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好好活着
不出几分钟，何颜收到了梁川舟发来的信息：何小姐在百山县出差？
何颜：李欣告诉你的？
梁川舟：看你朋友圈发的。
是了，今天何颜历经千辛万苦到达目的地见到团队的人时，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觉。把行李放到房间后，疲惫的她站在窗前拍下一张远处烟雨朦胧的山景，然后点开朋友圈发了个定位：终于和大家汇合了，看到这里好山好水好风光，不枉我跋山涉水累了一天。
于是何颜回给梁川舟一个无语的表情，然后问：梁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梁川舟：没什么事，只是我下周正好也要去一趟百山县，说不定之后能遇上，所以先来跟何小姐打声招呼。
何颜看着这条消息，半天想不出他能来百山县做什么，于是回了一条：梁律师转行了？
梁川舟：？
何颜：我还以为梁律师想不开，放着律师这个香饽饽不要，跑来设计院和我们一起吃土。
梁川舟：能进设计院当工程师的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何工实在是谦虚了。
懒得和他在这里唱双簧，何颜没耐心地问：那你到底来干嘛？
梁川舟：怎么才说了几句话就暴露本性了，何大工程师今天心情还是不太好？
奔波了一天，何颜累得眼皮都掀不开，甩给他一句你爱说不说，扔了手机在床头，一闭眼就直接会周公去了。
梁川舟回了一句有事要去百山县出差，等了半天见她没有再回复，于是把手机放在一边，点开了电脑里的一个文档。
律所每两年会安排一次下乡法律援助，今年正好选了几个地方，其中就有百山县。他和同为律所合伙人的陈泽方商量过后，暂定下周他带着一行人过去。明天上午他会同百山县政府和当地法院联系一下，争取尽快把行程彻底定下来。
关了电脑，梁川舟拿起手机躺在床上翻看着何颜的朋友圈。从今年的往下，他认真地看着何颜的每一条动态，直到滑到显示2014年5月26号凌晨1点的那一条时，他停了下来。
很简单的一句话：我会好好活着。
没有任何配图，也没有任何的表情，甚至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但是他却能从这六个字中读出万千的情绪。
思绪回到2014年5月25号的晚上。
医院太忙，堂哥梁川逸这段时间几乎等同于住在了医院里，连那天晚上一家人在爷爷奶奶家聚餐他都抽不出时间回来。奶奶特意盛了一碗鲫鱼汤，晚饭后让梁川舟送去医院给堂哥补补身子。由于他最近脸上过敏，所以出门前顺手拿了个口罩戴上。
到医院的时候，他见堂哥一个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双手撑着脑袋，好像很挫败的样子。
“怎么了？”他问道。
堂哥抬起头，梁川舟见他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眶红红的甚至还有哭过的痕迹。
“病人没救回来。”有气无力的一句，情绪低到极点。
梁川舟见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将饭盒递了过去，“奶奶给你熬的鲫鱼汤，先喝点，慢慢说。”
梁医生才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时速的抢救，此刻的他没有任何胃口，将鱼汤往旁边一推：“你喝了吧，我实在喝不下。”
梁川舟没有强求，将饭盒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别一个人钻牛角尖，和我说说吧。”
于是堂哥告诉了他这个，自己开始规培以来，第一次全程参与，使劲了浑身解数，却最终还是没有把病人抢救过来的经历。当心电图变成一条横线的时候，他的心也跟着停止跳动了半拍。看着面前体温还没散去的遗体，他突然不知道自己选择临床的意义在哪里。
而比这更残忍的是，主治医生要他一起找到死者18岁的女儿，并向她传达她的双亲已经离开人世的噩耗。
“你知道我看着那个小女孩崩溃地冲进抢救室抱着她的父母嚎啕大哭的时候，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吗？”说着他激动地哭了起来，“我恨自己没用，我恨现在医学发展的太慢，我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在我手中流逝，我更恨自己告诉了那孩子这个将会毁了她一生的噩耗。”
梁川舟拍着堂哥的肩膀安抚他，一时不知道从何安慰起。空荡的走廊回荡着悲痛的哭声，良久，他问梁川逸：“那个孩子还在医院吗？”
“她们家不是海城本地人，其他的亲戚要明天早上才能赶到。遗体刚被送去了太平间，这个小女孩应该还在医院里。”
“不要想太多了，”梁川舟对堂哥说，“别在这里坐太久，喝完鱼汤去休息会儿，我先回去了。”
“你把鱼汤带走吧，我真的没胃口，不要浪费。”
梁川舟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拿起椅子上的饭盒便回去了。
在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他脑中一直在回想刚刚堂哥和他说的话，他停下来看了眼太平间的方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明晃晃的白炽灯光将这条空无一人的走廊照得更加阴森凄凉，他听见前面拐角处传来断断续续的一阵啜泣声，于是壮着胆子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他看见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女孩子背对着他站在走廊边，背影绝望又无助，并且看那架势像是要准备跳楼。
梁川舟连忙将饭盒轻轻地放在地上，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就在女孩抬脚的那一刻，他冲上去抱着她，然后快速将她往后一拉，两个人跌在地上。
“放开我！”女孩尖叫。
梁川舟紧紧地箍住她，挣扎中，女孩抓破了他锁骨下方的一片肌肤，指甲在他身上划下几道伤口，鲜红的血渗在白色的t恤上。
女孩显然也被这一幕吓到，她愣在原地，怔忪地盯着他的伤口。
“对不起。”她低低的一句道歉。
梁川舟看着她已经哭到红肿的双眼，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泪痕：“为什么自杀？”
“他们出车祸走了，我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她喃喃自语，一颗泪珠落下，滴在他的手心。
“你今年几岁了？”
她抬头和他对视，目光里没有任何的生气，几不可闻的一声18岁，好似耗光了她所有的气力。
梁川舟了然，确认了眼前人就是堂哥刚刚告诉他的那个18岁的女孩。
“生活再难，你也不该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然你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会伤心的。”
“生活既然这么难，为什么还要痛苦地活着？”她反问他。
被她这么一问，梁川舟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安静了一会儿，他将手轻轻搭在何颜的肩上：“我理解你的痛苦，但是”
话还未说完，何颜打断他，她毫无生气的脸上因为突然的情绪激动倒是显出一点血色：“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知道所爱之人离你而去是怎么样的锥心刺骨！”
她绝望地抓着他的领口，泪珠再也止不住：“你们每一个人都跟我说节哀顺变，每一个人都告诉我要好好活着，但是你们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做到！这些无关痛痒的安慰有什么用？真正要面对的又不是你们！”
他原本要出口的安慰在她的控诉之下显得那么无力，又那么苍白。梁川舟任由何颜对自己激动地吼叫，待她喊累了的时候，他握住她的双手，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十年，再给自己十年的时间，如果十年后你还没有走出来，那再去找你父母也不迟。”
眼前人止住了哭泣，嗓子已经哑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她看着面前这位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戴着口罩的白衣少年，极度的疲累使她无法集中精力听完他接下来的话，但耳边却不断萦绕着他对她说的一句：好好活着。
梁川舟见她情绪终于稳定下来，走到来时的地方，将那碗还温热着的鲫鱼汤端到她面前：“喝点吧，先从一碗热汤开始。”
何颜看着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我喂你。”梁川舟舀了一勺，温柔地递到她嘴边。
犹豫了很久，何颜终于喝了下去。鲜香的鱼汤使她重新感受到了四肢里血液的流动，她看着少年如墨一般的瞳仁中倒映出自己已经渐渐恢复了血色的脸，那一刻她彷佛看到了某种活下去的意义。
梁川舟提出要帮她去医院附近的酒店开一间房，让她好好地休息一晚，然后等待亲戚第二天的到来。何颜婉拒了，她走到停放着双亲那一间房的门口：“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想在这里守着他们。”
见少年依旧不放心地站在那里，何颜向他保证：“你放心，我不会再想不开。”
梁川舟确认了她是真的不会再做傻事，于是他走上前给了她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拥抱：“记住我的话，一定要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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