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置之死地(一)
秀吉先生一回到酒店就同初华讨论,也许不应该叫讨论,而是更直接的命令。
“明天你陪我去找一下程老板,我记得你和程老板关系很好,有你出面,事情应当会很顺利。”
初华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程先生是不会为山地新田这种人唱戏的。”
“山地将军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英雄,能为他唱戏是他的荣幸!”
“可他也是旅顺惨案的制造者,秀吉先生,如果有人杀了你的同胞,你还会写一篇文章歌颂他吗?”
秀吉先生无法反驳初华的说法,只能大吼道:“如果程先生不去唱,那就是你的失职,我要解雇你!别以为你是冈川先生推荐来的我就不敢让你走人!”
初华瞪着他看了许久,最后干脆地说:“就算是失去这份工作,我也不愿意去做人人唾弃的事。”
她说完转身走向房间,留下秀吉先生在身后叫喊:
“好!你不做!我告诉你如果程先生不去给山地将军唱戏,他将不可能活着走出香港。”
即使是前一天两人已经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但工作还是要继续,次日一早秀吉先生仍旧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带着初华出门办事。
他们的车停在一栋别墅前,秀吉君同管家轻声道:“我是来拜访罗贝勒的,昨晚已经通过电话了。”
管家拉开了门,邀请他们进了院子。
罗贝勒是前清人士,原姓爱新觉罗,民国成立后改姓了罗,定居香港同英国人做些贸易,也有人说他是偷宫里东西拿出来卖给英国人才发家的,已经被溥仪开除了皇籍。
但无论如何,在香港,罗贝勒都是首屈一指的富人。
秀吉先生和初华跟着管家来到了别墅的花园里,罗贝勒正在喝早茶,秀吉先生忙学着以前的中国人那样作揖行礼:“给罗贝勒请安。”
罗贝勒笑着放下了手上的茶壶:“都什么年代了,你竟然学会了这个。”
“怎么样,我的动作标准吗?”
“标准,标准。”罗贝勒招呼着秀吉先生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两人聊起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譬如香港天气怎样、哪里有正宗的港餐等,随后又聊到了昨晚公馆杀人事件。
“我听说,昨晚秀吉君也在公馆里?”
“没错,受赵老板邀请去公馆小聚,不过我们走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唉,真是命运无常。”秀吉先生叹了口气。
“今天的报纸都说是日本人杀了他?他身上是有日本武士刀的痕迹。”
“嗬,真的么?”
秀吉先生面露诧异,即使他今天早上在酒店吃早餐时就已经看过了报纸。
而站在一旁的初华却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
赵老板身上有日本武士刀的痕迹,那这件案子的凶手真的是……渡边凉?
昨天渡边凉并没有与她相认,初华也没有揭穿他,只当他是陌生人,撕了衣料帮他简单包扎后就离开了。
可初华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害赵老板?一旦赵老板和山地新田的合作成功,受益的将会是整个日本,他是日本人,没有那样做的理由。
而且在香港杀人,涉及英日两国,她现在最担心的是他被那些英国警察抓到。
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远处走过来两个人,罗贝勒为秀吉君介绍起来:“这是徐殊音徐小姐,我的干女儿,这位是……”
“程繁之程老板。”秀吉先生抢答了他的话,“我们在上海认识过。”
“原来真有这么巧的事。”罗贝勒笑道,“前天我在香港的第三家珠宝店开业,请他来帮忙站个台,顺便聚一聚一起过个新年。”
初华看向程繁之,他和秀吉先生打了招呼,同徐小姐一起坐在了罗贝勒旁边。
果然秀吉君带她到这里来是有理由的,他早就知道了程繁之在这里。
罗贝勒坐了一会,佣人过来告诉他来了一通电话,他起身抱歉道:“忘了我还得去店里,你们几位继续聊,午餐就请在寒舍用吧,我让日本来的厨师多煮几样你的家乡菜。”
“如此就多谢贝勒爷了。”秀吉先生起身恭送。
罗贝勒一走,秀吉君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他先和程繁之聊了聊昨日赵公馆的事,说昨夜赵老板还邀请了一位非常关心中国经济发展的日本友人,这位日本友人同时也非常欣赏程老板的京剧,希望下周一能在香港的兴业饭店做局邀程老板一聚。
程繁之听后若有所思:“您说的友人是山地将军么?”
“正是此君。”
徐殊音说:“我闲暇时比较喜欢看一些日本的文学作品,书中说那位山地将军推崇暴力和战争,好像日本人对他的评价不是很好。”
“徐小姐所看的一定是民政党著的图书吧,日本两个政党之前相互水火不容很久了。”秀吉君笑,“你要知道,大部分情况下文学都是为政治服务的。”
徐殊音点点头,表示认同。
“山地新田是旅顺惨案的制造者。”初华还是没忍住插了话,“程先生不能给他唱戏。”
“你——”秀吉先生回头瞪了她一眼,初华并不理会他:“就算您解雇我我也要说,山地新田昨天找赵老板合作,就是为了……”
“秀吉君,”程繁之突然开口打断了她即将要说的话,“初华年纪尚小,说话心直口快了些,你别往心里去。”
他站起身望向初华:“陈阿姨切了些水果,你陪我去端一下吧。”
初华望着他的背影怔了两秒,才慢慢跟了上去。
厨房里,程繁之低头认真切着水果。
初华望着他,知道他是有话要和自己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香港?”他问。
“昨天下午到的。”
“我以为你来香港会和我说。”
“你不也……没和我说。”她突然想到自己没理由说这样的话,后面半句是用近乎呓语般轻的声音说的。
程繁之望着她笑道:“你躲着我,我怎么和你说。”
初华低着头没有说话。
程繁之洗了手,用帕子揩净,喊佣人来装盘。他领着初华往厨房外走,一壁走一壁说道:“山地新田的事我都知道,不过他在香港势力颇深,他的鸿门宴我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初华忙说:“那你回上海,今天就回,他的手伸不到上海。”
“我回上海了,你怎么办?”
“我……”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什么问题,“我被解雇就被解雇,秀吉先生那样的人,不为他做事也罢。”
程繁之低头在她身侧走着,没有说话。
快走到花园的时候,他才开了口:“我知道你是在坚持一件正确的事,但你要相信我,我可以选择去赴约,也可以选择不为他唱戏。”
他握了握她紧紧拽在一起的手:“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回到座位上的程繁之同秀吉先生说会准时赴约。
徐殊音也没有阻止他,只问秀吉君自己能否一同前往,她想真正了解下山地将军本人是否如书中写的那般。
“当然可以,山地将军最欣赏徐小姐这种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中国人了。”
秀吉先生很高兴,还同他们说起了中日两国从唐朝高僧鉴真东渡日本开始的悠久友谊。
回去的路上秀吉君一直在教训着初华:“翻译就该做好翻译的本分,有些事不归你管就不要管。”
“这次的事我看在冈川先生的面子上就当你是年纪小不懂事,以后要是再这样,别说冈川先生了,十个冈川先生也救不了你。”
“还好程老板懂人情世故,山地将军的邀请谁敢不去,我告诉你,终有一日,中国也会像朝鲜一样是日本的领土。”
初华望着车窗外没有说话。
她想起自己问过冈川先生,为什么弹丸之地的日本,会在明治维新本国经济飞速发展后把侵略的苦痛带给了像自己当初那样弱小的国家。
冈川先生说:“每一个民族都有恶性,它隐藏在过去、在现在、在未来,一旦这个民族的人们为自己的作恶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而此事秀吉先生所说的,也正是他变恶冠冕堂皇的理由。
后面的几天秀吉先生一直在陪着山地新田逛遍了香港大大小小的景点,因为不需要翻译,初华并没有随行。
她一直在酒店闷头睡觉,从白天睡到晚上,再从深夜睁眼到黎明。
她一面担心渡边凉会被那些英国警察抓到,一面还担心如果程繁之不为山地新田献唱,那天的饭局该如何收场。
可现在的她既找不到渡边凉,亦没法去找程繁之,只能一个人待在酒店干着急。
第三日,酒店的服务员敲门告诉她大厅里有人找她。
初华以为是程繁之来了,飞奔下了楼,却没想到在大厅里遇见了徐启鸿。
他笑着向她打招呼:“听我姐说你也来香港了,我以为她骗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我来工作。”
“在酒店睡一天也叫工作?”
“秀吉先生今天不需要翻译。”
徐启鸿向她走近了几步:“那如果我说,我今天需要翻译,你会当我的临时翻译吗?我可以付工资。”
她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徐警长,我说过,我们不要再见……”
“那是上海的你说的,现在的是香港的你,从相对理论来说,你已经不是过去的你了,说的话便也不算数。”
初华从没听过这种理论,只觉得他是在胡诌。
正当她一筹莫展不知道怎么应付他的时候,抬头看到了酒店大门外走进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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