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机灵鬼
在这之后，许周池许久都没有再见到小姑娘。
等到他手上的这本书抄好了，看着厚厚一沓、书法工整的书页，许周池打算等忙完手上的活再给老先生送过去。
奶奶的病已经大好了，她跟铺子娘说叨了好一阵，答应先给许周池做一套新衣服，后面再补银钱。
是一套灰青的长衫，松松垮垮，看着还是有些许破烂，奶奶收紧了腰身，又在袖口上袖了几枚青竹，穿在他身上，倒格外的好看。
许周池身子骨硬朗，宽肩细腰，整个人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矜贵之气。
秀丽的桃花眼还未尝情味，眼波里尽是山川波澜，一望进他的眼中，澄明得如雨中月一般清澈。
想到近日总是有人家上来跟玉哥儿说亲，奶奶脸上浮起了打趣儿的微笑：
“门前那屠户家的女儿喜欢你得很，每次我路过那的时候，她都要送我一块上好的腱子肉，伯玉可有意向？”
许周池夹菜的筷子一顿，随即抬了眼眸与奶奶的笑脸对上，他看了一眼，然后又夹了一片萝卜干，放在嘴里嚼了许久才答道：
“周池不知那姑娘，也无心此事，只想考□□名，让奶奶安享晚年。”
老人脸上的笑意更深，她自是知道许周池心中的意志，却也打算就此试探试探他。
虽说玉哥儿年龄还未到，那些个姑娘皆是被玉哥儿的高瘦外形所骗，以为他已经到了该说婚事的年龄，这才壮着胆子上她跟前来打听。
“那伯玉可有喜欢的？年少成家，也未尝不可。”
若是她哪天撑不住，忽然去世，也好有个知根知底的知心人好好照顾他。
许周池只觉得奶奶在说笑，他成日里只知道读书，并没有闲余时间去关心那些女子，品性如何又或者是样貌如何。
他已经许久没有将目光放在年轻女子的脸上过了。
他下意识地避讳，是因为这些年龄相仿的女子总会让他想起虞菡，那个明明眼中百般好意，所作之事却极为恶毒的女子。
想想他上一次看清别人的脸……幽暗的烛光下，许周池的脸色倏然有些松动，他想起了那个石榴树旁，趴在墙边红扑扑的稚嫩的脸。
一眼就望到头的单纯，别人对她再怎么不好，都不会往恶意的方向去揣测。
干净得让人想一把把她撵碎，然后残酷的告诉她，世上本该是什么模样。
是罪恶的，是尔虞我诈的，更是血光滔天让人窒息的。
许周池眼波深邃，他不否认自己在一番臆想之中感受到了得逞的快感，那点快感刺激着他，成为他暗无天日的生活里的一点乐趣。
“没有，周池只想好好读书，立业之后再成家。”他淡淡回答，因着虞菡的关系，心里他对男女之事厌恶至极，从来不会有这方面的想法。
吃完饭，许周池便想着把抄好的书给送过去，这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他知道私塾里课学的时间，这个时候学生们应当都坐在案前，吃书童早上从府里带过来的饭。
也许他潜意识里就是想看看那小姑娘，但临到跟前了，他又笑笑，或许人家早就不在这学堂了。
心里这般想着，总之这次送书没有像往常一样赶在清晨的时候送，就已经表明他心底里暗暗深藏的心思。
既如此，还管它作什么呢，进去便是。
但没想过来开门的却是个学生。
见他身材高大，学生便以为他是老师的贵客，说着就大开了门，彬彬有礼地请他进去。
许周池对着眼前的幽幽深廊，一开始还有些迟疑，但最后一只脚跨进去的时候，已经是木已成舟，想反悔都不行了。
青绿的篁竹之中微风徐徐而过，越是靠近，许周池越是能听清里边学生在玩闹的声音，马上就要到老先生授课的草堂前了，在经过一块长石岩柱之时，许周池听到了吵闹声。
前边带路的那名学生自然也是听到了，只见他身形一顿，思索了几番还是决定走过去。
许周池顺着石板路跟在他身后，没走几步路就看见了被团团围住，缩在角落里的姑娘。
“豆大的小孩儿也来上学，字都不认识，成天在老先生跟前装模作样，好生虚伪！”
“偏偏还总是一副可怜模样，明明你也没写完课业，凭什么先生就只罚我们，不罚你啊！”
“不写课业，就别来书院读书！”
“对！”一旁的小孩都跟着应和着，仿佛心里的怨气总是泄不完。
而被围在中间的姑娘弯着身子抱住双膝，一句话也不敢哼，只能委屈地缩着，脚趾头不停地乱动，把那双兔子鞋都要磨破了。
那学生摇了摇头，清嗓子道：“你们在这作什么？”
为首的那个小胖子回头，一看是他，吓得眼睛瞎转了一圈，最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还要作揖行礼：“清澜师哥。”
颇有些认错的姿态。
清澜只是不说话，上前来看冷冷了他一眼，然后走到里边去把那姑娘给拉起来，姑娘的手又嫩又软，看着好捏极了。
此刻她的手被清澜握在手中，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许周池。
她有些惊讶，眼睛瞪得圆圆的，脸上还没来得及表达些什么情绪，许周池就僵硬的转过了头，两人再无视线交汇。
“同师则同门，先生教了你们如何以礼待人，你们就是这样践于行的吗？”
众人显然是怕了，忙鞠躬道歉道：“清澜师哥，我们知错了。”
清澜也有些无奈，只能教训了几句，并说此事不会隐瞒，将如实上报给先生便带着小姑娘往草堂去了。
许周池自然跟在清澜身后，他情不自禁往那小小身影看过去，她头上那两个可笑的圆揪，看着既顺眼又碍眼。
而那姑娘像是有感应，又或者是单纯想回头偷看他一下，脑袋便悄咪咪地往后边侧。
目光相触的一瞬间，许周池竟觉得有一丝丝难言的尴尬。
这像是她想偷看他被抓包，又亦或者是，他在后边偷偷观察她，被她抓了个正着。
总之两双眼睛，狭长的桃花和溜圆的杏仁，一个水润润泛着无辜，一个平淡冷漠，没有一点感情。
待来到了草堂前，两边竹篾用绸带卷着，穿过满堂的学生，清澜示意让许周池先去说，于是许周池轻点了头，径直走向了坐在高位上的老先生。
隔了半年未见老先生，许周池觉得他苍老了不少，就像此刻，底下的学生都在笑着闹着了，他还在低着头，翘着老长的白须胡子，批改课业。
就连有人到跟前了，也未曾察觉，许周池站得有些久了，为了不耽误时间，便低声提醒他：“先生。”
清朗一声，似深竹林里淡淡传来的幽香，让人如临仙境，爽风怡人。
底下的学生都听呆了去，一时惊诧，这是何人。
老先生揉了揉快要昏花的眼睛，似要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才能看清眼前的人。
如此俊貌秀丽的年轻人，他底下可有长成这样的学生？老先生暗自否定了自己，眼前的少年如此漂亮，他哪会记不住？
看着他手中抱着的书卷，老先生一猜，就猜准了：“你可是帮老夫抄书的许生？”
许周池轻笑，道：“正是，先生交待的《孙子兵法》小生已经抄好，烦请先生一览，查看是否合先生的要求。”
老先生接过书卷，一页一页地细细翻看，末了，眉头有些皱，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他端着打量的神情将许周池从上到下看了个遍，最后问他：“你暗藏锋芒，本该飞舞游龙的字，却被你硬生生写得端端正正，许生，如此长久下去，你恣傲的天性必将泯灭，取而代之的，将是无异于常人的端正平庸。
我虽不知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来这又是为了什么，但是，我方才想了许久，觉得这份差事，怕是不能再交与你了。”
许周池听出了老人心里的顾忌，被看透的感觉让他有些蒙羞，但是，若是没了抄书这份活，他再难得书来看，且家里的开支，将更加支撑不住。
他忽然有些慌，准备装糊涂：“先生所言，许生概不知道，小生的字本就端正，为先生抄书多年，先生如何不知？”
老人摸着长长的胡须，是啊，他以前就叹这字好，只是他没想到，帮他抄书的会是这么俊朗的一个年轻人。
虽衣衫破旧，但与生俱来的气质却是难以掩盖，这个年轻人站在这里，似乎把人中龙凤写在了脸上。
往年他的字尚且还能遮一遮那股子锐气，可这本兵法，坚韧有力，入木三分。
年纪轻轻，能有如此造化，且野心越来越遮不住，老人宁愿换个人抄书，也不愿再用他。
他已经老了，再也经不住太多的风险，只想安安稳稳在一处教书，桃李天下，留得一世清名而已。
老人不为所动，从囊袋里掏出了几枚银锭子，朝他挥手：“多的就当老夫不用你的补偿，许生，你且去吧。”
说着便把许周池抄好的书放在一旁，准备继续低头去批改课业。
许周池觉得不可思议，他急需这一份活，否则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找书看，没了书，那他也就彻底荒废了。
“先生！”他激动地唤道，想再解释些什么，却被老人一个挥手给制止了。
“多说无益，老夫只想当个教书匠，你还是快些走吧。”
他看着案边那几枚冷冰冰的银子，心里覆满绝望，知道自己再无可能，许周池只能低下头，哀伤地离去。
这时，堂中忽然又响起了一声“先生”，稚嫩不已，众人看去，原来是那个软糯糯的小屁孩。
小孩跑到案前，因为个子太矮，需要踮脚才能扒在案边，她一本正经，眼睛睁大，看着年过半百的老先生，童言无忌道：“先生您快看，您的白胡子又长了！”
……
空气一阵静默，偶有几个调皮小孩憋不住了，闷笑了出来。
老人脸黑得像个炭火，冷冷地看着她，说：“你又有什么话要说？”
他还算对她有耐心，毕竟小姑娘身份不凡，何况还长得圆头圆脑的，平日里怪招人喜欢。
小孩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光线之下亮得像颗精细打磨的珠子，她又抬手指了指老人的鬓边：“您鬓角上的毛也要掉光了！”
“不仅如此，您还老了许多，当初诗诗来的时候，先生意气风发、仙风道骨……”
“行了行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再被她这样说下去，他的老脸都要丢没了。平日里碍着长幼尊卑，没人敢说他，如今被这小孩一骨碌捅出来，在座的都知道他没鬓角了！
然后见那小孩认认真真地分析道：“诗诗觉得，是先生太过劳累，凡事亲力亲为，夜半三更，到了现在还在批改学生们的课业，太辛苦了！”
她说着，还表情还十分生动地显出担忧之色。
老人没了法子，只能接着她的话，问她：“所以呢？你这小儿有什么办法。”
小孩立马跑到了许周池的身边，拉着许周池粗糙的袖子，对老人说道：“先生需要一个聪明的帮手，帮先生分担事务。”
“这位哥哥成日在树下看书，才华学识定是一顶一的出色，不如先生收了哥哥入学堂，让他帮帮您吧！”
稚幼小儿的声音清脆无比，再加上她一副出谋划策、非常可行的表情，让人想责备却又不忍心。
何况她说的，句句都是真话。
老人和许周池都被她的话弄得愣了一下，许周池低下头去看小孩的脸，发现此刻哪怕没有太阳，她的脸似乎还是像那天她忽然出现在矮墙边的一样，满是闪闪的光亮。
而老先生皱着眉，将目光放在许周池身上，好像是在内心思考。
终究，老人还是摇了头，一边起身往后走，一边说道：“许生，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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