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前尘如幻
六年前太子娶妻,宫内宫外铺了好大的场面,热闹非凡。黄昏时分,东宫在西配殿举办宴会,王公大臣、豪门贵妇尽数到场,十岁的真定郡主与荣王妃一起入宫赴宴,去喝太子堂兄的喜酒。
臣子和内眷分了场地,李修宁入宫的机会不多,紧紧地拉住阿娘的手,不敢松开。
荣王妃只生了三个儿子,对从天而降的女儿宝贝万分,十年时间里煞费苦心为李修宁调养身体,病怏怏的奶娃娃一转眼变成初长成的小娘子,脸盘微圆,还有几分婴儿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怯生生又软乎乎的,清晰可见日后的绝代风华。
坐在上首的皇后来了兴致,叫荣王妃和李修宁上前,问了衣食住行好些日常,感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过得真快,昔日的襁褓婴儿如今也快到定亲的年纪了。”
母女二人吓了一跳,荣王妃生怕皇后一时兴起随便指婚,连忙陪笑,小心道:“皇后说的是,小孩子见风就长,一天一个样,过不了多久殿下抱上大胖孙子,到时候更有体会呢。”
说得众女眷都笑起来,气氛欢快。
皇后地位尊崇,且最近双喜临门,一喜圣人终于下定决心立其养子为太子,二喜今日太子大婚,儿子成家立业便等于多了帮手,她在后宫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可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坐上至高无上的尊位,身边永远不会缺讨欢心拍马屁的人,满殿的莺莺燕燕围绕在皇后周围绞尽脑汁地追捧逢迎,因方才皇后突如其来的关怀,被遗忘的真定郡主重新闪现出光芒,时不时便有人来寒暄问话,以各种各样的目光打量她,一遍遍提到已故的宁王和宁王妃,一遍遍以她做为借口歌颂皇恩浩荡。
一块砧板上的肉,一只囚笼中的鸟,莫不如是。李修宁吃掉几块冷却的糕点,更加头晕目胀,忍了半个时辰,实在到了极限,便向荣王妃告罪,找了一个小黄门领路出去透风。
她也不敢走太远,配殿旁边挖了水渠池塘,水边养了不少奇花异草,叫做小金鳞池,李修宁立在水边,迎着夕阳晚风,看不远处擂鼓震天的热闹,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落下。
热闹都是别人的,她只是一个无所适从的过客。李修宁随手摘了一片红叶,从随身佩戴的锦囊中翻出一张竹签,这是她去建国寺求来的签,是支中下签,为她解签的禅师说话云山雾罩,李修宁年纪太小,有些听不太懂,总结起来大约便是四个字:运道不好。
她把竹签放在红叶上,顺水漂流远去,好似这般便能连带着一起丢掉不好的运道。
水边几竿翠竹簌簌作响,一只手穿过翠竹伸入水面,舀起颤颤巍巍的红叶,拿出竹签。
“洪尘岁月一场梦,镜花水月孰为真?”压在花丛中醒酒的人启唇读完,笑了一声,“都说了人生如梦,又何必在乎真假?几十年过去人人都是一抔黄土,随风一撒,半点痕迹不留。”
说话的人藏身在茂密花草中,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的膝盖上翘起来,声音嘶哑,难以辨认是男是女,依稀能看出来是个身量颀长风华正茂的少年。
李修宁吓得后退了好大一步,一边喊小黄门一边质问躲在草堆里的人:“你是谁?”
筋骨分明的手分开花花草草,少年现出庐山真面目,眉眼俊秀飞扬,脸颊晕红,褐发微卷,乱糟糟地散落下来,嘴角挂着放浪形骸的戏谑笑意,醉酒后看人的眼神赤裸裸,坦荡荡。
“小孩,你哭什么?”
李修宁这才想起擦干脸上泪痕,她郡主的面子挂不住,涨红脸反驳:“我没有哭!”
少年噗嗤一笑,点点头道:“好好,是我看错了,不过是一句寺庙用来赚香油钱的破签文,不喜欢不信就是。小孩,我告诉你,这个世道啊,求神拜佛最无用,眼泪也无用,你求了也是白求,哭了也是白哭。”
西京信佛的有,信道的也有,李修宁是头一次碰到胆敢不敬神佛的人,惊讶得张大嘴,忘记言语。
那怎样才会有用?
少年似乎看穿李修宁想法,醉醺醺的脸露出奇怪的笑:“想要什么,便自己去争,去抢,用尽一切手段,倘若最后仍然得不到,至少死而无憾,不是吗?”
小黄门赶过来,怒斥不守规矩的少年:“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宫闱,冒犯郡主?”
少年东歪西扭地站起身,在身上摸了摸,找到一把匕首扔到李修宁脚边,转过身飘然而去,消失前摆了摆手简单道别。
“小孩,相逢是缘,送你一件礼物,拿起来保护自己,下次碰到可莫要哭鼻子了。”
李修宁眼中泪光闪烁,嘴角却有延绵不尽的笑。
六年过去,她都不记得少年的模样了,只记得他醉酒后依然身手敏捷,逃得飞快,少年的肆意飞扬,惹来她一阵羡慕。
不是他,是她呀。
李修宁拿出放在枕下的匕首,双手握住,很快便沉沉睡去。
睁开眼,李修宁望着营帐顶端,耳边是熟悉的风声呼号,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她还是在行军路上,还是督军将军。
身体不太对劲,头晕沉沉的,李修宁坐起身,手背抵在额头上,不好,不知是昨晚邪风入体还是灵魂互换后不适应,她似乎感染了风寒。
门外亲兵询问:“将军起身了吗?可要梳洗?”
李修宁应了声,洗脸漱口完毕,穿好沉重的盔甲,将热好的温酒一饮而尽,暖暖身体。
按照原定计划,大军今日便能到达大盘山脚下,她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拖后腿。
天大寒,草木萧瑟,江河封冻,人马则可蹋冰而过。越往北行,天气愈寒,安如意天赋异禀,盔甲和亵衣之间只多穿了一层夹棉絮袍,将士们与她一般无二,只有一件单薄的冬衣,看得李修宁替他们冷。
悄悄问了声,将军不在,她心想不能次次都靠将军拿主意,便找来络腮胡大汉:“最近降温降得厉害,你懂天文,能估测出还有多久下雪吗?”
张寿文是副将,主要负责粮草,闻言拱手行礼,忧心忡忡:“将军,恐怕就在这两日了。”
恰在此时,传信兵紧急来报收到燕子团消息。
匈奴左奚昨夜突袭,占领石、云两州,沿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好得很,此战定叫他们有去无回!”
安如意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她来了!李修宁强忍住不适,打开大渊地图找到两州所在,召集众将议事,除了这个万众愤慨的消息外,燕子团还带来了更有重要的情报——敌方大军兵马动向,据此,安如意重新部署,分出一万精锐向左,由老将崔有金率领重夺两州,再分出两万人马向右,由副将赵雪松和平卢军使彭壮率领绕至匈奴左奚的大后方,三路人马齐头并进,掐断敌人退路,最好将其一网打尽!
布置妥当后,李修宁传令主力军加速前进,与天争时,一旦大雪封山,翻山将难上加难,赶在下雪之前能爬高一些都会多一分胜算。
李修宁骑在马上,身体不太稳当。岑桑跟随左右,他心细如发,很快看出不对,从马背褡裢中拿出一只水袋,递过去。
李修宁随手接过来,此时的她哪里顾得上别人,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令人疯狂的念头。她……她亲戚来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
更要命的是,她未做任何防备措施,血渗透布料,大腿外侧的马背上也印了些血迹,稍微一动弹,便要暴露在有心人面前!
“将军,你害苦我也。”
李修宁欲哭无泪,羞愤欲死。
运道太背,安如意也叹息:“昨日离开匆忙,忘记提醒你了,我的……这个一向不准,无法预料,抱歉,只能请你暂时忍耐,岑桑水袋送得恰好及时,寻一个机会甩开身边之人,把痕迹处理干净。”
因为这桩事,李修宁心不在焉,千等万等,终于等到一个机会拍马独自离开,幸而身上有盔甲可以略作遮挡,暂时无碍。
撕下一块布料勉强围在腰部,又将水袋打开,擦洗干净马背,做事时李修宁慌慌张张,心如擂鼓,生怕被人撞见。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岑桑神出鬼没,忽然出现在身后,好奇地询问:“将军这是在洗马?天寒地冻的,何故如此?”
李修宁魂魄吓没了一半,回过神来便是冲天的怒火,他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踏云是本将爱驹,我惜之爱之,有何不可?”
听到这句话中昭然若揭的怒意,岑桑一愣,很快轻笑一声,向李修宁告罪:“我以为……罢了,是属下唐突,还请将军恕罪。”
他声音压得极低:“据属下今日观察,老赵和彭壮有些异样,将军命他二人领兵东去,是否不妥?”
看来今日议事,岑桑出谋划策之余,还多做了一件事。李修宁嘴角微勾,她与安将军自然也不会忘记调查叛贼一事,而且已经有了结果。
“岑长史似乎格外在意叛贼,为何?”
岑桑笑容更深,态度看上去尤为真诚:“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属下一片冰心,只想尽快找出逆贼,以防军情泄露,失去对敌的先机,还请将军明鉴。”
岑桑近在眼前,李修宁却感觉与他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远到她碰不到他,看不懂他。心中淅淅沥沥,阴雨连绵,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两年前,岑桑突然离开王府不远万里到河东投军,究竟是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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