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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2.饮醇自醉


“我永远不理解牛津。”1

        ——

        适量的酒精可以拉近人们的距离,更何况瓦尔泽点了金汤力2。

        用歌顿牌金酒和汤力水按照一比三的比例调配,加上冰块和少许柠檬皮。

        瓦尔泽才刚刚毕业两年,查尔斯已经离开大学七年了。离开学校那年,查尔斯凭借在《柔板》中的表演,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的马塞洛·马斯托依安尼奖,但是那年他没有走进谢尔登剧院3——他没有参加大学毕业仪式,因为他并没有读到最后。完成论文、拿奖学金、获得一等学位、学表演……一个人不能兼顾太多东西,他知道自己更想要什么,所以最终选择了肄业。

        离开学校的时候,查尔斯的导师说希望他能过好每一天。然而一离开学校,查尔斯就在酒精和混乱里沉沦了两年。狄奥尼索斯4不停地给他喂葡萄,那些葡萄酿出的酒,红得像基督的血。爱欲之神坐在他的颅骨上,蘸着他的脑浆吹出一个个泡泡。

        查尔斯那时的那位经纪人才不会禁止他喝酒,他们只是合作关系,离开合同就成为路人。演员不能暴食,所以一些经纪人甚至默许演员通过抽烟、喝酒转移压力——他们自己也常常那样做。

        忍无可忍的莉莉·华特斯砸碎了查尔斯的酒瓶,把查尔斯关在了门外。站在门外,查尔斯终于和狄奥尼索斯说了再见。至于爱欲之神,查尔斯无意驱逐他,他本来就不相信长期的爱情,所以对欲望格外宽容。

        不敢面对性,就是在回避人。如波莉娜·雷阿日之言:集中营有伤风化,原子弹、酷刑,乃至生活本身,无时无刻不有伤风化。有伤风化并不仅限于各种不同的做`爱方式。

        酒神离开时,留下了他的悲剧性。

        重新活跃在舌尖上的酒精让查尔斯的记忆变得混乱。他忘了一些事,同时也想起来一些不太愿意回忆的事——想起来自己最初开始喝酒、正式接触舞台剧的时候——他刚上大学的时候。

        阿兰·萨莫约特是国立高等戏剧学院的毕业生,查尔斯不是萨莫约特那样的科班生。查尔斯和瓦尔泽都没提起过自己的大学。对演员来说,演技差劲就意味着失败,学历和演技的关系不大,它不会给精湛的演技减分,不能拯救糟糕的演技。

        在查尔斯离开他的大学后,没过几年,瓦尔泽又出现在了那里。查尔斯知道这件事后的惊讶程度,丝毫不比博杜安知道他和佩特里原来是校友时的惊讶程度轻——他一直以为瓦尔泽在欧陆念的大学,是巴黎三大之类学校的毕业生。

        然而瓦尔泽是基督教堂学院的学生。汤姆塔每天敲钟一百零一下,基督教堂学院不把学院叫做学院,而是叫做堂屋,瓦尔泽在堂屋那哥特式老虎凳上熬了几年,顺利毕了业。

        科莫湖区的白天也阴着天。在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查尔斯想起来自己的莫德林学院,他就是在莫德林学院学会了喝酒。贵族的葡萄园,学究式的高傲。他学会了牛津人那种矫揉造作的风气——以古怪的坐姿坐在沙发上抽烟,操着懒散傲慢的腔调半吞半吐地说话。

        诽谤、划船、交友要比通过考试重要得多,各种晚会、宴会没完没了。瓦尔泽说登山俱乐部和私生胖子俱乐部依旧在,加入私生胖子俱乐部的要求依旧是在一晚上吃完八磅煎饼和奶油蛋糕。查尔斯曾经参加了登山俱乐部,他们登上拉德克利夫阅览室的圆顶,然后荒唐地把一口锅扣在上面。

        查尔斯还参加了莪葙文学会——所有会员都不太熟悉莪葙,但是顶着这个会名,举办玩乐聚会也十分方便。他们像得了布赖兹海德症,把自己和浪荡、丑闻之类的词关联在一起,只谈论法国人,薇依、巴塔耶、布朗肖……来回出入伯顿·泰勒剧场和博蒙特路的牛津戏院。

        晚上没事的时候,查尔斯会去白马俱乐部喝啤酒,帮女生买单,他和斯黛拉喝得醉醺醺的,在大半夜跑到默顿学院,发现学院关了门,于是一起沿着死人道5往植物园走,一边接吻一边背奥维德的诗,背植物的拉丁语名,滇荆芥、苦艾、茴香、水龙骨……

        斯黛拉说了一堆单词,说完吐了查尔斯一身。查尔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搞懂她说了什么——

        茴香。蟒蛇和灯芯草。

        芳香,游丝和半影。

        空气,大地和孤寂。

        ……一道梯子伸向月亮。6

        空气、大地、孤寂。文化资本,权力的交易。有时候查尔斯异常痛恨这帮牛津的英国人。英国人、英国人,该死的英国人,一个总是摆脱不了特权和阶级观念的集体。阿尔文娜有些电影被教会列为禁片,但她依旧拍和上帝有关的故事。查尔斯痛恨他的大学,就像阿尔文娜痛恨上帝。又爱又恨。

        查尔斯本人当然和英国有关系,否则他就不叫查尔斯,而应该叫夏尔了。瓦尔泽似乎和英国没关系,他姓他妈妈的法国姓氏,住在第九区加尼叶宫附近,他爷爷是个意大利人……谁能想到他爷爷是个英国籍的意大利人呢。

        从查尔斯离开学校到瓦尔泽上学,期间隔了两年,瓦尔泽毕业后,英国正式脱离了欧盟,新型冠状病毒引发全球疫情。查尔斯早已经搬回了欧陆——在伦敦试镜的机会更多,但是他和伦敦的狗仔闹翻了,并且他希望离自己的父亲远一点。查尔斯的父母很早就离了婚,父亲住在英国。查尔斯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弗洛伊德所说的各种情结或者童年阴影,虽然离婚了,他的父亲一直算得上合格——当然,如果他没让成年后的查尔斯发现他和保姆有个只比查尔斯小四个月的私生子的话,一切会更好的。

        查尔斯带着对父亲的尊重在英国读书,在父亲的母校读书,然而他的父亲用丑闻和一桩珠胎暗结的陈年旧事狠狠讽刺了他。瓦尔泽待在英国,狠狠讽刺了他的爷爷——他们都在英国,但是瓦尔泽就是不去看他,一次也不去。

        当瓦尔泽上学的时候,学生们已经不怎么看报纸了,《每日镜报》《牛津邮报》被扔在一边,大部分人都拿着手机。瓦尔泽在周二晚上去小熊酒吧,每周二晚上,小熊酒吧会举办“爵士之夜”活动。

        和查尔斯一样,他参加荒唐的俱乐部,有时候听完讲座就去蹦迪。他也去阿什莫尔博物馆。前拉斐尔派展厅里的作品背后往往暗含着罗塞蒂、简和莫里斯三人的不伦故事。中国和埃及的文物被陈列在展柜里,恬不知耻,诉说着世界殖民侵略史,和列维-斯特劳斯无意间的嘲讽悄悄呼应7。瓦尔泽也注意到了那些埃及的苍蝇雕刻。

        瓦尔泽喜欢莫德林塔,谁会不喜欢这座塔中百合呢?查尔斯和瓦尔泽说,莫德林学院礼拜堂室内有一块特殊的凸板——凸板在狐狸、猫头鹰、鹅、仰躺的马之类的动物木雕旁边,凸板上雕刻的内容让人意想不到:一个男人把头伸在女人叉开的双`腿间。

        瓦尔泽在上学,而查尔斯看到了很多事情,他看见凸板雕刻上的画面变成了荒诞的现实,而自己被刻在了木板上,于是他不能再张口。沉默是一种利己的罪过。回归的酒神没收了那些苦涩,报之以醉的迷狂。

        酒精把查尔斯和瓦尔泽的回忆混合在一起,间隔了几年的平行时间忽然交错扭曲,汇聚于同一空间。

        某几年和某些人消失不见。醉酒后吐了查尔斯一身的人,似乎不再是斯黛拉,而是瓦尔泽。查尔斯看见瓦尔泽路过老消防站,市政厅的彩虹旗被风吹起来,旗子上的粉红色代表□□,红色代表生命。对一切一无所知的瓦尔泽看见自己和查尔斯一起在圣灰星期三去莫德林学院听《怜悯我》,然后排演《归于尘土》。

        《万尼亚舅舅》沉闷压抑。一副天然的幻镜,是真还是非真8,在《第十二夜》里,查尔斯不演主角,成为自作多情的滑稽管家马弗里奥,瓦尔泽饰演薇奥拉的胞兄西巴斯辛,没人记得安东尼奥的脸9。

        他们两个受够了喝啤酒的时候吃炸薯条,于是改吃草莓。

        环形的艾迪生道附近有紫杉、冬青、月桂、山楂树,艾迪生道中央的神圣草地上长着贝母属植物,英国很少有这种百合灌木。

        四月,它们绽开玫瑰紫色的花蕾。

        五月,梨树开花。五月一日,凌晨六点,莫德林唱诗班就开始唱歌。一些彻夜未眠的男女学生从莫德林桥上跳下去,宣布春天到来。桥下的查韦尔河水只有三英尺深,总有人会被医护人员抬走。

        六月,六月仿佛是从牛津时空中撕下的一块碎片,查尔斯和瓦尔泽被突兀地贴在科莫湖区,与互相融合的过去断裂开,变成两个孤零零的人,在雨天互相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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