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众生苦
戚景安没有立即给他判刑,他回过身坐回自己的位置。
“是你一个人这么做,还是……?你们所有人?”
赵四雄转头看了看四周跟他一起跪下来的几个人,破罐子破摔道:“就、就我一个人。”
他这么说并不是因为重义气,也不是想为他们开脱,只不过是指望着这些人能够记得他今日的好,他日,他没落了能拉他一把。
他甚至心里清楚这半大少年心里明明已经有数,只不过是在慢慢折磨他。
这滋味就像是钝刀子割肉,不立即叫他死,只叫他痛苦却无法解脱。
“赵管事,你这是把本公子当傻子耍?”
“……小的、小的不敢,不过这些事情,小的做的多一些,他们、他们只是见钱眼开,默许了小的这么做。”赵四雄脸上的肥肉褶皱似乎都变多了,他一边说一边抖。
他如今只希望自己这些人能保全一个是一个,至少待他下马后,日子还能有点盼头,他们也会看在自己如此重情重义的份上替他兜底,不至于叫他死的太难看。
戚景安轻轻颔首:“这样啊。”
“你们这些人大多都是牙婆随意贱卖的家奴,前任主顾买下你们,如今你们的身契还在我手里,却做出这般遮天蔽日的事情,可是这条小命都不想要了?”
一众人连忙摇头,跪的更低,恨不得匍匐在戚景安的脚底下,跪求他不要发卖自己。
这时,他突然想起那第十二个管事,浅呷了一口茶,却发现茶凉了已经,便不再喝,淡问:“那个没有来的管事呢?究竟是得了肺痨,还是不敢、不屑于与你们为伍?”
听到他最终还是问了李管事,赵四雄道:“他……他确实是病了没错。”
“不过、不过不是得了肺痨,而是疯了,小的、小的怕到时候真把人带上来吓到了主事,所以就谎称他得了肺痨。”
“哦?这么说,你还是一心为本公子着想?”
“不敢……不敢当,是小的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还请、还请主事发发善心、便饶了我这一回!”赵四雄带头,其他人也立即一起咚咚咚磕头。
戚青禾发觉他们在有意略过那个所谓疯了的李管事,便觉得这里头肯定有问题,定然不止表面如他们所说的那么简单。
于是扯了扯戚景安的衣袖。
戚景安忽然被当着许多人面叫一个小姑娘拽袖子,属实有些丢面子。
不过他还是认命一般凑过去,轻声细语问:“禾姐怎么了?可是饿了?这里的事情马上就处理好了,等等我们就可以走了。”
这般模样,同面对那些管事运筹帷幄,冷心冷面的模样天差地别。
看的那些管事心有疑虑,却都不敢问。
青禾缓缓摇头,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耳语道:“我觉得那个姓李的管事肯定有问题,不然他们不会反应那么大,只是疯了而已,干嘛这么怕?我们去瞧瞧,应该也不妨碍什么的。”
她说话声音小小的,愈加衬得语气奶糯轻柔,显得分外乖巧。
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畔,激得他耳垂都在发红滴血。
他仿佛被迷醉了一般,情愿答应她的所有要求,于是轻轻颔首低眉道:“好,都听禾姐的。”
这嫁妆田地都是她的,不听她的听谁的?
上头少年和身边的小书童交头接耳,咬耳朵说悄悄话,看得下头得人心里又是怪、又是惊、又是惧。
戚青禾得到应允,心情颇为愉悦,她笑吟吟的,好似得了什么宝贝一般。
见他们还要再求,戚景安将手中账本和花名册一并砸在他们脑袋上,寡淡道:“你们是这庄子上的老人了,也是上任主事千挑万选出来的,茶庄油水大,身处此位难以自抑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你们终究是错了,可我今日暂时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你们。”
“先将这花名册和账本给我重新写好了再说,庄子上收成如何?支出又是如何?佃户几何?粮田又是几何?具得实打实地写给我看。”
得了话,赵四雄几乎是扑过去接过账本,连连叩谢:“是!是!小的这就拿回去重新写!”
“嗯。”戚景安站起身,欲朝外头走,赵四雄悬在喉咙的心咽下了肚子,然而,还没有放松半刻,却又听那少年道:“那个疯了的李管事在何处?既是关怀查问,我也应该见见他。”
“……”赵四雄强笑着,却比哭还难看,“主、主事……您瞧瞧这、这都快傍晚了,要不、要不就不去看了吧?”
“这、这您有所不知,这精神不太正常的人一般生活都不能自理,屋子里实在是不堪入目,小的,小的只怕亵渎了您的眼睛……”
戚景安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外头金乌不知何时已经快落了。
可正如青禾所说,他们推诿扯皮的话术实在是表明了那李管事就是有问题,所以他自然不会放弃。
“本公子的事情,就不劳赵管事费心了,赵管事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填了这账本的空缺吧。”
“……”赵四雄眼睁睁的瞧着他错过他们往外走,只好一咬舌尖,喊道:“楚管事,还愣着做甚!还不赶紧带主事过去!”
楚管事跪得膝盖都在发麻,一听他叫自己,忙抬头。
却瞧见他一个劲的朝自己使眼神,想到那李管事身上的秘密,他抿了抿唇,心下也有些着急,忙贴过去道:“既然主事要去,那我为主事带路。”
谁知,却被拒绝了。
“不必了,我自会找人带我们过去,你们这些人今日就跪在此处给我填好账本和名册,明日送到我跟前,否则的话,全部都到人牙子那里报道去!”戚景安声线有些凛冽,正是他这般温和疏朗的人,突然变了脸色才叫人心惊。
楚管事急得直踱步,却没辙,只能看着他们几人走出院子。
待人走远以后,一众管事瘫倒在地,“这……这可如何是好?”何管事赧赧自语。
赵四雄恨不得将那两个账本给撕了,他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恨恨道:“定然不能叫他们发现茶庄的秘密……一旦发现,我们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何管事空洞的眼睛有了一丝亮光,可他却像是忽然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一般,眸光跃然之间又立马暗了下去,“你、你的意思是……”
他做了一个手势,却见对方竟真的没有否定,反而一脸狠戾:“如今之计,只有如此。”
“若是我们不做的话,恐怕、死得就是我们了。”
何管事身上的肥肉顿时抖了抖,他害怕地瘫坐在地上,他只是好色贪财,却并不想真的背上人命。
戚景安叫稷离找了一个茶农的孩子,一个小男孩,带他们去找那个李管事。
小男孩本对这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待听到事情办好之后会赏他一吊钱,顿时兴奋起来,忙为他们引路。
青禾和他年纪相当,可两个孩子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病态,那男孩是饿的面黄肌瘦,而青禾是病体羸弱,先天不足。
她有意同他攀谈套话,“你今年几岁啦?小朋友?”
“你叫我什么?我明明比你大好不好?”那小男孩撇撇嘴,睨了她一眼,似乎在思考这妹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词来,分明她瞧着比自己还要小好几岁。
戚青禾倒还真没有感觉出来面前这男孩比自己大多少,兴许是男孩晚长也不一定。
于是她又笑眯眯道:“我以为你比我小很多。”
“我今年都八岁了!”男孩不满道,随即想到自己瘦弱的体格,也又有些伤感。
在这茶庄做事实在是艰难,那些管事手里握着他们的身契,索要巨额租金,爹娘省吃俭用,却还是连孩子的肚子都填不饱。
都是那些杀千刀的管事!
不过看身边这些人穿着贵气,想必也是和那些管事一般无二的人。
想着,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厌恶,默默同青禾离得远些。
青禾感受到他莫名其妙的疏远,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又凑近些,道:“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我不过是想和你说两句话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
男孩却不乐意和她攀谈:“你们这些人都是仗着自己有些身份地位就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话?”
“不把你们当人看?我们何时这样做了?小哥哥你可是冤枉我们了,我们都是好人。”
“什么时候?瞧你们的穿着打扮,肯定是和那些管事一伙的!那些管事害人无数!是最大的恶人!你们肯定也是!”愤恨骂完,他又委屈道:“今日若不是为了你们给的那一吊子钱,我是如何都不会给你们带路的,回去以后,我阿娘定然会骂我。”
青禾听到这话,自知自己猜的没错,那些管事果然不止主动招认的那些罪状那么简单。
若是真的只有那么简单的错,他们定然会继续想尽一切办法隐藏掩饰,而不是主动认下来,能让他们主动认下来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些事情下面还藏着更多污秽可怖的罪状。
青禾紧抿菱唇,道:“我们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你心里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跟我说,我身边这位,是我二哥哥,他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人,也是那些大恶人的头头,你同我说,我们会帮你出头的。”
男孩厌恶的剜她一眼,唾道:“别胡说八道的骗我了!你们若是真有本事的话,早干嘛去了!现在来装好人了,晚了!我大姐姐、二姐姐都已经……如今我妹妹……算了,跟你说又有什么用,你个骗子!”
“我真的没有骗你……诶!你听我说啊!”青禾无奈道,可那男孩根本不再理会她。
青禾心中郁结,直道,若不是因为戚景安在身后,她定然要好好治一治这熊孩子!
目睹一切的戚景安把有些焦急的小姑娘拽到身边,“别去追了,我去跟他说。”
“嗯?”小姑娘有些懵懂,“二哥哥去说?可是他连我这么可爱的小姑娘都不理会,又怎么会理会二哥哥呐?”
“简单。”戚景安说着,示意稷离去把那男孩带过来。
稷离得了话,便过去叫他,男孩可以和同龄人耍性子,却也会惧怕大人。
得知那位身上散发着疏冷气息的少年要见自己,他缩了缩脑袋,低着头回头走过去。
在戚景安面前,发育不良面黄肌瘦的他显得很小,先天便带了压迫感,只敢垂着头,等面前那少年问话。
对于他的反应,戚景安很满意,至少能在禾姐儿面前撑得起面儿。
从怀中摸出一块铜板,“想要的话,她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否则的话就什么都没有。”
男孩的眸明显在戚景安拿出铜板的那一刻便亮了起来,他用力点头。
青禾瞧着刚才还自己怎么讨好都不说一个字的男孩,在金钱的威胁下竟然乖的不得了,顿暗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还真没错,却也不由得佩服起戚景安。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于是,青禾轻咳一声,装模装样道:“那好吧,那我就只能勉为其难的问一问你咯。”
男孩似也有些不好意思,垂眸不自在道:“你问吧。”
“你刚才说的,你大姐姐和二姐姐是怎么回事?”
“她们……”提到自己的姊妹,男孩眼中瞬间充斥了悲哀。
“她们一个被大野猪强行收做小妾,一个卖给人牙婆了……还有我妹妹,她生病了,因为没有钱抓药,现在病的越来越严重……”
“大野猪……?大野猪是谁?”听男孩说起大野猪,青禾不由得就想起赵四雄那副膘肥体壮的模样,可不就是一头十足十的野猪。
同时,她也为男孩姊妹的遭遇感到悲悯和愤慨,想不到这小小茶庄,居然还能藏得了这么多龌龊的事情。
“大野猪就是赵四雄,他是这茶庄的地头蛇,茶庄里的所有事情都归他管,不止我姐姐,好多佃户家里的女儿都被他……”
青禾握紧粉拳,隐忍着自己体内想要杀人的冲动,冷静问:“还有呢?”
“他还克扣我们佃户的银钱,本来听爹娘说,之前的主事是一个人一月给两吊钱,可这赵四雄能给我们半吊钱就不错了,不但如此,他还提高租金,害得我们年年连租金都交不起,更别说还要养活一家几口人……”
男孩越说越难过,小声的啜泣起来。
青禾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知道,即便自己最后将那些蛀虫、畜生从茶庄赶走,可是那有能如何呢?
茫茫人海,她不一定能帮男孩找回姐姐,也不一定就能救回他病入膏肓的妹妹。
她沉默下来,心里有几分难受。
戚景安看出她的失落,心头有些不舒服,早知就不将她带过来了,虽然这些事情都是他意料之中,可是却让小姑娘这么早便见识了人性的险恶。
青禾不想再问,垂头丧气的走到戚景安身边,扬起脸望着他,轻语:“二哥哥,青禾心里难受……”
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刀枪不入,不懂这世间真情,可是真到面临之时,还是会为她们的悲惨遭遇感到痛惜和悲悯。
后者只得蹲下身,将她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乖……不难受,不难受。”复又道:“哥哥会帮青禾把这些可恶的坏人都赶走,好不好?”
小姑娘点点头,道:“好,都赶走。”
她心里恨不得能给那些畜生送去捅死才好,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人世间。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了李管事的住处,是一处小院,小院周遭种了许多花,不过如今都已经枯萎了,显出荒凉衰败之势。
青禾突然就不敢再往里走,她害怕看到那些让人胆寒心惊的景象……害怕看到众生苦,却无可奈何。
“就是这里了,你们要找的李管事。”男孩语气里还有些哽咽。
他望着这紧闭的院门,憧憬道:“李管事人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他有一个女儿,是我们茶庄里最漂亮的姑娘,可是……那个杀千刀的赵四雄!他想尽办法强夺了李管事的女儿,害得她最终跳井自杀,女儿死后,李管事也疯了,一直到现在……”
青禾看到院子里还晾着几件少女的衣裙,洗的崭新干净,就好似还会有姑娘来穿它们似的,她沉默下来,指甲几乎扣进肉里,骨节都绷的发白。
最终,还是戚景安推开门。
长久没有见过日光的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子霉味,一头发花白凌乱的男子正坐在桌前,模仿着女子的模样,一针一线的绣着手中的衣裳。
他绣的认真,竟丝毫没有发觉屋子里进了人。
待到人走到他身后,他才猝然回过头,在看到青禾的一瞬,整个人顿了顿,然后苍老的脸上满是泪痕,他几乎是扑过去,双手扣紧她的肩胛骨,笑道:“你、你是不是云儿……是不是云儿回来找爹爹了……你和我的云儿小时候长得好像!”
戚景安不露声色的上前一步,将小姑娘护在身后。
“……”青禾只望着他疯也似的模样,却没有动。
别人看到的,或许是一个疯子,而她看到的,不过只是一个可怜的父亲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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