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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


“纪叔叔,那我开始了噢。”

        辛晖抱着吉他,眼睛却是看向纪蓼行的。他必须等在场改编曲的作者开口首允,他才有资格演奏,这是礼仪。

        然而,纪蓼行坚固的内心,瞬间被他句首三个刺耳的字击溃。他扶额,无奈的说:“你还是叫我纪老师吧。”

        “啊?”

        “啊?”

        两道疑惑的目光齐刷刷朝纪蓼行投来。其中一道是被他态度反复折腾得不明所以的辛晖,另一道则是专注撸狗的华静——他扭头,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纪蓼行,悲伤喊道:“老师,您怎么这样!”

        纪蓼行别开脸,没回答他,而是说:“你开始吧。”

        “好的,纪老师。”

        《小步舞曲》是古典吉他的三级曲目,这首三拍子舞曲难度系数并不高,较之他才弹过的《g弦上的咏叹调》,它可以说是入门曲了。但此曲经纪蓼行一改,竟呈现赋格[1]的严谨,但还能同时又不失舞曲的轻快与活泼,简直神作。

        辛晖在内心感慨完,左手按照琴谱指示,一个个品格如数按下来,配合右手上的悠扬拨弦,很快,一首优雅的宫廷舞曲便跃然于六弦之上。

        按完最后一个小节,他停下来,再度看向纪蓼行。

        这次纪蓼行没把点评权交由他人,而是自己先开了口:“‘咏叹调’你弹得那样苦大仇深,弹这首曲子倒很得心应手。”

        辛晖被他打击怕了,听到他这句像是褒奖的话,还不确定,仍要问:“您这是夸我弹得好的意思吗?”

        纪蓼行瞥他一眼,有些无语,“不然呢?”

        姜绯也在旁边鼓励他道:“听你弹这个,我的心情变得很好诶。”

        华静插嘴:“本来就是舞曲,你现在想蹦迪都很正常。”

        辛晖被这几人夸得脸微微发热,他不大好意思地低下头,摇摇头说:“也没有那么好啦,是纪老师改编的好,我也很久没有弹过这么流畅的舞曲了。”

        他说完,自己动手,将那把2ne归还了原位。

        棕红色的古典吉他竖在脚架上,沿袭百年的制式比起民谣和弗朗明戈,要显得没有那么不羁。

        古典吉他是如古典乐般,规整且典雅,有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高傲,但也有写意苦难、悲疾泣灾的慈悯。

        忽地,他想到,自己即将离开艺高,即将告别自己学了快六年的古典吉他,眼眶有些潸然。

        他强忍住眼泪,想到自自己接触古典乐开始,教过他的老师,无一不夸他心思通透,音性极灵,许多人学数月都拿不下来的乐段,他一点便能通。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是他先在人生的分岔口,选择了不属于了他的那条呢?

        他放好吉他,转身,脸上已是涕泗横流。

        姜绯见他哭了,一下慌了。她拿了纸巾,递给他,关切地问:“小晖,怎么啦?你怎么突然哭了?”

        辛晖哭得两个肩头都在颤抖,像被人抢走棒棒糖的小孩。他止不住抽噎的跟姜绯说:“我……我真是太蠢了,咏叹调本来是我要参赛的表演曲目,我……我还弹得这么差,我不配,我不配弹吉他了。”

        纪蓼行看着他哭,神色怃然,却没作声。

        华静放下手里的月兔,也走到辛晖跟前去安慰他:“嗐,这有什么的啊,比你弹得差的多了去了,你要是为了这个哭,你眼泪不得哭干啊?”

        “而且你年纪这么小,也就十五六岁吧。我们专业学了十几年的,都没你弹得好的大有人在呢!他们找谁哭去啊?你说是不是?”

        “对啊,”姜绯附和,“你弹得已经很好了,只是纪老师的要求比较高,所以才会那么说你。”她说这话时,还看了眼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纪蓼行,“你不要跟他计较啦。”

        “……”纪蓼行终于发声,吐出来的字句却是不带感情的,“知道自己还有不足,就要不断练习,哭是没有用的——”

        “喂,纪老师!”姜绯忙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莫名其妙地,他当真收了声。

        辛晖抽噎了几声,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夹着哭腔说:“我知道要练习,但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我以后不能学古典了。”

        说完,他又哭起来。

        在旁劝慰的两人只好又拢上前安慰,直到该说的话都说尽了,辛晖才终于止住了哭泣。

        但他心情也并未因此好转,只是天色已晚,他不好久留,因此只得离去。

        随后,华静也回学校去了。

        姜绯想起因辛晖到来而被众人忘记的晚餐,这时候才有饥饿感上来,于是冒雨到附近的面包店打包回来一份全麦吐司。

        雨水打在她的伞面,发出闷重的嘭嘭声,像某种敲击乐。

        她踮脚,黑色皮鞋旋过一个又一个深浅不一的水涡,不必再担心鞋子会有渗水的烦恼。

        步履轻轻,她停在老琴行的门口,驻足的原因,是里面传来古典吉他忧郁的拨弦声。

        她有些奇怪。明明华静和辛晖都已离开,纪蓼行从不弹吉他,那此时此刻在演奏的人是谁呢?

        她揣着满腹疑问,走进去,再深入,她发现琴声是从纪蓼行的琴房里传出的。

        她抬起脚,迈开步伐正要朝琴房的方向去,余光瞥到放在琴凳上的刚刚辛晖用过的那本琴谱。她走过去,将琴谱抱在胸前,慢慢走向琴房。

        还未进去里间,她先在门口停驻——

        是纪蓼行。

        他坐在工作台后,怀里放着一把浅黄色的吉他,双手覆盖于琴弦之上,正在拨动耳边这段流窜于空气里的旋律。

        曲段悠远飘渺,清透得让人悲伤。她不敢出声破坏这幕美好,因此只是倚靠着门框,静静聆听这首不知名的乐曲。

        直到弹奏完毕,她才问出笼在心上一层淡淡如纱般的愀怅:“这是什么曲子?好悲伤。”

        纪蓼行看着琴弦,沉声回答:“雨滴,这首曲子叫《雨滴》[2]。”

        他话音落下,姜绯便听见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轻盈的仿若他琴弦下按出的音符。它滴落在乌桕树的叶面,滴落蔷薇纹理清晰的瓣面,滴入雨中,与水一起消融,变成蒸汽,变成云,变成她收藏手册里的加分。

        原来音乐是会感染人的,姜绯感到自己在变得庄重,她走近他,步伐谨小慎微,唯恐踩碎这满地遗落,他谱成的,雨的踪迹。

        她把手里那册重重的琴谱交还给他,替他放在桌上,一边指着封面上她看不懂的字符,问:“纪老师,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

        但其实,她真正想问,你不是放弃吉他演奏了吗?怎么会在这个雨夜,弹奏这样一首悲伤的曲子?

        终究没能问出口。

        他认真在回答她随口诌来的问题,说:“这是我的俄语名。”

        “俄语名?”她带着疑问语调重复他话里的词,“你还会俄语?”

        他说:“我以前在莫斯科上学,在那边呆了大概五六年吧,会说很正常。”

        “好厉害。”她在窗边那个她忘记搬走的琴凳上坐下,一面托腮,双肘驻在窗台,小声感慨道。

        一会儿她又问:“那这个名字怎么读?”

        他很配合地念出了那个词。声线无意压得很低,却沉稳得如同他手里吉他第一弦才会发出的那种音高,低哑、冷静,又性感。

        姜绯吓了一跳,她为自己脑海里蹦出“性感”这个词而感到吃惊,好久,才想起回到原来的话题。

        她镇定了片刻心神,说:“那它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啊?”

        “日旦,”纪蓼行音译过来,后又补充,“是等待的意思。”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好听的名字。”但也大约只是被他念出来,才显得好听。

        她单手撑住半边脸,另一只手推开琴房的窗扉,并且伸出去,去接从天空滴落下来的雨水。

        她脸上的表情无端流露出怅然,低喃开口:“纪老师,你喜欢下雨天吗?”

        纪蓼行揽住琴,抬眸看向她。她侧脸的起伏,被琴房昏黄的光晕勾勒得很模糊。

        不知是否因为下雨,还是因为才弹过许久不弹的吉他,他反应突然变得迟钝。

        他怔然失神,错过回答她提出问题的最佳时刻。

        她没等他出声,顾自言语了起来:“可是,我很喜欢诶——你难道不觉得,春雨有种很好闻的味道?”

        她又提出一个疑问,说完,转过脸,盯住他。

        这个对视,沾染上春雨的气息,干净清凉。

        他愣了愣,而后才点头肯定她:“嗯,是很清新。”

        “对吧,”她冲他笑笑,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只要嗅到,心情就会变得很好呀。”

        她说完这句,人索性趴在了窗台上。而窗外还在静静下着雨。

        琴弦摩擦他的指腹,他想到一个问题,便看向她,问:“小绯,你不问我为什么放弃演奏吗?”

        姜绯从手肘里抬头,双瞳亮晶晶地回望他,“我以为你会不想提诶。”

        他轻轻笑了,低头看了眼自己怀里的吉他,说:“以前是不大想提,”

        但现在不同。

        他抬起眼皮,回到与她接触的视线上,“但我现在有些想说给你听。”

        她立即端正坐起了身子,像一名被指令指挥“请坐好”的小朋友,重重点头说:“我非常乐意听!”

        他拨动了其中一根弦,口中的话经他好听的声线娓娓道来:“古典吉他因为持握的方式,所以它弹出的曲子,被称为是最贴近心脏的音乐——类似,心声?”

        他对这个界定也并不明确,因此话里还存有几分疑问。

        “因此自我学古典起,我就一直觉得吉他演奏一定是顺应心声的,但是后来我毕业回国,进入管弦乐团,我才知道,原来在一些人眼里,音乐并不是那么纯粹的事物。”

        他们贪慕权力,用年纪、乐器鄙视链和一切与古典乐毫不相关的事物来咄咄逼人。

        他那时是乐团里才高过人的留洋音乐家,天赋异禀,没有他不知道的曲子,也没有他改编不了的曲子,因此学成归国,突然就被捧到至高之地。

        开了无数的独奏会,听了无数的恭维和吹捧……鲜花、掌声和聚光灯,像从天而落的细雨,扑簌簌全覆盖在他身上。

        但他,也只不过是个新人而已。

        看不惯他的、附庸那些人的、看热闹的,都过来插一脚,他被排挤、被孤立。在弦乐队里,被故意压盖音高;也有很多次,他的爱琴琴弦被一剪再剪……

        他开始消沉、迷茫,厌恶惺惺作态的场合,因此干脆不去参加。他也不再弹那些所谓的练习曲,因为在那时的他眼里,这些都不过是虚妄的对音乐的玷污。

        有一天,他想通了。他要退出,离开乐团,放弃他沉迷的古典乐,也曾好笑地发过誓,在没有找到真正的音乐缪斯之前,他不会再碰琴弦。

        现在呢,他找到了吗?

        好像……找到了。

        他叙说完,直望进姜绯双眼。

        那双眼无辜、纯真,里面装着他想要找寻的东西。

        他想凑近了看,于是遵从欲望,放下吉他起身。在她的注视下,靠近,靠近,然后,他半蹲下身,从她的眼眸里,他找到了自己。

        “小绯,”

        “嗯?”

        “我好像——”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倏地,眼前一片黑暗,小绯的眼、小绯的脸都消失在突来的深深黑暗里。

        然后,在耳边不断的雨声中,沸腾起街邻嘈杂的吵闹。

        哦,停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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