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罪臣之子
风中偶尔夹入几丝鹧鸪鸣声,赵盈诗脚步轻放,心里发慌的紧紧捏住瓷盘,小心仔细的探听情况。
院中唯有一白蜡火烛,赵盈诗不敢轻举妄动,站在原地任风吹许久,直到手心都凉了,都未曾再听里边传来声响。
她忽然想到还在里间的谢飞岚,顿时不再管浓黑夜境,直直跑向短廊,掀开厚长的帘子,在看见谢飞岚还安然无恙的躺在床榻时,赵盈诗彻底松了一口气。
“你还在就好。”她慢步走近床榻,看着谢飞岚昏睡不醒,不安中又有了一丝平静。
赵盈诗不禁疑惑,刚才那声响到底是哪里传来的,把奶香糕放在一旁的案上,她决定去前堂看个清楚。
深吸一口气,她鼓起勇气往外走,但走到门前的时候,发现闩子卡得死死的,除非那人是魂灵,否则不可能会有人进来。
这样一想,赵盈诗就更不安了,她担心谢飞岚会有危险,于是决定在床前坐着看着他,如此,便一夜过去了。
第二天是韩修意把她叫醒的。
“盈诗姐,盈诗姐?”
清浅两声,足以让赵盈诗惊醒,她惊慌的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睁大了双眼不明所以的看着韩修意,“发生了什么事?”
韩修意敛了眉,神情看不出深浅,耐心解释道:“没什么事,天已经亮了,要不再上去小睡一会儿?”
赵盈诗这才反应过来,看向自己,原来昨晚她守着守着,竟在谢飞岚的床边睡着了,趴着的手有些酸,她费力抻了抻,见谢飞岚还是昏睡着,又转头问韩修意:“以前长春堂可遭过贼?”
韩修意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还是温润回答:“未曾,长春堂门锁皆是内合外整,贼人难以入内。”
“这样,”赵盈诗点头,细想一下之后她又问,“那,依你之见,这位公子多久会醒过来啊?”
说着,她指了指床榻上的谢飞岚,韩修意将目光侧过,沉静了几瞬,然后若有所思的说:“昨夜我翻了医书,忽然想到了齐域的北部有一部落,峦山重叠,森绿高树遍布山野,虽然现在都未曾有丝绸,当地人大多以兽皮为衣,但据医书所载,此部落擅制毒。”
“而昨日,这位公子所后发的症状,与书上描述的都一一对上,或许,要不了多久,公子就会醒过来了。”
赵盈诗听得入神,她抬起头,眼中似有光亮,惊喜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能救他?”
“能与不能,就还要看运气了。”
少年眉目清秀,一只手背在身后,身姿俊然修挺,明明看着年岁不高,说的话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让人舒服的稳重。
尽管赵盈诗并不想想起那个人,但眼前的少年,真的与许周池有几分莫名的相像。
她颔首,疲惫自此刻袭来,淡淡道:“凡事不论功绩,尝试也未尝不可,此事就多麻烦你了。”
待赵盈诗离开,韩修意定在原地看了床榻上的人许久,四周安静沉寂,但门边的微风走向稍乱,少年便愣愣开口:“出来。”
下一瞬,黑暗的死角里竟真的走出一个一身墨色劲装的男子,男子身背长剑,黑布掩去了他的容貌,只露出了一双锐利的眼,随后躬身揖道:“少主,所有地方都已排查,剩下的,似乎就只有眼前这位谢小将军的军队了。”
昭明殿下下落不明,当时虞国王宫大乱,当时没想到,原来竟是藏身在了谢飞岚的军中,一切都如此巧合,又如此的恰到好处。
韩修意眼色晦暗不明,看着谢飞岚紧闭双眼的病容,心里忽生几丝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开朗,“继续查,切勿打草惊蛇。”
待男子退去,不久,韩修意就掀帘去了前堂。
现在的时辰,长钟响遍汉白玉轩庭,满身紫红的官员正沿着高梯下来。
许周池难得穿了一次朝服,手中持着象笏,见远天飘晴,初晨的太阳散着引人的金黄光亮,他回忆着方才皇帝冷峻的面容,知道又要有大事发生了。
不过,昨夜,天微亮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浅睡难眠,就见青五隐在纱帘之后,模糊的光影让人产生迷幻之感。
“公子,或许,人在谢飞岚那。”
许周池挑眉,谢飞岚?
一时之间,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在睡梦中还是在现实里,只慢慢想着,当时王宫大乱,猜着昭明应当是扮成了士兵,趁乱逃走了。
找了这么久,原来是在谢飞岚的麾下藏着。
许周池眨眼,轻轻转了个身,把被子压在身下,声音也有些闷:“嗯,知道了。”
帘外的青五听着,莫名有些心疼,便越距多问了一句:“公子可又是喝酒了?”
回答他的是一片冷寂,还有轻微的呼吸声,看着不曾有半点动作的床榻,青五心里放心不下,躬身劝了一句:“只要公子想,就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夫人也是一样。
公子何苦成日伤了自己的身子,神思俱损。
又怎么追的回夫人?”
纱影重重,许周池闭上眼,眼前一片黑暗,就像他心里越扩越散的虚无。
回过神,他放慢脚步许久,终于等到了定国公走到身旁,他转头,浅浅一笑,像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寒暄:“许久未见谢小将军,他可又去忙了?”
定国公有些讶于许周池的温煦语气,但表面上依然端着架子,他面不改色:“幸得相国大人挂念,小儿最近在京郊闭关练军呢,不知大人如此问,是要……”
许周池轻扯嘴角,眼里尽是夏日里拂不尽的晨风,“那便托国公递个话,若是哪天小将军得空了,让他来我府上喝一杯薄酒,我有些军中的事想请教于他。”
定国公听着,心里难免神气,见一旁几个老友都露出惊讶神色,他反倒平静的应了下来,还说了几次客气。
“不客气。”许周池如此一句,便拂了长袖,迎着朝阳出了宫门。
朱色宫门前,杨柳飘扬的树下,青五正坐在车板上等他,许周池走得近了便交代:“去京郊一趟,找到谢飞岚。”
青五吐掉叼在嘴边的柳枝,正色应是,今日皇帝大发雷霆,许周池得回去把堆积的公文都处理了。
马车停在了相国府的门前,许周池神色匆匆,绕过了门后的莲花影壁,然后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石凳上一心等人的虞菡。
她一身素色薄服,引得许周池微微皱眉,虞菡还没来得及开口,刚走到他跟前,许周池就先开了口:“可是底下有人在亏待你?”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
虞菡满心欢喜的等着他,原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冷脸赶她走,却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关心她的衣着。
眼泪一时盈满,这段时间来,她每日都兢兢业业,心里虽然渴望,但每次都只是远远的看许周池一眼,柳池边的他,海棠树下的他,还有夜里独秉长烛的他,久而久之,等到她反应过来,自己已深陷情海,喜欢许周池已经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心尖泛酸,她揩了眼泪,窃窃道:“没有,是我做的不好,才这样的。”
许周池眉心更蹙,“是谁管你俸用,如此不上心,青五,传下去,将那人扣半年月银,让他长长记性。”
虞菡对他还有用,虽然事情发展离奇,她现在成为了他的妾,但往昔那点淡漠情分,他还是记在心里的。
斥完,许周池准备走,虞菡见他如此,又忙去拉住他,许周池不解,回头抬眉似在问她要做什么。
虞菡缓着气,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米色香包,言辞切切道:“我见你随身随地都戴着那米色香包,猜你喜欢得紧,便亲手绣了一个予你,你看,合不合心?”
许周池顺着光线看去,纤长玉手中显然放着一枚秀巧的香包,可笑的是,就连上面的图案,也一模一样。
他冰冷的眼睛移到虞菡的脸上,带着几分探寻意味,而两厢对视,虞菡终是羞怯的低下了头。
许周池早已弱冠,光是方才一眼,就端清了虞菡心底藏着的心思。
这会儿,许周池又出神了。
他想到很久以前,赵盈诗也是这样害羞的给他带糕点吃,他看她一眼,她都会害羞的红了脸低下头去。
那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哦,没想什么,只是也和赵盈诗一样,心里飘然柔软如云罢了。
只是他向来嘴硬,面上没有一丝变化,装作毫不在意的咬了一口糕点,便克制的放在了一旁,让赵盈诗以为,他不喜欢。
如今看来,他真是可笑。
许周池心头满是愁云,他回过神,摇了摇头,“不用,我已经有了。”
说着便又要转身,虞菡不死心,她辛辛苦苦绣了那么久,不想就此遭到拒绝,“可是,你腰间那一个,已经有些许脏了。”
许周池这才低头,拿起那交竹香包,仔细一看,果真脏了。
得回去洗洗,他在心里想。
轻嗯了一声,许周池放下手中的香包,再也没有听虞菡说话,就此,消失在了一片粉红海棠中。
眼泪轻弹,虞菡在身后,无声的看着他消失的背影,鼻息前满是花香,原来,当年他对她真的没有半点喜欢。
但如果当年,她不曾轻看他,不把他当作罪臣之子,只一心对他好,是不是现在就会不一样?
可惜了,满园烂漫夏花,没有一朵是为她而开的。
转步进了西厢书阁,大约是辰时一刻的时候,青五从外边回来,说午膳已经备好,许周池看了还有小半山高的公文,延迟了一回。
青五看他忙,便没有再催促,而是站在门前,等着他。
又过了两个时辰,许周池放下笔墨,微微侧头,看镂窗外天色晴好,他起身,在经过青五的时候问:“怎么样,好到人了?”
青五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面色颇为凝重,“探子去了京郊,守了两个时辰,都未见谢小将军的身影。”
许周池惊讶,眉尾微扬,穿过了满是烈阳的院子,来到了正屋,将手放入银盆中洗了一番,随后正起身来拿住玉箸,只夹了一片爽口的醋黄瓜。
清甜与浓酸还在舌尖翻滚,许周池分析道:“不排除定国公说假话的可能,但谢飞岚确实是不见了。”
“是啊,在这个节骨眼,昨夜刚得了消息,今天再去找人,平日里总是能见到的人,现在却不见了踪影。”青五有些着急。
许周池却不急不慢,一双含情桃花眼微微一凝,说出了心里的猜测:“或许,我们得到了消息,别人,也得到了消息。”
“看样子似乎,比我们还早些。”
办事不力,青五懊恼又愤怒:“铁定又跟那什么参青阁逃不了关系,追了半年了,他们什么阴招损招都干得出来,就连夫人也……”
“参青阁只是幌子,背后的人,还在看着我们。”许周池捻了一片鸭肉,慢慢送入口中。
青五气上了头,“究竟是什么人,连公子都敢招惹。”想到最近发生的一切,要他做什么都难以解气。
“不急,有所做,必有所图,有了欲/望,他早晚都要现身的。”一席话毕,许周池也放下了筷子。
他眉间稍沉重,“再去多派几人去守着她。”
“对了,韩朝闻的人呢?”
这话一出,没多久门前就又出现了那名小厮,小厮只道赵盈诗在长春堂一切正常,只不过唯一不同的是,她在那里住下来了。
“有屋子不住,跑去睡阁楼小顶?”
小厮还是有些害怕许周池这幅质问模样的,随即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答道:“正是,昨夜就已经睡了一夜了。”
许周池眼波微动,难不成一堆破药材也值得她睡在那守吗?
他自然不信,就连那小崽都回自己的院子,李含云怎么会因为一堆破药材就答应让她不回府里。
到底是因为什么?
许周池想不明白,挥手将小厮遣退了,一个人独自苦思。
如今的局势,仿佛一切都有迹可循,皇帝原来早就没有想过会将虞菡纳入后宫,而是一举成全了他和虞菡的事。
昭明好不容易有了消息,谢飞岚却又失踪了。
他疲惫的捏了捏眉心,想起了昨天在茶铺看赵盈诗的场景,夕阳璀璨,她的脸似羊脂一样细腻。
然后,然后他就心慌的躲开了。
脑子里过滤了一遍那天的场景,许周池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慌张,忽然,他眸中一亮,喊道:“青五!”
一阵风掠过,青衣男子已经站在跟前,“奴在。”
“昨天离开茶铺之前,你说你看见了什么?”
这话倒问得青五一愣,青五细细回忆,昨日黄昏夕阳下,一辆马车匆忙停在了长春堂前,而车上的男人的脸一闪而过,当时他还产生了错觉,说那是不是谢小将军。
恍然大悟,青五屏住呼吸,“公子,你是说,昨天那个,就是谢小将军?”
“昨日马车篷下一晃而过,但我还是能确定,那人身受重伤,已经昏迷不醒,全靠左右的人拖着了。”
许周池垂下眼睫,这么说,谢飞岚现在身受重伤,躲在长春堂里。
“看来,那人对谢飞岚下手了。”想起今早定国公的神情,怕是谢飞岚受伤的消息还没散出去。
“那公子,要不要现在就派人去长春堂将谢小将军接出来?”
许周池摇头,“他们肯定也想,但到现在都还藏在长春堂里,想来,应该是怕被那群人盯上。”
一阵寂静,许周池陷入深思。
良久,青五忍不住开口问,“公子,我们现在到底要怎么做?”
只见许周池指尖有节律的轻弹着穗条,他向来沉着冷静,遇事不慌不忙。
但,他想到赵盈诗为了守着谢飞岚,竟然委屈自己,睡在半寸小地的阁楼。
仿佛很久以前,吟诵她和谢飞岚青梅竹马情谊的歌谣又出现在耳边,许周池轻哼,嘴边浅浅笑了出来。
“我自有办法。”
正这时,青五抬头看过去,燥热的艳阳天却硬生生被许周池嘴边的笑一下降温,仿佛一个瞬间,换了一个天地。
他忽然背后发毛,凉了一片,只能装作没看见,低下头作揖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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