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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回忆之七疯狂的爱


“首先,我得感谢我的经纪人——我没想着自己得准备获奖感言,但我的经纪人让我准备一下,至少列一个感谢名单。万一是我呢。现在,不得不说,获奖真是世界上最好的感觉。

        “感谢我的经纪人的提醒,让我现在不至于语无伦次。我确实列了名单:感谢我自己的记性,能让我把接下来的人名记住,感谢导演阿尔文娜·麦耶,你太优秀了,情绪稳定,并且一直在片场夸人——演员最需要这个。电影是调度和配合的艺术,我感谢所有工作人员和我的演员同事:编剧莱娜·科曼和斯莫德斯·斯卡德·埃迪阿克、摄影师让-皮埃尔·法布里耶……

        “尤其感谢演员达妮埃尔·丽丝,在拍摄的时候,达妮埃尔给自己加了很多戏,激起了我该死的胜负欲。幸好最佳主演奖有两个,否则她又会成为我的对手。我也感谢电影本身,荧幕让很多人以为我很有魅力——实际上,我不总是像面向公众时表现出的那样,甚至远非如此。

        “在现实生活里,我常常在醉酒中度过时间,把亲密关系搞成一团噩梦,让对方痛苦,我太可怕了,简直是个麻烦的混蛋,所以,我真诚地感谢我的人生挚爱。我的所爱,感谢你接纳了我恶劣的一面,给予我包容和保护,于是我有勇气和精力去考虑如何演出一场悲剧。我感谢你给我的爱,疯狂的爱。”

        我并不愿意重复查尔斯的话,因为我的重复可能不准确。但是我记得他的金球奖获奖感言,并且愿意在此重复。查尔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在台下看着他。其实我记不清“摄影师让-皮埃尔·法布里耶”之后的人是谁,因为查尔斯一口气报出了二十个人名——当时台下的人发出一片笑声,连我也被逗笑了。当查尔斯和达妮埃尔互动说:“尤其感谢演员达妮埃尔·丽丝”的时候,摄像机对准了达妮埃尔,她配合地比了个飞吻,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

        我再次看向查尔斯,忽然之间,我不再能听见其他人的声音,因为我发现查尔斯也在看我。隔着人群,他看了我一眼。我也曾多次把查尔斯藏在自己的获奖感言里,但是我从来没有他那么大胆,敢于直接揭开自己习惯于隐藏的一面——我听见他毫不遮掩地说:“实际上,我不总是像面向公众时表现出的那样,甚至远非如此……我太可怕了,简直是个麻烦的混蛋,所以,我真诚地感谢我的人生挚爱。”

        人生挚爱。台上的灯光过于明亮,甚至使得我眼里查尔斯穿着西装的身影变得模糊而眩晕。在一片模糊里,我甚至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看见他的双眼,目光灼灼,我只能听见他略显紧张的声音:“我感谢你给我的爱,疯狂的爱。”

        当我眨眼时,我忽然发现自己的眼里满是泪水。疯狂的爱。查尔斯,我又如何能不带着眼泪——分不清是狂喜还是痛苦的眼泪——感谢你,你也给了我最疯狂的爱。我们的爱情在开端就是疯狂的,由你点燃的疯狂。

        《无词之歌》拍了十五个星期,三个月足够改变一切。

        我和查尔斯正式在一起的第一天,在白天,我们一直在片场工作,晚上我们去了酒吧,在酒吧和女孩们喝酒、跳舞,直到凌晨三点。凌晨三点,巴勒莫的大街上空无一人,路灯昏暗,空荡落寞的街道几乎让我以为上半夜的迷乱和喧嚣是一种错觉。

        查尔斯说他饿了。我们在街上寻找还在营业的商店,渐渐跑了起来,疯了似地奔跑,痛快淋漓,互不相让。我一直跑在前面,跑过四角广场……我不知道我们跑到了哪里、将跑到哪里,我用尽了力气,站在原地,等查尔斯走过来。

        查尔斯走过来时,我的呼吸还没恢复。他抓住了我的手,我向路边退了几步,后背靠住墙,任由他把我的手摁在墙上。我无意反抗,只是用力呼吸,希望能平复自己的气息。巴勒莫下过雨,夜晚的墙壁潮热湿润,沉闷的水汽过分饱和,在空气里到处飘荡。查尔斯扣住我的手指凑了过来,他低着头,微微张开嘴唇,我几乎中止了呼吸的动作,我丝毫不敢有动作。就在我以为他要吻我的脖子的时候,他咬了一下我的嘴唇。

        我想要回应他,他突然狡猾地错开了。我想挣开查尔斯的控制,可他吻了回来。真正的接吻。我几乎要在这次接吻中因为缺氧窒息而死,耳中只剩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怦怦、怦怦。我的生命的颤抖。

        一次濒死的接吻点燃了所有的激情。那时我的爱有多炽热,炽热到我只能想得到“明天”和“永恒”,这二者之间根本不存在其他时间,也容不下其他任何时间。我只想要燃尽我的所有生命去爱这一场、只爱这一场。

        我们在狄安娜喷泉广场上浑身湿透着拥抱,在慕尼黑国家剧院听《特里斯坦与绮瑟序曲》。帕克城天气寒冷,我和查尔斯把彼此绊倒在雪地里、抓着对方摔倒在雪地里,我们脱下带雪的外套,在一家小电影院里看了一个通宵的电影——我不记得屏幕上放了哪些影片,只记得电影院的椅子上套着紫色的绒布,只记得我一直拉着查尔斯的手。没有主动的一方,也没有被动的一方,我们只是一直拉着手。

        戛纳电影节上,凯莉·卡索维茨说:“片场的女孩儿们被查尔斯迷得晕头转向。”查尔斯就坐在我旁边,他挑了一下眉毛,说:“还有男人。”我笑着捂住了脸。查尔斯说自己拍摄期间印象最深的事情是在维托卡波和我去看麦地和向日葵地,我记得我们两个回城区的时候坐公交车忘了打票,被罚了五十欧元。

        维托卡波城外田地里的麦子已经成熟,我和查尔斯从向日葵田里穿过,粗糙的叶子刮过我的皮肤。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气味,天边已经变成了紫色,只有西方有太阳的地方还是一片金色。那个时候常在剧组的主要演员只有我和查尔斯,我们两个之间只有尚无实质的好感——甚至没有调情。我记得我说我没有见过麦地,查尔斯说那我们去看吧。只为了一句话,我们跑向城外。

        维托卡波发生了太多事情。在第一次开拍前,为了缓解我的紧张,查尔斯说:“我觉得我可能当过同性恋。”他说他和朋友在圣马洛度假,有一天走到海边,他的朋友突然说爱他,问他他们两个可不可以一起睡觉,

        “我觉得那样会不舒服,所以我拒绝了。”我听见查尔斯这么说,我看向他,只觉得震惊,甚至忘了接下来要背的台词,更忘了开拍前的紧张。他说:“但是我的朋友问我他可不可以吻我一次,我说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当然可以。”我等着查尔斯继续描述那个亲吻,但是他接着说对方只是轻轻地在他脸上碰了一下——轻得像一只做梦的蝴蝶,以至于让他感受到了爱情,“小心翼翼的,转瞬即逝,以吻封缄。”

        多么温柔的一个吻。有时候我分不清查尔斯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话,所以我一直好奇亲吻查尔斯的那位朋友是谁。后来我发现根本没有那个人。查尔斯只是像他所说的朋友那样吻了我一下,我才是被亲吻的人。

        《无词之歌》上映后,我和查尔斯仅仅接受了《l\"uomovogue》杂志的双人采访,照片是在villacerami拍的,那天那里的蚊子有些多,摄影师说意大利语里“蚊子”这个词听起来就让人想给这个生物一巴掌:zanzanre。查尔斯不希望我们两个拍太多合照,我们需要独立的发展。拍完《l\"uomovogue》,他接受了associationaides1的邀请,并且询问了我,于是我们合拍了一张公益裸露照片。

        拍公益照片的时候,我和查尔斯都在巴黎,但是我们之间没见过面。查尔斯在排练舞台剧,我每天昼夜颠倒——我正在《赛博巴黎》剧组参加拍摄,导演维克托·涅姆奇克和他妻子每天中午十二点才能起床,我们拍摄到凌晨两点,然后他和他妻子离开剧组,直接去第九区的黑猫夜总会玩到天亮。

        拍照那天,我和查尔斯已经有一个月没见过面了。查尔斯抱着一只小狗进了化妆间。那段时间我没时间照顾自己的狗,所以把小吉丁送到了查尔斯家。查尔斯发现我已经到了,高兴地笑了一下,他没有扣外套的扣子,小吉丁缩在他的外套里,露出脑袋,他用一只手夹住衣服兜着小吉丁。摄影师抓拍了一张查尔斯看着我笑的照片,我一直收着这张照片。

        我还一直收着另一张查尔斯的照片,那是查尔斯送我的生日礼物,查尔斯送过我很多礼物:定制的卡地亚铂金地图烟盒,烟盒上用钻石嵌出了我们一起去过的城市,福克纳的手稿,柴尔德·哈桑姆画的《海中的象鼻山》……但我最喜欢他送我的一张照片。有一年夏天,我们去希腊度假,在私人海滩晒太阳的时候,我给查尔斯拍了那张照片,查尔斯在照片背面写了一句“然而我把你的裸体写进这句话里”。现在,我将查尔斯的裸体写进我的句子里——电影里的裸体统统不作数,那只是角色的裸体,不是我和查尔斯的。

        除了和查尔斯一起的时候,我再没有轻松地以赤`裸的身体面对过镜头。我在电影里多次露出自己的身体,大多数时候我觉得自己得不到尊重。弗朗索瓦·雷堡汀拍一场裸露戏拍了五天,我和玛丽昂每天被片场的人围观,似乎我们的身体不是我们自己的。我不是个男妓。雷堡汀说:“操她、操她,掐她的脖子”,窥淫癖般用摄像机对准我们的□□。我觉得难以忍受,披上衣服后给了他一个耳光。

        我渐渐显露出自己性格里不好相处的一面——我的脾气没有多么好,至少没查尔斯好。如果我觉得自己被故意冒犯,那么我一定会选择报复。我无数次和查尔斯争吵、互相忍受,其实他忍受我的时候更多。我感谢他对我的包容,一如我感谢他给我的一个个梦境。

        如果一个人愿意和现实隔开一段时空,就能从回忆中的时间绵延里找回现在的存在。查尔斯给了我各种回忆,关于痛苦的记忆、关于激情的记忆、关于情`色的记忆……魏宁格谈论爱情,实际上,对他而言,只存在柏拉图式的爱,爱和□□对立——“性的吸引随身体的接近而增加,爱则在爱人缺席时最强”。我体会分离的痛苦,我和查尔斯总是在分别,我的所爱常常缺席,于是我得知何为思念。然而爱和性绝不对立,我的爱欲总是指向同一个人。

        当我离开拍摄开始休息,我有什么样和查尔斯有关的记忆,雪茄、跑车、酒店……都不是。都不是。在阿□□翁,我把最后一瓶香水倒进喷泉,水雾里弥漫着沙皇紫罗兰的香气,然后一切烟消云散。如果我的手摸过树上的青柠檬,我的身上依旧会有香气。我和查尔斯在阿□□翁的葡萄酒庄园里摘葡萄,膝盖被沙砾磨破。这并不比高强度集训轻松,然而我站在大地上,闻见暴晒后泥土的气味。欧盟的最低工资标准是一小时988欧元,我们每个人一个小时就拿到那么多钱,一天工作五个小时。葡萄过于甘甜,摘葡萄的小时工不乐于吃下它们,我只渴望水。

        我们住在阿兰·萨莫约特的阿维`尼翁度假别墅里。萨莫约特在鲁昂拍戏,约了工人修阿□□翁别墅冬天冻裂的水管,需要找人看房子。中午收工之后,我们和查尔斯在葡萄酒庄园吃饭,吃茄子意面、青口番茄意面,回别墅洗完澡就在游泳池里泡着。泳池边的石板被太阳晒得滚烫,然而池里的水依旧发凉。我和查尔斯在水中接吻,一如多年前在戛纳,他将我拽入海水中,我们接吻。

        葡月结束,我们用自己的工资支付账单,开一辆租来的雪佛龙,从阿维`尼翁走到尼斯,然后坐船登陆科西嘉岛,停留在阿雅克肖。到处都是海。查尔斯换了手机号。威尔第导演给查尔斯写明信片,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查尔斯回信说我们很穷——穷得要命,只能吃仙人掌果和海里的鱼——但是人们知道威尔第,所以他卖了威尔第的签名明信片。威尔斯收到回信之后一次性给我们寄了二十张手写明信片,附带的信上问查尔斯卖了明信片以后能不能凑够两个人去威尼斯的路费。

        查尔斯收到那一沓明信片之后笑得像个孩子,他从来没卖过威尔第的明信片——在科西嘉岛,除了买白色香桃木利口酒,根本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我们不需要昂贵的东西,用摘葡萄挣来的钱坚持了三个月,那是我们用单纯的劳动支持起的生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查尔斯都住在费什宫附近,一边喝酒一边读莎士比亚喜剧,每个人都扮演了太多的角色,查尔斯改用法式英语念台词,我笑得从椅子上掉了下去。老房子的地上铺着意大利手工瓷砖,我喜欢光着脚踩在上面。离开阿雅克肖,我们顺着修道院和教堂的路标牌向南走,在山和海之间遇见放羊的人,天气好的时候,能在山顶上望见撒丁岛——后来我们去了撒丁岛。在圣特雷莎加卢拉,我最后一次回望漂在海上的科西嘉,只看到博尼法乔的影子。海水如同母亲的羊水,我在海里再次出生,除了查尔斯,以前的一切记忆都是影子。

        萨萨里大教堂举行弥撒仪式,查尔斯把一本《理查二世》留在了撒丁岛。我该回去吗。我说不回去,或许永远不再回去——我知道我不可能永远不回去,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很虚伪,我不是真的赤贫者,我永远有退路。我怀念片场。如果我真的虔诚,我应当回去。被留下的《理查二世》就像一个墓碑,纪念一场狂热而假惺惺的死亡。

        我已经认识查尔斯七年。只有在这一年,我才得以摆脱工作和他独处如此久的时间。我们依旧争吵、发生争执,但是我从未感到过厌倦,并且越来越不可自拔。我从来不需要问查尔斯他是否爱我,查尔斯爱电影事业——没有人能凭借运气获地位,他在看剧本的时候绝对不会接电话。但是为了我的一个疯狂念头,查尔斯悬停了自己所有的工作。在撒丁岛埃尔马斯机场,我说:“我占用了你九个月的时间了。”查尔斯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占用你的呢。”

        如果我们在做疯狂的事情,那主语一定是我们,不是只有我,或者只有查尔斯——没有施害者,没有受害者。我因为爱查尔斯而学会谦卑,我爱他在表演上的天赋,不再想将他占为己有。爱是越给越多的东西,我们给出,然后得到的越来越多。在爱情刚开始时的激情里,我只能看见“明天”和“永恒”,如今我看见从明天走到永恒的路,并且盼望这条路变得漫长,以让我和查尔斯有足够的回忆和时间。

        我们回到了城市。麦耶导演知道查尔斯回到巴黎之后联系了他,希望他能出演一个骗婚的男人。在编剧夏特里尔选择去乌克兰代孕后,麦耶导演和编剧莱娜·科曼、斯莫德斯·斯卡德·埃迪阿克合作,编写了《theannunciation》2的剧本。查尔斯凭借这部电影拿到了金球奖,影片全体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提名。

        我们和麦耶导演在雅典娜酒店一起吃了饭。查尔斯说:“我演了太多角色了,不是在出轨,就是想出轨而没有行动。”麦耶导演说:“你演了很多出轨的角色,但是他们没有经历过生育。即使他们成为过丈夫,他们也不知道生育意味着什么,不知道生产时女人身体的屈辱。你也不会知道什么是外阴缝合线。”

        吃完饭,查尔斯接下了剧本。在麦耶导演说完剧情之后,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接的。电影最初给出的预算远远不够,制片人还在找投资人,所以我参与了制片,要求得到海外市场分润。我联系了宝诗龙,保证影片里出现的珠宝都是真珠宝。总制片人问我是否愿意客串一位勋爵的情人,我拒绝了,我说如果想要热度,他们可以找莉莉·华特斯来客串一个角色。我和查尔斯演过情侣,我明白自己的影响力,如果我和查尔斯再次在电影世界里重复这种关系,观众的注意会被影响——克里斯蒂娜才是最重要的角色。总是没有人关注被骗的妻子。

        我曾经帮查尔斯对过一部分台词,我说出克里斯蒂娜的台词:“我觉得我是在地狱里。”

        查尔斯看了我一眼,眼里有恨和不屑——就好像是他的妻子把他推进了深渊似的。明明是他把一个无辜的女人推进了深渊。他用略带同情的语气说:“总有一天,你会出来的。”

        我是一个男人,但是当我被放在女性的位置上,查尔斯的无情让我厌恶。拍这场戏的时候我去了现场,具有氛围的现场和抽象的影像给人的感受绝不相同。

        片场铺着摄影机轨道,室内的圣诞树像一盏倒塌在地的巨大水晶灯。达妮埃尔·丽丝坐在圣诞树附近的沙发上,脆弱而神经质,她的眼神让我想起妄想症患者,我甚至觉得自己对她的观看都是一种残忍,她说:“我觉得我是在地狱里。”

        查尔斯一直和达妮埃尔离得很远,他用略带同情的语气说:“总有一天,你会出来的。”我只听出来这个男人语气里的嘲讽,如果他的语气里有难过,或许那只是为自己死去的某位情人而难过,没有对妻子的怜惜。查尔斯走了几步,加了一个细节,他把手帕递给达妮埃尔,“擦一擦”,达妮埃尔没有接,只满眼泪水地看着他,查尔斯有些慌乱地错开目光,“你还得见孩子。”他加了一句。我看着眼前的场景,甚至想冷笑,递手帕的虚假温柔只是为了看到更多的眼泪,是出于残忍。

        达妮埃尔哭完一直在生理性地颤抖。在某一个瞬间,我觉得站在那里的那个男人很可怕,陌生,偏执。我知道那个男人不是查尔斯,但是我开始害怕婚姻关系。我并非从未考虑过那种关系:名为法律和利益的东西将两个最终相看两厌的人捆绑在一起;或许又像我的母亲,抓住一点儿幸福的假象就不肯放手,和我的父亲互相折磨。

        麦耶导演喊了“停”。达妮埃尔·丽丝表演完还没有恢复情绪,查尔斯怕影响到达妮埃尔,看完监视器就去了室外。他坐在椅子上安静地抽了一支烟,抽烟的时候看见了我,我说我一直在,他问:“你明天还来吗?”

        英国的天气湿冷,我问:“怎么了?”

        查尔斯说:“明天我们拍上一年圣诞节,托马斯和他的情人在家里偷情。”

        其实我只是想看今天这一场戏,因为我帮查尔斯对过这一场戏。我说:“我不来了,我担心丹尼尔·佩雷斯尴尬。上次我遇见他,他和我说:‘你知道吗,和查尔斯接吻不是一件难事。’我说:‘我知道,因为我确实是查尔斯的伴侣’。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查尔斯笑了笑,说:“我喜欢这个剧本。”

        他终于笑了一下。我想从他的手里接过烟,他微微移开手,又用夹着香烟的手碰了一下我的嘴唇,他的手指停留在我的嘴唇上。他垂下眼睛看着我的嘴唇。我吻了一下他被冻得冰凉的手指。我知道,他喜欢这个剧本,但是他被这个剧本撕成了碎片。伯爵这个角色让他觉得难受。

        薄情的情人、卑劣的贵族、自私的男同性恋者、虚伪的中产阶级婚姻……查尔斯总是在讽刺,有时候通过角色残忍的嘲讽自己身上有的卑劣,有时候讽刺他自己从来没有过的恶劣性格。电影撕裂他、拯救他,在被憎恨里获得认可,在背叛里获得安全感,在毁灭里获得希望。

        查尔斯本人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电影事业里走得太远了——我明白他的天赋,从来不想让他停下,我只愿意陪着他,告诉他你可以一直走下去。电影过早地告诉查尔斯什么是人生的虚无主义,人的痛苦挣扎、爱的虚假,死亡。在导演和剧本之间,查尔斯被撕扯成一个个碎片,如同酒神仪式上的祭品。爱情是什么东西,是不存在的东西,一场发烧式的高热,从蜜月变成苦月,互相忍受,然后再也无法忍受,争吵、抱怨、乏味、难堪,憎恨。只存在浪漫的回忆和对浪漫的渴望,不存在现在时的浪漫。查尔斯从来不相信爱情。

        或许查尔斯的爱和布朗肖的上帝并无本质的不同。布朗肖的说法多有意思:“将上帝看成不存在的才是更合适的做法,正如我们足够深的爱上帝,对祂可能完全不存在这一事实根本无动于衷,正因此,无神论者比信仰更接近上帝。”

        查尔斯从来不相信爱情,但是我们相爱。我们相爱本身就已经足够疯狂。人们讥笑圣司提反被石头砸死,圣徒和疯子并无区别,因为他们都不为人理解。疯狂和虔诚是一种东西。

        疯狂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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