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脱身

谢玄一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被埋进雪地里活活冻死，冷到心窝里结成冰凌子。

        不知麻木了多久，周匝渐渐暖和起来，似是有人燃起了火，暖烘烘的。

        她恢复一丁点意识，耳畔人语声渐渐清晰，那男音苍老却温润，“陛下，谢姑娘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这寒气侵入体内，恐留下后遗症，只怕以后再难生……”生字未说完，谢玄一骤然睁眼，打断他的话，“陛下……”

        周匝火光盈盈，摆设精致，纱帘挂在鎏金弯钩上，帐顶垂下一个鎏金镂空香球；一道六扇开合彩绘春日远山屏风隔出正外室，周围陈设她再熟悉不过，承恩殿。

        “你醒了。”男人微松了口气，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又道：“感觉怎么样？身子可还有不适？”他语速不快不慢，悦耳的嗓音含着一丝担忧。

        谢玄一摇摇头，忽觉冰凉如雪的的手背传来一阵干燥的温暖，垂眸看，他握住了她的手，很暖，很舒服，似春日暖阳，融化了她心上第一层积雪。

        “陛下……”她鼻尖一酸，反握住慕成的手，一粒晶莹的热泪自眼角滑落，苍白嘴唇翕动，漏出一声压抑的哭腔，“月儿知错了，月儿会乖乖的，再也不会惹您生气了，您原谅月儿，好不好？”一股子悲伤与委屈如决堤的洪水涌来，说到最后竟哽咽不止，细细的哭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陛下曾为她取小字为：掬月。他说，抱着她，就像是风尘仆仆赶路去往远方，路过挑小溪欲掬水洗脸，却无端捧起一轮水中月，从此再也不忍松手，松手，就没了。

        彼时谢玄一不懂其意，傻乎乎认为自己是被捧在手中的月，可现在她明白了，水中月，不过是天上月的影子，得不到天上月，便退而求其次取水中月。

        不重要了，此刻。

        她说到激动处，咳嗽不止，泪花翻滚。

        此时，一道人影转过是屏风，小夭端着煎好的汤药走来，低垂着头，乖顺地道：“姑娘，婢子扶您起来喝药。”

        谢玄一不回应，只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怔怔盯着慕成。她脸色苍白胜雪，鼻子却红红的，一枝梨花春带雨，直教人不忍直眼看。

        慕成握了握她的手，温声安抚：“朕原谅你。你且好生修养身子，朕还有公事要处理，明日再来瞧你。”

        那挺拔伟岸的身姿转过屏风，顿时不见了影踪。谢玄一愣愣盯着屏风拐角处，心痛如刀绞——若是换做以前，陛下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她……

        “姑娘，该喝药了……”小夭见她泪流不止，端碗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劝道。谢玄一却忽然翻身背对着她，放声大哭起来，单薄的肩头颤个不停，连带着帐顶垂下的镂空香球也微微摇晃。

        不知哭了多久，眼见汤药渐冷，小夭起身行至榻边，低声哄道：“姑娘，奴婢知您心痛难忍，可外界的事物终究比不上自个儿的身子重要。只有您振作起来，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啊！”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谢玄一，她渐渐敛了哭声，起身乖乖把药喝了。

        ※※※

        时间回到沈嗣承潜进冷宫之前。

        夜色稀薄，宫灯摇曳。

        “微臣，拜见陛下。”宦官范云领沈嗣承进殿后便识趣退下，沈嗣承跪地行大礼参拜。

        “沈爱卿平身。”慕成靠着金龙椅背，骨节匀称的手指执一卷书册，连眼皮也未抬一下，无意间的举手投足散发着浓郁的矜贵之气。

        沈嗣承起身，不卑不亢道：“不知陛下召微臣，有何吩咐？”

        书翻了一页，他依旧未抬眼，也不绕关子，开门见山道：“前些时日赵兴等人日日求见朕，愿以己功换月儿之过，求朕放她出宫。”顿了顿，他道：“她年纪尚小，朕也难免不忍。朕给你两个选择，留在宫中为朕效命，或者，带她出宫，远走高飞。”

        沈嗣承再次参拜，毫不犹豫道：“功名易得，情难求。草民谢陛下隆恩。”皇权与东陵一派斗争激烈，这趟浑水，馋不馋和都行。

        即将迈出宫门时，身后传来帝王浅淡的嗓音，“朕从未碰过她。”

        第二日夜晚，沈嗣承再次觐见。

        慕成一手持夹子一手持茶饼，正在烤茶，眉宇间浮着罕见的慵懒之色。见沈嗣承，他眉梢一挑，“她不愿跟你走？”

        沈嗣承神情黯淡，仿若失了光彩的美玉一般。他行礼参拜，回道：“她念及陛下的好，不肯同微臣离开，反对微臣一通咆哮，将微臣撵了出来。”

        慕成哦了一声，尾音上扬，似乎有几分好奇。

        沈嗣承道：“她自幼流浪，受尽欺辱。她说，陛下是第一缕破开黑雾渗进她生命里的光，她宁可冷死、老死在冷宫，也不愿同微臣离开。”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她可怜得像一只流浪小狗，给她一点好，她便跟着回家了。”

        沈嗣承的声音在殿内回响，继而陷入沉默，只闻水壶滴漏声。

        良久，慕成将白玉茶盏搁置在金龙书案上，淡淡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转日，沈嗣承收拾包袱离开弘文管，正行至宫门口，一名老太监急匆匆赶来传圣旨，擢沈嗣承为侍御史，为从六品下，前往御史台任职。

        ※※※

        谢玄一病恹恹地躺在榻上，小夭将一个绣花软枕放在她身后，扶她坐好，端了桌上尚冒着热气的药喂她。

        这药极其难闻，难喝，小夭一勺一勺喂，反倒引谢玄一连连作呕，她眉头微蹙，索性夺过碗仰头一饮而尽，又将碗还给小夭，顺势接过小夭递来的手帕揩去嘴角上的药汁。

        “陛下至——”殿外传来一阵尖细的声音，小夭忙放下碗，扶着谢玄一起身拜见。

        方行至屏风处便见慕成举步走来，谢玄一屈膝行礼，因身子还很虚弱，话头轻飘飘的，“月儿参见陛下——”

        慕成微微弯身握住她的手，扶着她往床榻走去，温声关切道：“你身子还很虚弱，怎不好好在榻上歇着？”

        小夭是个聪明的姑娘，那日去请慕成的途中便想好如何搭话，说的是谢玄一自打秋末时便已受凉，加之冷宫无碳无药，寒冷似冰窖，病情更重。那日她们去内侍管求药不得，回来时便见谢玄一昏倒在井边，想是出来打水时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也不知陛下相信与否。

        慕成也不曾亲口问过谢玄一，只是颇有几分后悔未将她早些召回宫，才使她遭此一劫，随即便命范云去责审负责发碳的宦官，宦官的屁股被打开了花。

        莫说这一年相处下来有了几分感情，纵然只看在她这张与程念有几分相似的脸颊的份上，他也不忍让她受太多苦。

        有人欢喜有人愁，赵淑妃得知谢玄一重回后宫，心下一沉，不免有几分惴惴不安，反倒是那奴才全福一脸云淡风轻，似是不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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