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夏思清跟着陆班一路走进了办公室。
这会儿的教师办公室条件还很一般，高一高二两个年级加起来十来个老师都挤在一个屋里头，他们办公用的桌椅也都还没能像十年后一样成批采购置换，都是不晓得是哪个年头淘换出来的，桌腿有粗有细，桌面厚的厚薄的薄，两张桌子面对面的一拼，就是两个老师的办公位。
陆班的办公桌正对着窗口，在这种倒春寒的日子里，刚一坐下，那风就从关不紧的窗缝里呼呼往里灌，直吹得人心窝都是凉的。
陆班作为校长亲自挖来的老教师，按理来说也能被安排个不错的办公位，但她到底是从乡下中学上来的，自身学历也一般，还一进校就做了高二班主任，在没有出成果之前，没法服众，被其他老师明里暗里排挤也是职场常态。
在夏思清的印象里，陆班也只在这所学校任职了这一年，期间就因为不认同学校书记下达的“学风纠正任务”而被记上了仇，夏思清升高三的时候，学校换了校长，陆班也就被重新踢回了乡镇中学，她重新扎根在乡土，后来的十年间也为农村培养出了好些个大学生。
虽然陆班的教学风格一直很严厉，就像挥着鞭子在背后驱赶着学生不停向前走一样，是学生们最讨厌的老师类型之一，但作为受益者，夏思清却是很敬佩她，也很感谢她，因此面对陆班时有意识地收起了身上的尖刺，乖巧得如同学生时代的自己。
陆班提着热水瓶往放了胖大海的陶瓷缸子里加了点热水，却也没喝，而是转身递给了夏思清。夏思清下意识地接过，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过去。
上辈子的高二也发生过一样的事情，那会儿她傻不愣登，以为陆班是泡茶给自己喝，接过就咕咚咕咚灌了个水饱，还觉得茶水有点微微甜，后来才反应过来，陆班那是觉得办公室的窗口风太冷了，怕她被吹出冻疮，让她捧着杯子暖暖手。
“这次考试怎么回事？”陆班一边问着一边拿过了夏思清的试卷，又拿了只红笔翻到后面给夏思清刚做的大题做批改。
夏思清没找什么理由，实话实说道：“考试时候走神了，在想别的东西。”
陆班停了笔，抬头看夏思清，眼神里带着明了。她想了想，开口道：“学校里最近传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老师和你也相处了半年多了，我自认还是有看人的眼力的，老师相信你，你很聪明早熟，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好好学习，不要让那些场外因素影响到你，只有你成绩好，站得比他们所有人都高，你才能跳脱出这个环境，彻底摆脱他们……”
陆班说完顿了顿，又道：“如果这些事还是太困扰你，你来找老师，老师来想办法。”
夏思清摇了摇头。
《骆驼祥子》里有句话很对：“他们可会造谣言，有时完全无中生有，有时把一分真事说成十分，以便显出他们并不愚傻与不作事。他们像些小鱼，闲着的时候把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几个完全没用的水泡儿也怪得意。”
嫉妒、猜疑、臆度、诋毁……这些就好像根植在人类内心的丑陋面上，特别是对于思想还懵懵懂懂、一带就跟着跑的青少年，无论老师出面是要求禁言还是解释敲打批评都制止不了谣言在背地里的散发，更或者说，老师越是插手越会加剧青少年的逆反心理，更推动他们在一个个小团体里造谣传谣搞孤立，就如同禁果效应，越制止，越无用。
上一世就是这样。
想要处理谣言，只能从最根源处解决，夏思清直接拒绝了陆班的好意：“这些不会再困扰到我了，我能处理好它。”
陆班犹疑地看着夏思清，见她目光淡定，脸色平静，才半信半疑地稍放下心来。
她给夏思清批改完大题，又勉力了几句，才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夏思清：“上学期你参加的演讲大赛的结果。”
信封已经开口，夏思清倒出信纸，看到上面的奖项抬头才隐约记起有这么一回事。
这是她高二上学期时候被学校推荐参加的一个英语演讲竞赛，主办方是本地的外国语大学，这所大学是国内第一所高等外语学府，也是现在唯二的重点外语院校之一。
这个英语演讲大赛也是近两年才开始举办，旨在培养高中生的外语兴趣，从中选拔优秀学子以兹鼓励。
陆班笑道：“祝贺你拿到金奖，校长已经在挂横幅了，明天主办方的校领导会来颁奖，你可得准备准备。”
“还有颁奖仪式？”夏思清惊讶道。她后来的人生里发生了太多跌宕起伏的事情，当时觉得很艰难辛苦的高中时代回首再看反而觉得不值一提，那些记忆也就都归拢埋藏在了记忆的深处，只留下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夏思清隐约觉得好像有那么一回事儿，但细想又总觉得记忆不太真切。
她记得自己学生时代拿过不少竞赛征文类的奖项。这些奖项大多是在升旗仪式上，广播里朗读播报得奖结果，然后回了班级老师会给发张奖状，再另外给点奖金，奖金回家后就被养母搜刮走，奖状就折一折放在了抽屉里，但她还真想不起来高中有参加过大学校领导亲临颁奖的颁奖仪式。
陆班很看重她接手这个班后学生拿到的第一个奖项，又再次叮嘱道：“人家外国语大学很重视基础教育，总共三个金奖，另外两个金奖那边也是主办方亲自去颁的奖，明天你可得收拾得精神一点儿。”
夏思清想不起来具体就也不再纠结了，点了点头应下，还驾轻就熟地问道：“要准备领奖感言吗？”
陆班大手一挥：“有备无患。”
夏思清应了下来，临走时心念一转又向陆班确认道：“陆老师，金奖有奖金吗？”
陆班嗓门都高了:“有，两百多块呢！数额比较大，到时候主办方那边会开汇款单给你。”
两百块在91年那可是大手笔了，一般的工人每个月工资也就200多，机关单位和事业单位还没开始薪酬套改，到手的甚至还可能更低一点。
陆班这种二十年教龄的老师还是到了市里的高中才每个月足额拿到了220的月工资，之前在农村任教那会儿，乡里要交财贸任务，没钱给老师发工资，都是给开个白条印个金额，盖上政府红章就算是发工资了，这白条工资想要花出去还得受人白眼，不打折都没人肯收，一百块的白条花出去也就能买回来八十块钱的东西。
夏思清对这两百块倒不算很在意，反而听到“汇款单”三个字心中一动，有了计划。
·
在办公室里耗的时间长了点，夏思清回到教室的时候英语课已经开始了。英语老师不像陆班一样一张张试卷报分数，只叫了课代表点了两个同学快速地往下发。
夏思清一坐回座位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明里暗里往她这边投来的视线比之前更多了，一个个都在和她对上视线的时候装作无事地避开，不一会儿又悄悄摸摸地看向她，那些隐隐约约的窃窃私语声也总让人觉得恶意满满，背后发毛。
更奇怪的是孟雨秋，她这会儿一张脸板得死死的，就连转身往后传试卷的动作都带着股气势汹汹的架势。
夏思清借着转身传试卷的动作，侧头轻声问孟雨秋：“你怎么了？刚发生什么了吗？”
孟雨秋刚刚课间唇枪舌剑，在对面人数众多，叽叽喳喳话都打不断的情况下完全落了下风，吵架落败的火气窝在心里就跟火烧火燎似的，这会儿她脑子全用来回顾模拟刚刚的骂战了，只气自己反应慢，这都吵完了，脑子里一句句辛辣的回怼和反讽才刚刚冒出来，恨不得时间回流，撸起袖子再骂它个三百回合，骂不过也能呸他们一脸。
孟雨秋都快气成河豚了，但听夏思清问她，她反而把火气压了压，只咬牙切齿对夏思清道：“田小青那帮八婆脑子瓦特了，整天没事找事，你甭理她们，越理越起劲。”
夏思清目光沉了沉：“他们骂你了？”
孟雨秋这时候反倒来劝夏思清了：“狗咬人咱们还咬回去不成，跟他们一般见识个什么劲儿。”
夏思清没应声。
田小青这人夏思清还是有点印象的，如果说夏思清的高中时代里，于微微是背地里搞事搞得最欢的那个，那田小青就是明面上跳得最高的人。这人仿佛生来就是个搞事精，自夏思清认识她开始，她就热衷于搬弄是非，对人指指点点，今天说这个男同学是乡巴佬泥腿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想弄城里姑娘。明天说那个女同学在外面和谁谁谁有一腿，走路姿势都不对，早就被男人搞过了。
口无遮拦到走在路上都得小心被人打死，但她颇有些有恃无恐，因为她爸是机械三厂的供销科长。
在这个仍是价格双轨制的年代，企业的供销科长手握的权利堪比金库钥匙，但凡别人想要计划内的东西，找到机三厂头上就得让他先过过水。
前两年国家取消了市场价格最多比计划价格高20的限价政策，之后，物资价格就一飞冲天，只要能走得通关系，多得是方法一夜暴富，比如说用计划内3700元每吨的价格从国企购入一批铝锭，倒手几次后用市场价格卖出能卖到20000元每吨，还供不应求。其中的差价一波养肥了无数倒爷，而这些倒爷要买到计划内的物资就得扒着国企的供销科长，可想而知田小青的爸爸往自家口袋里揩了多少油水，又有多少人得供着哄着她爸。
田小青的哥哥也因此在外校的复读班里混成了老大，出入前呼后拥，颇有些呼风唤雨的调调。
市重点管得严些，田小青还是花钱买进去的，不敢像她哥一样校门口堵着人诈钱，也还没胆大到动手动刀，但跟班却是有样学样的搞了出来，一堆人凑在一起，田小青说讨厌谁他们就一起讨厌谁，说孤立谁就一起孤立谁，谁敢去帮忙就连着一起孤立，俨然是个混世魔王。
于微微高中毕业，身世揭晓，当回了她的“真千金陈微微”后就和田小青玩到了一块儿，可谓是臭味相同了。
而田小青她妈则在发家之后就辞了工作，在家当起了“全职主妇”，成日和另一帮富太太、官太太聚一块儿搓麻，美名其曰夫人外交，夏思清的“养母”、于微微的亲妈尚淑莲也是这群搓麻富太太中的一员。
上一世田小青她妈倒也确实用经营起来的人脉给田小青她爸助力了不少，过两年国企开始私有化，机械三厂这个年纯盈利1亿的大厂立马就莫名其妙地陷入了“经营困难、资不抵债”，田小青她爸联合机三厂的厂长一起把机三厂从工程局手里买了下来。
1000万的价格埋下机三厂的全部，连设备带生产线带厂房带地皮，完全就是大甩卖。
而买厂的这笔钱就是通过田小青她妈，走了于微微亲妈的路子，从于微微他爸的银行里，用国有的机械三厂抵押撬来的近乎无息的贷款。
我抵押我自己套钱买我自己，一整套空手套白狼的程序，自此机三厂私有化成功。
当初的机三厂普通工人们没了厂子，没了铁饭碗，大部分人只能咽下满肚子的血泪拿着微薄的赔偿在下岗潮里想办法拼命活下去，而剩下的小部分人为了还能端起个普通的饭碗糊口饭吃，他们放弃了工龄，放弃了医保，放弃了补偿，重新入职私有化后的机三厂，在四五十岁的年纪从刚入职的小工开始重新做起。
在他们的努力下，私有化后的机三厂第一年就从“资不抵债”转成了实现盈利，田小青一家人从此可以躺在钱堆里睡觉，就算哪天厂子开不下去了，那数百亩的厂房土地带来的收益都够他们挥霍个几辈子。
血腥肮脏的原始积累就是这么完成的，说好听点是踩在时代的浪潮上一夜之间厚积薄发，白手起家，说难听点就是官商勾结，侵占国有资产。
上一世，田小青家自机三厂私有化成功之后就和陈家彻底搅和在了一起，逐渐成了密不可分的同进同退利益共同体。
夏思清布局的报复展开时，陈家人逃了，关联在一起的田家人却是没能逃成功的，在夏思清重生前那会儿，田小青的爸妈已经在监狱里关了好几年，田小青和她哥虽然不缺钱花，但也正因为不缺钱花又没人管着而放纵作死，黄赌毒哪样都沾，活着和死了也没多大区别了。
正是因为上一世见过田小青毒瘾发作后的不堪模样，重生回来后，夏思清本来并不打算要对田小青做些什么，以报复高中时所承受的那些校园霸凌。
毕竟在现在的夏思清看来，“我要在背后编排你，嚼你舌根说你坏话，我要孤立你，不许任何同学和你一块儿玩”这些手段都幼稚到让人发笑，根本不值得她特意花费心思去处理，还不如放任田小青自寻死路来得轻松一点。
但田小青竟然还要欺上头来，还牵扯上孟雨秋……
夏思清的眸色越发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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