的自己，恍惚的退后了两步，铺在画架上的白布也在这一刹那自然而然的脱落了下来。一只体型流畅，身姿矫健的漆黑色乌鸦映入他的眼帘，那只乌鸦正俯身于一片高山之上，鸟瞰着山下的那个正在推滚巨石的人。
‘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国王，他一度绑架了死神，让世界不再有死亡，但最终触怒了众神，于是就被惩罚要将一块永远也推不上山巅的巨石，给推上山顶。他的生命也在这一件永无止境的消磨中就此渐渐的消磨殆尽。’
‘《西西弗之夏》’
‘一个寻常又不起眼、永远也无法停止的夏天’
那行娟秀的小字又出现在画框的边界，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写道。
‘欢迎来到这一场经久不散的苦夏’
‘永无止境’‘经久不散’罗维看着画布，沉吟了一刻才把另外一副画也揭开下来，这回是一只正在吃麦穗的乌鸦，左下角又被贴了一张剪裁的报纸，像是开玩笑一样写着“somethinglikeineedfood”。
“这意思是让我把乌鸦给找来吗……”
罗维抚上那张报纸，直觉里面鼓鼓的，好像还装着什么东西。他把那张报纸撕下来，果然又掉出来了什么。罗维伸手接住那两张掉出来的碎纸，其中一个是老照片的碎片，是照片的右下角，上面是一个看上去有点懦弱的中年男人，一直佝偻着背，和305中的那个男鬼长得一模一样。
罗维把之前的那张照片也翻出来，摸着照片后面略微的凹凸不平，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从画室的笔筒里抽出一只炭片，像是研磨一样细细的涂在两张老照片的背后，女人的背后出现了‘0’这个数字，而男人的背后则出现了一个‘8’。
——保险箱的密码？罗维又看了两个碎片一眼，随后拿出了第三张小纸条。
……画了一个一个六芒星法阵？
‘死尸、蜡烛、麦穗，在午夜时分把供品奉上来，你就能和神明通话’
那个纸条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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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害怕那个小胖子发疯，又加上还有一些亟待确认的事情。罗维索性就在207里枯坐了一个晚上，他连手机都关了，就和那具尸体在黑暗中面对面的坐着，靠在铁门上一动也不动，在等待天明的过程中甚至还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
所以就是说，人类还真是一个适应性极强的物种呀。
罗维订了个下午两点的闹钟。其实他没有什么起床气，就是有点赖床，平时要是睡着了要好久才能被叫起来，不过在207睡就显然没有这种困扰了。闹钟吵醒了还在睡的罗维，等他浑浑噩噩的睁开眼，入眼的第一个人就是梁上挂着的那具死尸，正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
那提神醒脑的功效可不得不谓是一绝。
盯得罗维在瞬间就睁开了眼睛，真的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了。罗维心虚的擦了擦自己嘴边上的口水，几下来到207的窗户旁边，这时又听见楼梯中传来了一阵上楼的脚步声。现在是下午两点零七分，小胖子上楼在304门外开始偷窥自己。
罗维默默的想，继续耐心的等待下去。等到又过了大约四十分钟，熟悉的撞门声就又一次响起来。小胖子开始撬动铁门，而罗维隔着一层楼的距离却无比清楚的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无用功罢了。
三点，铁门挣动的声音消失了。罗维回到207的门口，从里面打开了门，在从门里出来的那一刹，他看见了小胖子正站在楼梯口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他。
“你要去哪里？又发什么疯？”
“快点滚回来。”
“不然还能有谁？”
“吃饭了，走吧。我没有精力再去捉你了，识相点就跟上来。”
“还不快走？”
明明罗维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小胖子仍每隔一段时间就像是一个被操纵了的木偶一样，表情麻木的从嘴里说出话来。一切又重来了。罗维抬眼看向昨天被自己扯得稀巴烂的衣架子，散落了一地的衣服现在又重新的挂在了晾衣线，对于小胖子来说，今天还是昨天，连天气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被永远的困在了这一天。2007年的5月9号。
但罗维还是跟上了小胖子的脚步，跟着他又来到了昨天的那个小餐馆里，在二十分钟后得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听见他对自己说，“吃吧。吃饱了才好上路。”
然后他就可以随便的向小胖子问一个问题。这也是系统给予他的一个小提示。
罗维默不作声的吃完长寿面，看着油腻桌子对面，和自己只相隔了两碗长寿面的小胖子。他也正在看着自己，表情看上去很柔和却又像是一滩了无生趣的死水，他在等着罗维向他询问。
“你叫什么名字？”罗维问。
“李潼……我的名字是李潼。”小胖子声音沙哑的回答他。
他也是李潼。罗维愣住，那‘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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