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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意见不合


李修宁晕倒了。

        虽然她本人并不想如此,凭借将军过硬的身体素质一直咬牙硬撑低烧和不适,她隐瞒得很好,左右无人察觉,日落时分,大军赶到大盘山,开始对连绵的天险发出挑战。将士们身经百战,没有一个人喊苦喊累,军令一下,李修宁以身作则冲在最前面,各营按照前后顺序有序跟上疾行。

        等将士们体力到了极限,李修宁只得喊停,选址扎营。

        天寒夜冷,低烧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高烧,盔甲挡住了通红的脸颊,李修宁一步一步走进营帐,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烧得人事不省。

        安如意劝过一次叫她休息,李修宁不肯听从,脾气意外倔强执拗。

        “辛苦了,郡主。”安如意无可奈何,唯有叹息。

        岑桑走过来,和守在门口的亲兵听到动静,两两对视,喊了一声将军,听不到回营,立即冲进去,看到倒在地上的李修宁,层桑脸色一白,和张谨孙尚成合力把人送上床榻。

        张谨要脱去沉重铠甲,李修宁在昏迷中仍旧严防死守,不肯松手。

        “将军力气太大,铠甲脱不下来。”张谨无奈道,看着岑桑,示意他这位军师拿主意。

        “也罢,既然将军不愿卸甲,随她去罢,张谨,你去火头营看看,找些米粥热水备用,孙尚成,你立即去找军医,记住,要悄悄的,不要惊动旁人,命他速速配好退烧草药,煮好你再拿过来。”

        “那长史你呢?”

        岑桑为李修宁加盖一层毯子,淡淡一笑,说:“我要守在将军身边,侍疾。”

        在外人眼中,岑桑一直深受将军倚仗,两名亲兵不疑有他,按他吩咐各自离开办事。

        他坐在床榻之下,望着这张熟悉的脸,低低呢喃:“将军,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将军吗?”

        他永远忘不了等待河东节度副使召见的那段日子,着急,惶然,痛苦,抓不住丝毫的希望和生机,他像是一个等待审判的死囚,暮气沉沉,满心绝望,看太阳东升西落,看月亮阴晴圆缺,内心里翻滚着万千个阴暗恐怖的念头。

        下定决心投军的那一刻起,岑桑便知道再没有回头路,要么搅风弄雨,要么死无葬身之地,他为自己选的路,很有趣不是吗?

        幸好,两年时间,他挺过来了,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成为河东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至少安如意短时间之内不会舍得杀了他。

        李修宁忽然睁开眼睛,定定地看了岑桑一眼,眼神中空荡荡的,没有半分情绪。

        岑桑一时拿不准病人此刻状态,呼吸骤停,问道:“醒了?”

        李修宁仍旧望着岑桑,眼中忽然涌出很多情绪,悲伤的,难过的,还有几许憎恨:“阿蚕,是你。”

        哐当一声,岑桑落空下垂的手推倒了摆在塌边的矮几,他不住摇头,睚眦欲裂,不可置信。天底下再有本事的探子都不可能会查不来他用过的一个小名,不可能!

        一瞬间灵光乍现,将军这两日的种种异常被一根名为“阿蚕”的线头串起,荒谬的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止不住去一一对照,四肢五骸的血涌上头,岑桑咬破舌尖,口中含着腥咸的血味,他微微俯身,凑在李修宁耳边轻声细语,极尽温柔地诱惑:“阿宁,你恨我吗?”

        安如意目睹一切,眼看大事不好,连忙在心中怒喝:“趁虚而入,卑鄙小人!李修宁,你脑子烧糊涂了吗?给我清醒一点,听到了没有?”

        李修宁昏昏沉沉地望着梦中人,他笑得还是那么好看,好似春天最明媚的一束阳光,夏日里最沁凉的一捧清水,他和她离得这么近,在呼吸可闻的距离,以至于她忘了,阳光普照万物,清水滋润众生,注定是无法属于她的东西。

        李修宁摇摇头,闭上眼睛。

        安如意大大地松了口气,幸好幸好,还不至于一团糟。

        一夜睡得极不踏实,不知做了什么又惊又乍的梦,醒来时,李修宁头疼欲裂,心情差到极点。

        揉了揉额头,经过一夜休息,高烧退去,身体好多了,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药味,李修宁循着气味看去,床榻下睡着一人。

        他身体蜷缩,双目紧闭,薄薄的一张毯子盖在身上,手指有烫伤的痕迹。

        李修宁下床的动作一顿,脑海中自动翻过一页记忆。

        岑桑坐在床边,喂她喝粥,撬不开嘴,热粥反而泼在他手上,将他手指烫伤。之后,他并不气馁,极有耐心,重新端来一碗粥一点一滴喂给她吃完。

        昨日她因低烧吃不下饭,饿了半天肚子,岑桑的粥是她唯一吃下去饱腹的食物。

        看到岑桑,李修宁心情更加恶劣。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去面对养父荣王那张臭脸。

        气上心头,她踢了床下的人一脚,力道只用了一成。

        岑桑清醒过来,看到面色恢复如常的李修宁,嘴角勾起浅浅的笑,眼神柔和,笑问:“醒了?”

        李修宁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她不愿回想昨晚,随手拿过矮几上的水壶,里面没有水,她恨恨地放下,赶人走:“岑长史,昨夜辛苦你照顾,天光大亮,你若无事,便自去罢。”

        一夜劳累却被如此对待,岑桑面上没有半分不平之色,他井井有条收拾好地铺,整理衣裳,对李修宁拱手一拜:“岑桑告退。”

        等人走远了,李修宁才敢松懈下来,她飞快换上一身新衣裳,刚穿好盔甲,张谨匆匆来禀报,脸色很差:“将军,有人聚众斗殴。”

        李修宁的脸色也随之变差。如安将军所说,河东军一向军纪严明,聚众斗殴是绝对禁止的杀头大罪,因为一旦起了斗殴的苗头,很可能引发一场军乱,后果不堪设想。

        是谁明目张胆违抗军纪?!

        李修宁随张谨一起来到事发之处,参与斗殴者涉及两营,共计一百一十五人,负责管理两营的校尉一左一右跪在李修宁面前,说清楚前因后果。

        李修宁听完,面无表情,吓得两个校尉两股战战,伏地不起。

        起因很简单,赌博,一开始只有五个人偷偷摸摸地赌,其中一个人输急眼了,拉拉扯扯骂了两句,五个人大打出手,最后演变成一百多人的乱斗。

        河东军简直丢脸丢到爷娘家门口了!

        赌博和斗殴罪上加罪,安如意暴怒,对李修宁道:“不用废话,叫军正过来,宣读军纪后把他们拖下去当众斩首,以儆效尤。”

        李修宁脸色一白:“将……将军,一百多人,他们中最年轻的才只有十八岁,都是一条条人命。”

        安如意冷笑:“真定郡主,我为大渊戍守边疆,手上沾的人血成千上万,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此浅显的道理还要我说给你听?上战场,怎么可能不流血不死人?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今日心慈手软放他们一马,来日其他兵士有样学样,军心不稳,又会死多少人?”

        李修宁难以回答,一百多个人跪在她面前磕头磕到头破血流,痛哭流涕恳求饶命,“杀”这个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所有人凝神屏息,等李修宁发落。

        “我才是督军将军,李修宁,你只是我的替身,无权替我做任何决定,不要再拖延,下令杀了他们。”

        李修宁心中一痛,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良久,闭上眼睛,迅速决断:“军纪不可违,传我令,将违纪者都拖下去,当众斩首。”

        亲眼看到一百多人因为她的一句话人头落地,李修宁恶心欲呕,她匆匆离开,走到一个无人的僻静处,一边呕吐一边流泪。

        她痛恨将军这个身份,她想回家!

        李修宁失声痛哭。

        安如意耐心等到李修宁哭完,温声道:“小郡主,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吗?”

        李修宁抽抽噎噎,她才不好奇!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在我八岁的时候,那一年,阿爷不堪在匈奴受辱,拖家带口南逃,半路上被匈奴人追上,我唯一的阿兄就是死在匈奴人刀下,他扑在我身上,热血溅了一脸,我抽出刀,为我阿兄报了仇。阿爷没了儿子,从那以后,我便决定代替阿兄从军,终我一生不成婚,不生子,为大渊百姓守护每一寸土地。”

        李修宁停止哭泣,她在西京出生长大,十六年来受荣王府庇护,诚然有很多烦心苦恼之事,却从未经历过狂风暴雨,无法想象当她还是个孩童的时候,要如何眼睁睁目睹亲人死在眼前,要如何狠心抽刀手刃敌人。

        李修宁心更痛了,为了那个过去命运悲苦的小孩,六年前少年唤她小孩,然而曾经她自己也是一个小孩,无法抵抗命运的铡刀,无法乞求神佛的垂怜,她唯一有的只有自己。

        “将军,或许你是对的,可是我……我真的不想杀人。”李修宁哽咽,她长到这么大,连只鱼都不敢杀,看到小猫小狗死了都会难过好多天,何况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安如意长长叹息一声,声音柔和:“小郡主,打仗总是会死人的,将士的命比草还贱,我也从未想过能有善终,在其位当谋其职,人生在世,需看开些。”

        日日年年,悲观生死都在面前上演,安如意早已麻木了,她爱惜兵士,每次作战愿意第一个冲在前线,她也心如铁石,视人命如草芥,包括自己。

        李修宁怔怔许久,发自内心地问:“将军,你快乐吗?”

        步步高升成为河东节度副使,掌握千军万马,在西北之地威风赫赫,呼风唤雨,一句话可以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如此,快乐吗?

        安如意笑了一声:“小郡主,你呢,你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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