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修)
林曦知时常会做一个梦。
她大抵回到了五六岁的光阴,无忧无虑。
杏黄袄子双螺髻,小团子生得娇糯可爱,又开朗明媚,自然特别招人稀罕,村头村尾的伯伯大娘们都关照她。
她从小无父无母,由哥哥林翊一人拉扯大,虽活泼爱闹却身子骨孱弱,缘是幼时吃苦落下了病根。梦里曦知仍是不愿喝药,偷偷溜出了家。
记忆时断时续,场景轮转,她似乎捡了一个少年回来,素白的袍子被血迹浸染,他还吊着一口气,倔强地抓着手里的剑。
像一只受伤的刺猬,紧紧地蜷缩,目里流露的是破碎和不甘,他不相信任何人。
曦知努力回想他的样貌,每一次都是淡淡的一圈光影,独独对他的眼神记忆深刻。
披着高傲和嗜血的外表,灵魂却是脆弱又渴望被爱。
她决定照顾他,行善积德也好。
那段时间,曦知把他藏在后院,后来,少年的伤渐渐痊愈,她就偷偷带着他出去玩。
他呀,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无奈救命恩人太闹腾,并且恩人还摸到了他的死穴。
脸皮薄。
每每梦见,曦知都会忍不住笑。
她记得他不爱玩女孩子的挑花绳游戏,结果还是被她软磨硬泡地捉去。也记得他嘴里嚷着不和她上山,最后还是别扭地跟在她后面。
尤其是,若不小心撩拨了他,还可以欣赏到他无措结巴的时候,那时小曦知便以此为乐。
人说金屋藏娇,她也小小年纪就藏了个。
不晓得姓,不晓得名的小竹马。
“笃笃——”敲门声扰醒了她的梦。
紧接着,那洪亮的女声响起:“林小娘子在家否?”
访者便是村长媳妇,林曦知闻言立马将人迎了进来。
钟大娘面上笑得似朵花儿,眉梢嘴角都是浓浓的喜意,握着曦知的手道:“咱们村来贵人了!”
女孩不明其意,村里来了贵人与她何干。
莫不是那皇亲国戚落难,无路可走下榻于此,才引得钟大娘这般欢喜?
不过转念一想,如今天下分崩,皇权旁落,四主公分地各占势力,名曰天下共主,皇不是皇,又何以贵人相称。
当今只有主公可谓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
而钟大娘口中的贵人估摸着仅仅是市镇街里最籍籍无名的小公子,比村里的人稍富裕一些,倒叫她自认是捡着宝了。
“小公子瞧着不凡,那词怎的说的……”大娘喋喋不休,“噢,芝子大树!”
林曦知默默纠正:“是,芝兰玉树。”
幸好她无聊时会随手翻翻哥哥捡回来的书卷。
钟大娘干笑:“没错没错!他啊自称是梧州来的落榜书生,林小娘你不是对字啊诗啊的感兴趣嘛,同他取取经呗,往后若成了有名的才女也算给咱们村挣面子。”
此番,换曦知傻了眼。
大娘前后张望了一通,“喏,隔壁不是还余一间空房嘛,庭有大树,院子也宽敞,想公子必会中意。”
“他从西边来,巳时即到,模样俏得很,只是性格古怪,不善与人攀谈。”她压低了声音,“生人免近,神秘得紧,小娘子若要和他打好关系,可得费工夫。”
她交代完,悠悠地转走。
林翊经常外出,曦知独自守家难免孤单寂寞,哪管来的到底是什么个主儿,起码日后多了个人听她碎碎念,不禁心有悸动,早早地扒着门缝等候。
时辰临近,天空渺渺飘落雪子,女孩冻得手疼,眼睛仍明闪闪地望着西边。
不多时,隐约出现了人影。
曦知看不真切,只觉那人披着墨绒斗篷,身量高挑。
翩翩自飞雪而来,如遗世独立的羽化仙。
她狠狠地揉了揉眼。
墨色悄然拉近,竟是位少年公子,年岁大致与林翊相仿,但周身却无乘风扶摇的青葱灵气,反是诡谲深沉。
行至邻边,他果真停下了脚步,下颌微扬,似在细细观察屋院陈设。
隔着矮墙,林曦知也在偷摸打量着他。
可惜,兜帽遮盖,她窥探得并不尽兴,默默向外挪了步子。
谁料少年像是早发现她般,微微侧头。
女孩冻得鼻头绯红,顿被捉住,半分惊诧半分惶恐,连忙不知所措地背手,眸子水漉漉地望着他。
“哥…哥。”她期期艾艾地同他问好。
少年神情寡淡,不冷不热地瞥她一遭,转身走进屋内。
好凶。曦知吸了吸鼻子。
她望着禁闭的木门,匆匆移开了视线。
诶?那是……
风雪交加,茫雾中曦知分明看见了有两道瘦长的黑影鬼鬼祟祟地摸在少年屋边察看。
他们乌色披风,金丝滚边官袍,腰佩长剑,警惕地蹲守在外。
曦知不认得官袍,但认得出剑,当下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劫匪!抢钱杀人的大坏蛋!
一个放风,一个伺机闯入,天衣无缝的配合,曦知越推越觉得有道理,再结合那两人凶神恶煞,看家护卫狗的表情。
她紧张地攀着墙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歹人的动向。
去叫人吗?可是等那时候他的新邻居恐怕黄花菜都凉了吧。
女孩急得冒汗,她眼瞧着其中一个歹人把耳朵都贴到门上去了。
虽然只是萍水相逢,而且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还冷冰冰的,但林曦知不是个喜欢坐视不管的人。
人都有落难的时候,他还是个书生,一定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欺负他!
曦知跑回院子,选了跟最粗最长的扫帚,一咬牙冲了出去。
那两人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屋子里的动静,猝不及防背上一疼。
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使出了全部力气,毫无章法地乱挥乱打,他们一时招架不住:“喂…吾乃梧州……銮卫,奉命…保护主公,休得放肆……”
曦知哪听得见,闭着眼睛一通瞎打,动静之大引得木门很快被敞开。
少年面若寒霜,立在女孩身后,她挥扫帚挥得累绝,喘着气丝毫不知他正略带探究地凝视着自己的头顶。
两个銮卫迅速噤声,她才反应慢半拍地仰头。
“那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徘徊,我…我帮你赶跑他们。”女孩抱着扫帚,仍是气息不匀。
雪子落满了肩和发,她的脸都被冻红了,少年皱了皱眉,装作不经意地将她拉至自己的狐裘边。
狐裘暖烘烘的,曦知觑了觑他,悄摸地捏着一撮毛,乖乖立好。
銮卫欲言又止。
“滚。”
“可是您的身体……”
他二人对视一眼。
大雪将歇,銮卫紧了紧侧刀。
“遵命。”
曦知看着他们离开,嘴巴张成了“o”型:“你们,认识吗?”
“嗯。”他不咸不淡地应了声,为避免她怀疑便多加解释道:“旧地的故友,劝我回去罢了。”
女孩哈了哈手,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少年垂眸望着她亮晶晶的眼和圆鼓鼓的双环髻,觉得她真像一只活泼的小雀儿。
陌生又熟悉,令他迷惑。
想到方才她拿着扫帚硬逞强地赶走銮卫。
说不能欺负他。
他起了兴致,凤眼愉悦地看着曦知。
好奇怪,一会儿冷漠一会儿开心的。
“你觉得,”少年歪了歪头:“我很弱么。”
半是风流半是戏谑。
曦知不自然地避开目光,声如蚊蚋:“没有。”
他罕见地笑了笑。
“在下书生沈序。”少年道,“因家道中落,身体欠安遂来此地休养,还请姑娘多多关照。”
他谦谦朝她行了一礼,颇有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气质,曦知也依葫芦画瓢,笨拙地回礼。
她估摸了下时辰,“该吃饭了。”
“一……一起吗?”
“初次见面,便请在下去家中做客。”他明知故问:“君子有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少年俯身,“所以,你算哪种?”
什么君子,什么非奸即盗,她听不懂。
不过她之前新学了个词,应该意思差不多。
曦知骄傲地挺起胸:“我这是在贿赂你啊。”
沈序哂笑,踱着步子回他的院中去。
她误以为是拒绝,不免心焦,谁知追了几步就左脚绊右脚,正正好栽向他后背,一时兵荒马乱,她抱着他的腰,顺着纹理袍子骨碌碌地滑下。
他僵硬成了柱子,慢吞吞地扭身,想把她拨拉开又不知从何处动手,只得和她干瞪眼,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袖子打了个圈又无助地背到身后。
曦知笑意陡然加深。
“对不起。”她识相地松手,“我脚滑了,不是故意的。”
沈序不语,埋头往前走。
女孩打着小算盘,又跟到他身边。
“哥哥,”她试探地问:“你真的只是书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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