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关山难越(二)
初华当即抓着报纸从堂上站了起来,连和老师的招呼都忘了打,径直跑出了房间,她扶着门沿着急地穿着木屐,却越着急越乱,最后索性踩着袜子跑到了屋外。
渡边凉还站在门口,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这般出来。
“我想要去大阪。”她说,“现在就去。”
渡边凉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你得先和你的祖父商量一声,否则你连东京都出不去。”
初华站在原地,被他的冷水浇得彻底,她不知道一旦和祖父说过了这件事,自己还能不能去京都。
渡边凉转身进屋将她的鞋拿了出来,蹲下身为她穿好了鞋。
“我们先回家。”他说。
对于东京,渡边凉比初华要熟悉很多。
他自九岁就来了东京,跟着一个自称是鱼贩子的家伙偷渡过来,虽然他至今也不知道什么鱼只有朝鲜有而日本没有,但那名鱼贩子确实在日本赚的盆满钵满。他后来想,他的那些鱼其实应该都是朝鲜的孩子。
他们一行共五个人,全被卖给了一个叫渡边十郎的道场主人,他教他们练剑,教他们杀人,教他们成为没有血肉的机器,最后那五个人死了三个,逃了一个,只留下了他。
那时候的渡边凉只能在夜色降临后才有资格行走在东京的街道上,他一只手握住武士刀,像野猫一样走得悄无声息,然后他会停在一户人家门前,按照渡边十郎的吩咐,在黑暗中让这户人家中的某个人脑袋落地。
一直在他去大阪前,他都是过着这种生活。
他带着初华坐上了回去的电车,阳光从窗户里照了进来,洒在他凹凸不平的右脸上时,他没想到自己毁了容貌后竟然才有资格走在日光充盈的东京街头。
电车载着他们很快回到了工藤宅邸,管家见到她很是惊讶,因为他还没有派车去接她。
“小姐,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问。
“我要找祖父。”初华往屋内走去,被管家叫住,“工藤先生正在见客,你需要在这里等他。”
管家将她引到了沙发上坐着,然后转身对渡边凉做出了“请”的手势。
“他是我的朋友,我们要一起见祖父。”
“我当然知道小姐与渡边先生是朋友,但这是先生定的规矩。”
不管初华怎么争辩,渡边凉最后还是被请了出去,她负气坐在了沙发上,冷冷地看着偌大的客厅,即使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依旧觉得陌生。
这里总是充斥着这样那样的规矩,稍不留神就会逾矩,她就像是一只提线木偶,连每天穿什么衣服都是被安排好的。
初华低头看着报纸,封面上那张冈川先生的遗照正平和地望着她,似乎在说:“这里不适合你,初华,你不是总说自己是中国人么?”
她本打算等完全熟悉了作为工藤初华的生活后就给冈川先生写信,告诉他这段时间发生在中国的种种,可她没想到久负盛名的小说家会用自杀结束自己耀眼的一生,在她完全没有设想的情况下。他春天时寄给自己的几本书都还没有译完。
她觉得很难过,像是梦一样,这不该是冈川先生的结局,她以为他文字犀利,思想深刻,早已经看透了生死,不会再被时代所谋杀。
书房的门被打开,她的祖父和另一位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初华匆忙收拾了下情绪,站起身望着他们。
“哦,你回来了。”她的祖父说着,向身边的人介绍,“这位是我的孙女,一直在中国生活,最近才回来。”
“是那位呀。”中年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工藤先生能一家团聚真是太好了。”
“您好。”初华对着他微微鞠躬。
送走了客人,祖父将她叫进了书房,他打开胸前怀表的盖子,眯着眼看着:“这个时候你应该还在学习。”
“我有件事想请求您。”手中的报纸在她手中被捏得发出细微的响声,她终于下决心开了口,“我想,去趟大阪。”
祖父垂下眼睛,目光落在她紧紧拿着的那份报纸上。
“你是冈川义一郎的书迷?”
“他曾经帮助过我,在我非常困难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不幸,我得去吊唁冈川先生。”
老人戴上眼镜,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倒了杯茶,端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才说:“自杀,不能算是不幸,对自杀的那个人来说,也是一种幸运。”
他放下茶盏:“我不能允许你去大阪,但是如果你想要吊唁,我可以派人替你去一趟。”
祖父说完抬头望着初华,她依旧低着头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只是从指间耸起的关节才看得出此刻的她是在克制压抑着。他起身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如果觉得伤心,就去插花,或者泡茶,这也是我为什么送你去那里学习的原因,你的曾祖母从不会轻易掉眼泪。”
初华深吸了一口气,将喉中的苦涩向下压去,她抬头问他:“我想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您会一直把我困在工藤家吗?像曾祖母的影子一样。”
她的祖父低着头,没有回答她,过了一会,他踱步离开了书房。
初华最终也没能去大阪,反而因为她早退了茶道课,被姑姑带着向老师登门道歉。
她的老师是一个端庄美丽的日本女人,她原谅了她的莽撞,但要求初华向她保证,会成为最用功的学生。
离开老师家,她的姑姑对她说:“你的祖父正在为你物色一位出色的丈夫,你必须尽快将这些东西都学会,才不会被未来的丈夫看不起。”
初华停下了脚步,望着走在前面的姑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结婚。”
女人并没有理会她的不悦,只顾自己脚下的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她:“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这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三天后,冈川先生追悼会前日,她的祖父拜托渡边凉帮她去吊唁。
离开前的晚上,她第一次在工藤宅邸里见到渡边凉,女佣将他引到了自己的住处,恭敬地问她:“小姐,先生问你有需要让渡边先生带去大阪冈川府吊唁的话吗?”
初华想了想,回屋拿出了冈川先生赠予的日币和她翻译了一半的原稿,一起递给了渡边凉:“这些钱请帮我还给冈川夫人,这些译稿,如果可以的话,就帮我放在先生的墓碑前吧。”
渡边凉虽然不识字,但他知道这些写满了密密麻麻文字的纸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些纸你真的不要了吗?”他问她。
初华点点头,低垂的目光落在那些纸上,怅然道:“它们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在这里没人需要翻译。”
渡边凉出发的那天晚上,她将在轮船上翻译的小说稿也都放在盆中一起焚了。
渡边凉这一行在大阪待了三个月有余,天气渐冷的时候,他才回来。
他的头发又长了许多,再加上围着的灰色围巾,即使与他面对面,也已经很难看清他的脸了。
“我在大阪遇到了养父的人,躲了一些时候。”他解释说,从怀中拿出了一本带着体温的书,递给了她,“这是冈川夫人要我给你的,是冈川先生未完成的弃稿,她说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留念,家里只剩下这些旧稿了。”
初华翻开旧稿,扉页上写着一句话。
——自杀者如果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杀,大约也就不会自杀了。
她凝望着冈川先生的字迹,问他:“夫人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只是志要开始读书了,没有的稳定的经济来源,他们生活有些拮据。”
“报社没有给予他们帮助么?”
渡边凉摇摇头:“这些我就不知道了。”
“等过完了新年,我要想办法去一趟大阪。”她下定了决心。
在东京下雪前,她的祖父带她到了工藤孝和的坟前祭拜。
他被葬在了一棵红枫之下,只是现在天气寒冷,树叶凋零,光秃秃的枝干给这个肃杀的早晨增加了几分冷冽。
祖父将手中的菊花交给了初华,让她亲自祭拜自己的父亲。
故人已去,恨意也似乎被迫烟消云散。初华将花放在了他的墓碑前,深鞠了一躬。
“你的父亲……”祖父拄着拐杖,望着天边灰蒙蒙的太阳,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小时候因为我常年在外工作,疏忽了对他的管教,才让他成了那样一个人。”他望着初华,“你的母亲,同孝和是怎么认识的?”
初华如实回答他:“我不知道,母亲从不会说这些事。”
祖父叹了口气:“他辜负了你的母亲,也对不起你。”
“他……是不是在日本,也有一位妻子?”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同他因为这件事吵过不止一次架,因为她的母亲每日每夜都在希望他有一天能带她来日本,成为真真正正的工藤太太。
“那是孝和成年后我给他安排的婚事,不过自孝和去世了她就搬出去了,她没有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他们在那棵枝干挺拔的树下说了很久的话。
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她的祖父在讲,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追忆过往,他讲了自己年轻时候如何一步步挽救濒危的家业,如何一次次在破产的边缘起死回生。他说自己的人生经历了太多的起起伏伏,所以不希望晚辈重蹈自己的覆辙。
“我会给你铺一条最平坦的道路,往后你只要安心往前走就可以了。”在谈话的最后,她的祖父这样说着,“同时渡边先生,我打算给他安排一份工作,一份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我想只有他安全了,你才能后顾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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