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沪上繁花(一)
简单解决了午餐,冈川先生决定下午去逛逛集市。
“我想用中国的丝绸做一件浴袍。”他同上海分社的秀吉君商量,“哪里能买到便宜又好的丝绸?”
“这得去城隍庙附近,不过那里的中国人都精明得很,一看到是外国人就会使劲加价。”秀吉君犹豫着,回头看了眼初华:“那个中国人,中文应该说的不错吧。”
“应该是可以的。”
秀吉颇有经验地说:“等会你看中哪个,就让她来砍价,我们只要不说话就不会被当成是外国人。”
“他不是也会说中文吗?”和初华并排走在后面的渡边凉小声问道。
“不是本国人,说话总有点口音。”
三人很快到了城隍庙,冈川先生看上的料子一米就要一块五,秀吉君推了推初华的手臂,在底下用手比了个八。
“八角钱一米吧。”
“小囡,这个价钱我进都进不来。”
“八角钱一米。”初华固执地砍价。
“一块一吧,咱们各让一步。”
“就八角钱。”
老板见她不像是诚心要买东西的,作势驱赶他们,并骂道:“我说你一个中国人,怎么帮那两个日本人砍中国人的钱,根都让你给败完了。”
“你说什么呢老板!”秀吉听出了老板的意思,大声同他理论,“买卖是双方的事,不想卖就不卖,你怎么还骂人。”
“走走走,不做你们生意了。”老板拿着扫帚扫客,看到渡边腰间别着的刀才罢休,骂骂咧咧进了店。
冈川先生看着眼前的怪状,愣了愣神,秀吉君拍了拍他的肩膀:“走,我们去下一家。”
最后冈川先生以九角的价格买到了心仪的布料。
“这就是中国人的爱国吗?”冈川先生摸着丝滑的布料,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们。
不知道是出于补偿,还是原先便是这样计划的,晚餐秀吉君带冈川先生去了在霞飞路的一家西餐厅。
那应当是一家完全复刻西方样式的餐厅,大厅里除了吃饭的桌子,还有灯光绚烂的舞池。高鼻子的外国人在舞池里尽情扭动着庞大的身躯,仔细辨认还能见到穿着旗袍的中国女人和西装革履的中国男人。
初华不喜欢吵吵闹闹的餐厅,渡边凉刚好要出去抽烟,她便跟着出去了。
她看着渡边凉倚着餐厅外的路灯柱子,不熟练地抽出烟、点上火,然后低头闷吸了一口,还差点被呛到。
“为什么要抽烟?”她问他。
“不知道。”渡边凉扬了扬手,随便转了话题,指着一旁蹲着卖花的老人:“她卖的是什么花?”
“玫瑰,和白玉兰。”
渡边凉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你只看一眼就知道了?”
“这都是很常见的花。”初华翻了翻口袋,从里面掏出三角钱,走到老妇人的身边买了三支花。
通白的花瓣上还沾着水珠,看起来是刚摘下不久,特意卖给来吃晚饭的小姐绅士们的。初华解下发带,将三支花系在一起,娴熟地打了个好看的结。
“冈川先生应该会喜欢这个礼物。”
“谁说我要送给先生了。”她拿着鲜花在路灯下仔细看着,突然有些感慨,如果不是那场闹剧,她现在应该和这位老妇人一样,也在这种地方卖花吧。
渡边凉将脸凑了过来,闻了闻她手中的花,然后扭头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摇头说:“我讨厌花。”
真是个没趣的人。
初华将花拿在怀中,靠着路灯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从餐厅里走出来的人。
餐厅门口有穿着旗袍的女人和蓝眼睛的外国人贴面告别,有穿着长袍的中国男人拎着衣角走过路面的水坑,还有喝得烂醉的酒鬼踉跄着被人扶上了黄包车。
在街角的最暗处,乞丐躲在墙边,嘴里胡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这大概就是冈川先生常说的“人间百相”了吧。
突然餐厅门口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两位穿着军官衣服的人互相揪着对方的衣领,争得面红耳赤。
“再让老子看到你在中国的土地上为虎作伥,老子一枪崩了你。”中国军官说。
“这里是法租界!你最好对我客气点!”外国军官说。
“法租界?法租界也是中国的!”
“哎哟,两位爷,小店可经不起你们这么打架。”餐厅经纪人赶出来拉架,“我请大家喝杯咖啡好伐,都消消气,消消气。”
“让我消气也可以,他在这给老子磕三个响头,这事就算了。”
“fucku!”
两人僵持不下,越来越多的人群向餐厅聚集,渡边凉拍了拍初华的肩膀,转身去了餐厅里找冈川先生。
“启鸿!”人群之外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程老板来了”。
这个程老板似乎来头不小,他刚进去一会,站在那儿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两位军官竟都松开了对方。原本还围观的人群纷纷议论起来,饶是初华垫着脚,也看不清大概。
蹲在角落卖花的老妇人似乎嗅到了商机,挤进人群开始向身边的人卖花,却被负气而走的外国军官一脚踢开,鲜花散落一地。
“四哥儿,你可看到了,这就是那群美国佬的素质。”
“别说了,跟我回去。”
程老板从钱包里拿出几枚银元,放在了老妇人花篮中,拉着军官上了人群外停着的汽车。
直到出了人群初华才看清那个程老板的模样,月白的长衫,身形颀长,虽然只是个背影,却让她当即立在了原地。
“程……先生……”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狠狠捏了下虎口,不是做梦,那个人确实就是她在天津认识的人——程繁之。
这次冈川先生的游访计划中并没有天津,她以为自己不会见到他。
可现在、此时此刻,在上海下了春雨的马路、昏暗的橘色路灯、和着白玉兰与玫瑰的香气下,她又见到了他。
她也曾不抱希望地想过无数次的重逢,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
初华动了动唇,然而那个名字却像被巨石堵在了喉咙口,眼泪比声音更先一步出来,没有任何预兆地,从眼眶滑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眼看着那个人坐上车就要离开,初华拼尽全力,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程先生!”
汽车的发动声将她的声音淹没。
初华不顾一切追了上去,这几乎是一种本能,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能不能追的上。
然而很快,疾驰的汽车拐过巷子,消失在视线中。
初华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刚刚的那一切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花,却又像是在真实地昭告着这并不是一场梦。
身后骤然传来男人们呼喊的声音,一群英国士兵站在车上雀跃着穿行在大街小巷,车速很快,初华来不及闪躲,轮胎碾过泥水溅了她一身,士兵们欢呼着朝她做着粗鲁的手势。
“初华!”渡边凉赶了过来,拿着武士刀就要冲上去,被初华一把抓住。
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再次摊开掌心,白玉兰花早已被泥水浸污,白色的花瓣被春风吹散在泥中。
西餐厅外的匆匆一瞥,同那夜沉醉的春风,在英国士兵碾过的泥水下,终于如梦一般消失了。
回酒店的路上,初华一语不发。
冈川先生以为她是被那些英国士兵吓的,对渡边凉说:“你不该将她一个人扔在外面。”
“她没那么胆小,先生。”
虽然嘴里是这样说的,渡边凉还是有些担心,进酒店前在楼下捎了份馄饨带了上去。
他敲开了门,只看到初华连脸都没洗就坐在了桌前,一瓣一瓣地擦拭着玉兰花的花瓣上的污泥。
“明天我给你再买几朵好了。”
“不用了。”她将擦干净的花瓣晾在桌子上排成一排,“我想把它们做成书签。”
“先把馄饨吃了再做吧。”渡边凉将馄饨放在桌上,转身给她拧了条毛巾,“今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突然跑了出去?”
初华的手顿在半空:“刚刚——我看到他了。”
“谁?”
“一位故人。”
“送你书的程先生?”
初华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你只跟我提过这么一个朋友。”渡边凉将毛巾递给她,初华接过毛巾囫囵擦了把脸。
“你没和他说上话吗?”渡边凉将馄饨移到她跟前,“趁热吃了,碗等会还得送下去。”
初华这才端起碗喝了口汤,抬头说:“他坐车走了,我没追上。”
“那你还找他吗?”渡边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翘起腿漫不经心地擦着剑身。
她拿着勺子,托腮想了一会,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和他,不见面比较好。”
“可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不想见他。”
初华没有说话,只埋头专心吃着东西。半晌,渡边凉突然说道:“等你花瓣制好了,挑几朵好看的给我做剑穗吧。”
“剑穗?用花瓣做?”
“嗯。”渡边凉解下原有的剑穗,伸手从窗口扔了下去,“你不会连这都不会做吧?”
“我可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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