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在外面说话的人,声线听着耳熟。
姜绯跟纪蓼行对看了两秒,两秒后,她先说:“你,呃……你先吃,我去看看。”
话音落下,她鞋尖轻快地转了个方向,朝琴房门走去。
踏过制琴房的门槛,她步入店内。第一眼望过去,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她注意到,有个熟悉的身影拘谨地立在那里。
那身影上半身微向前伏,姿势里有打探,也有怯惧的意思。
姜绯顿了片刻,问:“你怎么又来了?”
原来是昨天到过琴行的那位挑琴不成的男孩。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因此思忖后发现,不论如何开口,与他的交谈都透露出一种不礼貌。
男孩倒无心顾及这些,他的关注点不在姜绯这,而是越过她,探寻的目光在琴行四散,像是在找寻什么。
姜绯学着他也四处望了望,扫视一周后,毫无收获。她有些诧异,“你在找什么吗?”
男孩支支吾吾了会儿,好半天才道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请问……你们店的老板在吗?”
姜绯将男孩上下打量了一遍。
交握在胸下不安的双手,双脚呈内八而立,一张稚嫩的少年脸只差纹上紧张两个字来昭告众人他此刻的心情。
姜绯想了想,开口问:“你有什么事吗?”
他不吱声。
“你要买吉他?还是有别的什么事要找我们老板?”
如果是前者,她自然要请出纪蓼行;但如果只是单纯想见纪蓼行一面,那她应该可以单方面宣布送客了。毕竟她的老板很忙。
男孩不知在犹豫什么,别扭了好一会儿,才道出原因:“上次我弹的那首曲子,他说我学得太旧,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哪里弹得不好。”
“噢,”姜绯明白过来,“你要找我们老板教你弹吉他是吧?”
“差……差不多吧。”
姜绯点点头,话锋却一转:“那你先到前台交费吧。”
男孩一脸困惑,没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姜绯解释:“是这样的,我们老板呢,想必你也有所了解,那可是国内鼎鼎有名的吉他手。所以啊,他的课不是想上就能上的,你要是想上他的课,价钱可不便宜。”
男孩试探着问了价格。
姜绯竖起一根手指,“一万块。”
男孩瞬时面转土色。
“一万嘛,也不多啦,也就能买得起一块质量还不错的吉他木头,你说对不对?”姜绯大有拗装自己专业程度的的意思,脸上神情得意。
男孩听得脑袋低垂,闷闷应了声:“我知道。”
沉默了会儿,他不放弃地又问:“那我可不可以再试一次我昨天弹过的那把吉他?”
那把吉他延音优秀,声音澄澈,可以说是,学琴这么多年以来,他使用过的最称手的吉他。
他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姜绯,无比期盼她嘴里能给出肯定的答案。然而,眼前的女孩态度坚决,她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拒绝他道:“不、可、以。”
“如果每个来琴行的人都像你这样,看中了哪把琴,就隔三岔五来试一试,那我们店的生意不要做了。”
她说完,径直走入柜台内,不再给他眼神。
这个年纪的男生最好面子,一而再地被拒绝,让他红了脸。他心里半是羞愧,半是辩不过对方的愤懑。
他欲言又止好几次,等到终于鼓足勇气要为自己争辩回一些面子时,另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那你试试吧。”
姜绯和男孩不约而同朝声源看去,是琴行里的第三人——纪蓼行。他衬衫的袖口卷起堆在肘下,白衫黑裤,闲庭信步从琴房走出时,很有老派绅士的风度。
姜绯无法理解纪蓼行这丢失原则的允诺,微弱的反对声还未出口,先被他靠近过来时,轻拍她肩膀的动作无声安抚。
两下轻轻的触碰,让她仿若一只被主人驯服的炸毛小猫。于是她嘴瘪下去,站在一旁,不再出声。
男孩为纪蓼行的放任同样感到惊讶,他微微张大了嘴,好半天才想起要跟纪蓼行确认:“那把琴,我真的可以再弹一次?”
纪蓼行颔首,他走到男孩昨天看中的那把ne系列的红松款[1]前边,握住弦枕,一只手轻轻易易地便将那把吉他从脚架里取了出来。
递给男孩的同时,他开口说:“不弹《夜曲》,换一首你拿手的曲子。”
男孩怔怔地双手接过,有好一会儿,他的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他懵忡地找了把琴凳坐下,双手触摸到琴弦的那一刻,耳边似乎响起了试奏曲目的旋律——一首巴洛克名曲,巴赫的《恰空》。
按出第一个音符时,他的双手几不可见地发起了抖。
他忽地想起自己升十级时站在面试官前的幕幕,那时在他十指下成篇成章的,也是这首《恰空》。但此刻紧张程度较之那时,更甚。
乐曲进展到第一小节的四分之一段时,当着店内两名观众的面,男孩却突然停下了弹奏。他收回两只手,攥拳垂在身体两边。
纪蓼行疑惑侧目,姜绯更是一脸费解。
良久,才听见男孩哽着声音说:“我可以去拿一下我的琴谱吗?”
他指指自己的书包,解释道:“这首曲子我很久没弹了,我担心会弹错。”
纪蓼行点头同意。
华静不在,没人知道琴谱架在哪,因此姜绯还被临时安排,为买不起琴的小客人举琴谱。
真是有够离谱。姜绯心说。
《恰空》的第一乐章慢板沉郁,前奏曲经他之手,演奏出如流水般的清澈,又如夏日多云的天空,大地从太阳手里偷来一抔短暂的荫凉。
曲终,男孩闭目袖手,好几回游泳换气式的沉重呼吸后,他才缓过劲来。
“不错,比《夜曲》好很多。”纪蓼行目光里含着些微赞许,这次的点评比起上回,也顺耳许多。
得到纪蓼行的肯定,男孩的脸上才绽出笑容。他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汗,语气终于轻松下来:“谢谢您。”
“……也谢谢您的琴。”他抱着吉他向纪蓼行深深鞠了一躬,这之后,他才将吉他原物归还。
纪蓼行将吉他放回原来的位置,再度肯定他:“你的演奏没有辜负它。”
姜绯适时在两人这段沉闷的对话里冒出头来,她在琴谱后露出半张脸,不禁称赞道:“你弹得好好,比上次有感情多了,我都听入迷啦!”
男孩红了脸,不大好意思地跟她小声道着谢。
纪蓼行放好吉他回身时,听到姜绯的这句夸赞,他下意识说:“门外汉都听出区别了,可见你演奏《夜曲》的技法还要不断精进。”
“老师,那您能说说具体是哪里不够好吗?”男孩逮住机会,立刻得寸进尺地追问,“上次您说我的演奏没有灵魂,我回家后琢磨了很久,一直想不明白,我究竟差在哪里……”
他说到后面,声量越来越弱,原本高涨的情绪也因此低落下去。
纪蓼行走回到姜绯身边,一边问他:“《恰空》是你什么时候起练的?”
男孩想了一下,回答:“三年前,我考八级前。”
《恰空》是十级曲目,其实他升八前的水平早已能够拿下十级曲目,但《恰空》难度不低,因此他早早便着手练习。
纪蓼行恍然地点了几下头,继续说:“国内考级对基本功要求很高,花哨的指法在等级考试前并没有那么重要,相反,乐曲风格的美,与之对应的节奏和谐度、优美度都必须建立在简朴的基础之上[2]。”
“《夜曲》你已经把乐段和指法练到了极致,但是你忽视了曲子本身的基础美感,只一味效仿他人的演奏技法。”
“所以,你弹出来的《夜曲》,是空有楼阁,却站不住脚的躯壳,也就是,缺少灵魂。”
这一席话听得男孩茅塞顿开,他十分欣喜地从琴凳上站起来,双手半举着,有手舞足蹈之势。
“我明白了,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他喜不自胜地走到纪蓼行跟前,又鞠了一躬,“老师,太谢谢您了,今天真是受教!”
纪蓼行摆摆手,不再多说。
男孩这下终于满足,他背起书包,走到门边,将伞撑开后,便脚步轻快地走进了雨中。
姜绯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油然而生一阵对纪蓼行的崇拜。她回头,冲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老板,你真厉害,你说的那些话让人不明觉厉啊。”
纪蓼行正在浏览手机上弹出的网页,听见她的吹捧,他没有表情地回应:“你练上几年吉他,也能说出那样的话。”
“我可不行,”姜绯摇头,“那么有水平的话,又不是练练吉他就能说出来的。”
纪蓼行表示认同,他低头看手机,手指滑过一篇生活号的推文,文章标题噱头平平无奇,《狗狗示好的三大表现》。他却看得眉头扬了扬,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链接。
在等页面刷新的间隙,他想起姜绯在他出面之前应对男孩的那番话,不由地冒出来一句:“刚刚你干得不错。”
“啊?”姜绯没能一下听懂,暗自揣摩了会儿,才想明白,他冷不丁的表扬与试琴前她拒绝男孩请求的事相关,“噢——你说我刚刚不让他试琴的事啊。”
“嗯。”他的目光扫过那篇文章的几个小标题,概括起来,狗狗示好的表现有三:分享爱物、肢体接触和摇头摆尾。
这边姜绯对他一心两用的行为毫无察觉,她撇了撇嘴,还在认真回他:“本来就是嘛,只试不买,难道还能让他一直试不成?那咱们店的生意别做了,干脆开个吉他班好啦。”
纪蓼行笑了,说:“看不出来,你还很讲原则。”
“嘿嘿,”姜绯凑到他面前,仰着脸,喜眉笑目地向他讨要褒奖道,“我的表现很棒吧。”
他只是笑,没做点评,心下却怪怪的。
很难不将面前的女孩与文章内容联系起来。
分享爱物,他想起下裤口袋里揣着的那包小熊软糖。
肢体接触……自不必说了。
摇头摆尾——他抬眼,看向姜绯。
微微前倾靠近的身体,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容……
下一秒,她的声音拉他回神,是她在小心翼翼试探:“那,上午旷工的事,你可不可以不要扣我工资?”
没想到她在这里等着他,叫他不妨,险些答应。
他撇开了眼睛,无视她的示好,不留任何余地,回绝:“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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