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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找回自我


三天之后,国王才从萨拉之堡回来,并且同时带回来了几个制作精细,美丽如生的人偶美女,或者说是美女人偶。

        这个消息对于被遗忘在宫廷中的达拉来说,并没有带给他太多的震动,事实上,现在的国王无论再做出什么荒诞不经的事,他都会像宫廷里的大多数人一样,除了睁大眼睛,略微惊讶一番,便再没有之前的震动感了。

        不过,与其他人不同,达拉的心里还有愤怒,还有悲哀,为那些和他一样,处在低层的普通人。

        在宫廷中的所见所闻,只让他深刻地看到所有贫民悲剧背后的原因,如果他们的国王不是一个昏庸又自大的国王,如果他们的国家没有那么层次分明的阶层,他们或许会像精灵和矮人一样,过着快乐简单的生活。正如他之前在辛普兰村过的生活一样,平凡、简单,但是幸福、快乐。

        可是,精灵和矮人们的生活真的就是那么无可挑剔的吗?达拉又想到了被精灵排斥的野精灵,想到了被矮人鄙夷的岩底矮人。

        或许,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不平等现象都强烈的存在着,想要凭着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来改变这个世界,哪怕只是改变这个世界中极不合理的一部分,他所面临的阻力和压力都空前巨大,理智地想,这甚至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那么,为了这个世界而改变自己,这一条路似乎容易得多,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做的,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丢失自己,渐渐和这个世界一样,除了关心自己的转动,其余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无动于衷。

        这样,就叫“成熟”。

        只可惜,这样的“成熟”,达拉不想要。

        不为什么,因为他是达拉,他有自己认定的道路和原则,他的本性,他的教育,他的一切,都不允许他完全改变自己来适应这个世界。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是暂时调整自己来适应这个世界,当他真正获得力量,获得支持的时候,他希望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改变这个世界不合理的地方。

        改变世界?达拉苦笑了一下,再次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感到自嘲。为什么在这样不利的处境下,他依然把其他人的安危挂在心上?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究竟是一种崇高,还是一种愚蠢?达拉的心里再次产生了疑问。

        如果放在过去,他很快很直接地就会给出结论,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因为过去,他只是简单地想要成为一个英雄,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那时候更多想到了自己,所以才会不顾一切,不考虑后果地做出种种冲动之事,也正是他的冲动,直接导致了家人的被害,村人的被虏。

        因而,从那以后,达拉开始真正想到自己以外的人,不再仅仅靠着自己的血气和勇敢逞能,他怕,他怕自己的逞能,再次害死身边对他来说最亲,最重要的人。

        比如他还在精灵半岛的弟弟,比如和他一起来到斯坦利的伙伴们。

        现在,他宁愿自己还是继续生活在过去的小村之中,继续过着那平凡的生活。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除非,他能再次找到“时光之河”,找到进入某个时间点的关键,想办法改变曾经发生的一切。

        但是,改变了那时候的事情,他还能避免之后他们遭到的地底侵略吗?达拉想起自己看到的景象,天空被分成了两半,地上到处是战火蹂躏的痕迹,草木生烟,生灵涂炭,如果知道有那样一个糟糕的未来在等待他的亲人,他还能无动于衷吗?所以,他不仅要想办法改变那糟糕的过去,更重要的是,还要想办法改变那糟糕的未来,这一切的关键在哪儿?

        达拉想起自己看到的景象,一个青年人的面孔突然一闪,他脑海中那模糊的印象再次清晰,他的心情也再次变得沉重。

        这一景象,曾反反复复出现他自己心里,他一方面可以做出肯定的判断,另一方面,又不愿意承认,因而,对于他的伙伴们,他隐瞒了这个可能是关键的景象。

        他不愿意在没有获得确切的认识之前,就定出结论,因为,那有关他现在唯一的一个亲人,不能草率。

        所以,一切的关键,还在于,他们必须尽快找到“时光之河”。

        另外,如果地表国家都不肯想办法备战,达拉为什么不可以自己想办法培养一支势力,来做好准备呢?从现在开始,到那个可怕的未来,他们还有近十年的时间。

        好在他现在已经想通了很多计划,不再像以前那样,犹如一只没头苍蝇般乱打乱撞。

        而培养势力,寻找“时光之河”,这两样事情,都需要一个字:钱。有了钱,他才能拥有自己的人力物力去实现所有的计划。

        眼下,他获得金钱的来源,一直是靠着厉娜所在的组织,在内心深处,他不喜欢厉娜那个组织,尽管厉娜为他付出很多,但是他隐约觉得,所有的这些付出,都不简单。

        因为,那样的一个组织,绝对不会为了拯救世界而花费这么大的价钱,他们只是求财,图利。

        那么,这样的旅行,什么对他们最有利?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达拉突然明白,自己以前的局限和单纯,他从来没有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过问题,只是简单地认为,他对别人真诚相待,别人也就一定会对他怎样。这是错误的。

        在宫廷之中的短短几天,他猛然看到了许多不曾看到的丑恶,也猛然学会了许多不曾明白的心机,懂得看问题不能再那样单纯、纯粹。

        达拉觉得,自己从这个时刻起,才真正渐渐变得成熟。

        不过,这不代表,他会像某些人的成熟那样,以牺牲自我为代价。他只是暂时将最本真的自我隐藏了起来,开始戴上一个面具,犹如厉娜为他找到的面具一样,想着什么人,就将自己变成什么人。只有这样,才能揣摩到对方的真正用意和心机。

        达拉想明白以后,开始理解国王对于他所说的“时光之河”,不会对魔法力量以外的事情感兴趣的真正原因。

        国王只关心自己,关心自己能不能继续这样的统治,继续这样的享乐。他想活得久一点,这样,他在国王宝座上的时间,也会久一点,他也能长久地占据这个有利的最高点,做任何随心所欲的事情。

        至于下层人民的生存、痛苦,都不在这个国王的考虑之中,对于高高在上的他来说,下面碌碌的人们,犹如庞大的蚂蚁群一样,只是蚁群中地位最低的工蚁,他们生产,他们劳动,他们付出,但是他们获得的,却永远是最少的那一份。

        这不公平,而维系这不公平社会的,就是国王的军队,国王的实力,还有他所仰赖的一批贵族,他们同样是骑在普通人头上的蛀虫。

        可是,下层的人们却习以为常,只要每天有最低的口粮保证,他们就不会想到改变这样的制度,改变这样的社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甚至感激这样的统治。

        现在的达拉,是没有力量与这一大群人抗衡的,他所能做的,目前只有一件事,就是想办法找到“时光之河”,从中抓住一个可变的时间点,来改变最大的灾难。

        然后,他才能有心情思考如何获得金钱,获得权力,去壮大自己的力量,来改变这不合理的制度和社会。

        而要找到“时光之河”,他已经不能简简单单靠着厉娜的力量了。

        他是达拉,他不能靠一个女人,更不能被一个女人利用,与其那样,还不如自己想办法勾起国王对于“时光之河”的兴趣,利用国王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样想着,达拉的计划开始明了,也更为可行,更具体了。

        想完这一切,达拉淡淡地舒了口气,转过头,看着眼神明亮的娇妮,微微笑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是不顾一切,只为他一个人的话,那就只有眼前的小女孩娇妮。

        是不是这样呢?达拉的眼里闪过一丝犹豫。

        又是三天过去了,达拉和娇妮已经在国王的支持下,带着一队人马,和国王所赠的大量金钱,以及国王亲笔下达的文书,出了皇宫,会齐小旅店中的伙伴们,打算再次踏上他们寻找“时光之河”的旅程。

        但是首先,他们还要再招募一批勇士,和他们一起踏上路途。条件很简单,只要是愿意跟随他们一起外出冒险的成年男子,不论种族,都可以报名参加,而他们本人则可以获得一个金币。

        一个金币,对于很多生活在积水巷子中的贫民来说,是一家人救命的希望,更是那里的人脱离他们那种生活的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法。

        因而,尽管达拉再三重申他们路途中会遇到很多危险,有可能一去之后,就再也回不来,前来参加冒险队伍的人还是源源不断。

        甚至还有将胡子拔光了冒充年轻人的老人,或者跳着脚冒充成年人的小孩,以及女扮男装的姑娘前来报名,只是为了那一个金币。

        当他们将这些人温言劝退以后,那些人还可怜巴巴、眼泪花花的守在一边,期待人数不够时,自己可以替补。

        消息传出才一天,达拉他们招募的“勇士”已经超过五百人,真是一支庞大的队伍。

        对此,最为反感的人还不是嫌弃那些报名者“又脏又贱”的大小姐厉娜,而是之前一直冷静理智的精灵法师。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带那么多人?”米雅莉真的生气了,连平时冷若冰霜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气恼的红晕。

        “前面的路很危险。”

        “你也知道危险?你知道危险,干嘛还招这么多人?再说了,你看看你招的这些人,有很多人甚至根本不会拿剑,也不会念咒。可以说除了搭上一条命之外,什么都不会。你就这样带他们出去,不是等于让他们白白送死吗?”

        达拉看了米雅莉一眼,精灵这么激动的原因,他明白,可是他也有自己的计划,于是耐心解释道:“你放心,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白白送死的。”

        精灵冷笑起来,道:“是啊,不是白白送死,买命的一个金币你已经给了,不是吗?”

        如果换作厉娜这样对他说话,达拉或许会发火,或许会懒得理她,又或许会耐心地同时也是冷冷地解释一番,但是绝对不会像米雅莉这样说他让他感到懊恼和伤心。

        在他心里,米雅莉应该是理解他的,应该和小女孩娇妮一样,一直在心里支持着他的,尽管开始米雅莉和他之间的差距很大,但他们毕竟一起走过了尘墟平原那么荒凉的地带,又一起经历过了那么多艰难困苦,她怎么会不明白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让达拉感到难受不已,也有不被理解的委屈和愤怒,一时忘了他平常对待精灵是如何的温柔体贴,也忘了他从来不会对精灵说一句重话,只是感到生气与憋闷。

        达拉也冷笑笑,不再说话。心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精灵平时常对别人冷笑笑,是一种优越的自我感觉,以及对别人的冷淡与不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居然还有人也对她这样冷笑笑。

        如果是矮人托达克这样笑,她也不动怒,因为精灵和矮人有时候是天生的对头,她几乎不屑于跟一个粗鲁的矮人生气。

        但是现在,是一个她曾经救过几次,坦白说,也救过她的“人类野小子”,事实上现在已经不能再称他为小子了,在她面前的,已经是一个逐渐成熟,有自己主张的男人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感到生气,感到迷茫。

        刚遇到达拉的时候,这个人在她眼里还不过是个甲伏怪爪子下待宰的羔羊,之后的路途也是她一路照顾,但是转眼间,他就变得越来越强了。

        人类的个人发展简直和他们整个人类短暂的历史一样变化迅速,让精灵接受不了。

        就是眼前这个人,这个曾经对她无比温存,凡事都尽量不违逆她意思的人,在进了皇宫几天后,出来就开始对她冷笑笑了。

        仿佛她的质问都是一连串最愚蠢的话题。

        这让精灵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挫败感。就好像一个人已经习惯了另一个人对他的好,觉得自己无论怎么折腾对方,对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突然有一天,这个人不再臣服于自己,不再那么温顺,而是有了自己的努力和追求,自己的思想和看法,就会对他生出几分莫名的忿怒,同时也有一丝隐隐的恐慌。

        然后,才突然发觉,自己对那个本来以为从不放在心上的人,是如此的上心。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个表情,都会让自己失去理智。

        精灵法师米雅莉正处在这样的迷茫之中,一时间,对于达拉这种出人意料的态度,她也决定不了是生气还是静下心来再谈谈,于是只能继续报以冷笑。

        达拉看到精灵的脸色发白了,心里也知道自己的态度真的激怒了精灵,他想静下来再好好解释一下,但是精灵已经站起来走开去。

        达拉只好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前来报名参加冒险队的人身上,假装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厉娜投来那幸灾乐祸的目光。

        第二天,前来报名的人还是很多,几乎把达拉他们所住的小酒馆都挤塌了。尤其是在达拉宣布,次日他们就启程离开,不再招人后,人群的拥挤程度就更大,甚至有人在报名成功后,挤出门的时候感叹:“差点儿没把脑袋挤掉。”

        傍晚时分,在达拉宣布结束招募“勇士”后,还有不少人恋恋不舍,在小旅店周围打转转,看到达拉他们收了摊子,确实没有指望了,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开,还有人边走边抹眼泪。

        眼望着那些人失望离开的背影,达拉也暗自难受,但他现在能做的,却只有这么多了。

        正在达拉暗自伤神时,从老矮人托达克的房间内传来一阵喧哗,达拉立即冲了过去。

        一进门,达拉就看到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矮人。托达克和他尊敬的前任队长布洛托正团团紧抱,你扯着我的胡子,我抓着你的头发,两张脸几乎贴在一起,都怒气冲冲,涨得满脸通红。地上是一片狼籍,到处是打碎的酒杯和翻倒的酒桶。床角边躲着另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用被子蒙了自己以防误伤,但又不愿错过精彩打斗,探头探脑张望的侏儒。

        一看到达拉,侏儒就嚷嚷开来:“达拉,你来了,太好啦!他们打起来了!”废话!谁都看出来了。

        侏儒刚一嚷完,从床底下钻出另一个小身影,正是岩底矮人丹吉尔,最近大家都很忙,忙得都几乎忘了这个家伙的存在,他也就自得其乐,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觉。

        好多时候,他都蜷缩在地板的某个角落里打盹,也没有人注意,尤其是在这间时时弥漫着酒气的房间里,他身上的馊味儿都被布洛托的酒味和时常吐出的呕吐物味道掩盖过去了。

        两个矮人是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打起来,他都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达拉来了。

        于是岩底矮人勇敢地穿过侏儒都不敢穿过的矮人火线,朝达拉跑了过去。

        但是达拉只瞄了岩底矮人一眼,就挥挥手道:“快走开!当心他们的拳头把你打死。”接着几步冲到前面,想要将两个愤怒的火药桶分开来,但是两个矮人的胳膊犹如铁箍一样紧紧抱在一起,根本掰不开。

        岩底矮人见达拉叫他走开,于是只好摇摇晃晃地走开去,重新蜷缩在地板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达拉。

        “迈克,迈克!”达拉叫道。

        “你要迈克?”岩底矮人睁大眼睛。

        达拉点点头,现在只有他和迈克才能将这两个家伙拉开。

        岩底矮人跑开了。

        过了许久,武士迈克才慢慢悠悠地晃过来,此时房门外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观众,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上去相劝或者帮忙。

        迈克站在房门外边,问达拉:“叫我什么事儿?”

        “快过来帮忙。”达拉急道,他的胳膊都酸了,还是没有将两个矮人拉开,反而挨了几拳,被踢了几下。

        “挤不过来。”迈克道。

        人群让出了一条路,现出了站在人群背后的迈克。

        迈克却是抱着手,嘴角含笑,根本不打算进来的样子,见自己刚才的谎言穿帮,迈克干脆道:“你再试试,你那么能干,你一出马,准能停止干戈。”

        “我……”达拉的手抓住了托达克,而托达克抓住布洛托头发的手慢慢松开了,但自己的胡子却被布洛托抓得更紧了。

        托达克又痛又急,叫道:“达拉,你帮他还是帮我,哎哟!”他的胡子被抓掉几根。

        布洛托往后倒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瞪着眼睛,却没有力气再上前扭打。

        达拉趁机把托达克摁在一边,他们也都累得气喘吁吁了。

        “我说是不是,你一出马,他们就不打了。”迈克说道,眼里微微有些失望。

        “怎么回事?”米雅莉这时候也已经赶到,看到狼籍的现场,禁不住微微皱眉,不太高兴地问道。

        迈克回答:“我也正想问问怎么回事。”

        米雅莉看了达拉和两个矮人一眼,冷冷地说道:“乌合之众。”便走开了。

        武士迈克跟在米雅莉身后,连比带划地也走开了。

        自从米雅莉和达拉昨天晚上的谈话不欢而散后,他便再次生出无穷无尽的希望,对米雅莉更加热情起来。

        达拉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也懒得去解释,喘息片刻,才问托达克:“怎么回事?”

        托达克朝地上吐出一口唾沫,骂道:“我真瞎了眼,我看错了人,我看错你!”接着爬起来,跑开了。

        侏儒也跳下床,追了出去。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达拉和倒在地板另一边的布洛托。

        门外的人看看没什么好戏,便三三两两地散了。

        达拉爬起来,走到地板另一边,蹲下身来,仔细打量这个曾经名动图雅的矮人英雄。

        布洛托的胡子乱糟糟的,上面浸满了酒渍,脸孔由于长期酗酒,而显出酒鬼的典型特点,满身松散的赘肉,肚皮犹如怀孕的女人般高高隆起,那也是长期酗酒的结果。

        总之,现在的布洛托,整个人都像是刚从酒桶里被捞出来一般,发出刺鼻的酒味。

        大概是感觉到达拉的目光,布洛托双眼无神地回看看达拉,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和刚才与托达克扭打在一起的凶狠相比,此刻的布洛托,犹如一个被世界遗弃,被自我放逐的可怜老人。

        谁也无法把眼前的这个老矮人,与至今仍拥有不少传奇故事的矮人英雄联系到一块。这个曾经辉煌过的矮人英雄,难道就要这样沉沦下去,最后酒精中毒而死吗?达拉的心里突然涌出巨大的怜悯,无论如何,这不应该是一个英雄的结局。

        他知道布洛托的事情,托达克曾告诉过他,布洛托因为一次护卫任务失败,队友们大部分都惨死在卓尔偷袭队手上,受了打击,才会变成这样。但是达拉觉得,能让布洛托消沉如此的原因,绝不仅仅那么简单。是什么,让布洛托变成了现在这样?

        达拉将一桶酒狠狠泼在布洛托身上,对方一个激灵,眼里冒出愤怒的火光。

        “好!”达拉出其不意地叫道。

        布洛托坐起身来,瞪着达拉,眼里的神情,仿佛随时会冲过去将达拉撕碎,但是很快,布洛托眼里的火光就消失了,片刻的犹豫之后,布洛托伸出舌头,贪婪地舔了舔粘在嘴角边的酒水,盯着达拉手里的酒桶,问道:“还有吗?”

        达拉冷冷地说道:“有。”

        布洛托伸出大手,说道:“拿来。”

        达拉递给了他一个金币。

        布洛托掂了掂,说道:“最多买两桶酒。”

        达拉道:“那你快喝。喝完了,明天你就得跟我们上路。”

        布洛托本来已经坐起身,打算爬起来去买酒喝,听到达拉这么说,又停了下来,问道:“上路?”

        达拉笑道:“我还真以为你醉得只知道喝酒了。”

        “我没醉,”布洛托严肃地说道,“我希望我能醉了,但是我醒着,前所未有的清醒。如果真的醉了,我就不会这么痛苦。”

        “是吗?你看看我的眼睛,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个虚伪、矫情的酒鬼!”

        “你说我虚伪?”

        “你虚伪!你假装伤心!假装自责!把自己弄得一团糟,以为这样,别人就能原谅你?你天天买醉,你的队友就能活过来了?不能!你喝酒,只是为了喝酒!而不是忘记过去。你没权力忘记过去!你必须永远记住,你的队友,就是因为你的自私,你的虚荣而死!”达拉大声说道,同时仔细察看着布洛托的脸色,他知道他这番话算是对症下药了。站在布洛托的立场上,达拉很快便想明白布洛托的心病,决定给对方下一剂猛药。这些话,是那个将布洛托视为偶像的老矮人托达克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

        布洛托脸色惨白,胡子抖动,脸孔因为气愤而抖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初的愤怒犹如一阵潮水一样,打得他晕头转向,他只想大叫:“不是!不是!”如果他不在乎他的队友,他怎么会如此内疚?如此自责?如此自毁前途?

        但是布洛托却犹如一个被水淹了的人般,窒息着,挣扎了半天,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真的在乎他的队友吗?如果在乎,他为什么会在那一次护卫任务中,明明已经接到附近有卓尔出没的情报,依然满不在乎地带领着他的队友穿过那条狭长的,注定走上死亡的通道?眼前这个人类小伙子说得对,他自私,他虚荣,他不愿意被人说成是害怕卓尔,害怕那些在他手下节节败退过的黑暗精灵。

        他是一个矮人英雄,他受到矮人,甚至精灵和人类的尊崇,为此,他飘飘然,他骄傲,他自大,自大到用自己队友的生命去冒险。

        他是那么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几个小小的卓尔根本无法与他这样的矮人英雄抗衡,相信卓尔无法战胜他亲手训练出来的矮人护卫队,那些战士全部都是他亲自挑选,亲自训练出来的,是矮人中最优秀的战士。

        他们是不会输的!他们是不会在卓尔面前退缩的!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执意要走那条路,那谷中暗黑,阳光少至的狭长通道。

        矮人的视线在那里还不足三米。

        就这样,他把自己的队友们带上了绝路,那一战,整整三十个最优秀的矮人战士,就在他的带领下,走上了一条绝路。

        队友们全都死了,敌人为了炫耀,割下了矮人们最引以为傲的胡子,以示羞辱。

        只有他活下来了,完整无缺地活下来了,当他从恶战昏迷过后醒来,发现他们押运的新式武器不见了,他的队友们尸体遍地,胡子被割。他不明白,敌人为什么不杀他,为什么不将他一起杀了?后来他明白了,让他一个人活着,才是对他最大的羞辱。伤心、愤怒、绝望让他当时就选择了自杀。他没有成功,他被人救了,还送回了锻魂城。

        大家依然像以前一样待他,他死过一次之后,便没有再死,不能死在战场上,对于一个像他这样的矮人来说,是最大的悲哀。他受不了大家对他的好,他知道,他不配,是他害死了他的队友!如果他不是那么狂妄,那么自大,他的队友们就不会死。

        为此,他一直活在后悔与自责之中,他痛苦,他只能喝酒,喝得大醉酩酊之后,他才能暂时忘却那些痛苦的往事。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忘记痛苦?

        布洛托突然抱头痛哭,他用力抓扯着自己的胡子,嚷道:“你说得对!我没资格!我不该忘记!”

        达拉用力拉住布洛托的手,紧紧盯着他,问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愿意拯救你的队友们吗?”

        布洛托还在痛哭。

        达拉不得不狠狠摇晃了他几下,大声问道:“你想他们活过来吗?”

        “活……你说什么?那,那是不可能的!”

        “有了‘时光之河’,过去的一切,都有机会改变,你不但有机会救回他们,还有机会夺回你们的武器。你将重新变成过去那个让人尊敬的矮人英雄布洛托,而不是现在这个四处买醉的酒鬼。”

        “时光之河?”

        “是的,‘时光之河’。”

        布洛托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达拉说道:“你和托达克一样,你骗我,以为这样我就会跟你们走,不,不会的,我亲眼看见他们都死了,活不过来了。”

        达拉十分平静地说道:“就算我是在骗你,就算你的队友们活不过来了,难道你就自甘失败,从来没有想过给他们报仇?”

        “报仇?”布洛托又是摇摇头,“我想过,但是我杀不了所有的卓尔,而且杀了他们,我的队友们依然活不过来了。”

        “他们也许是活不过来了,但是你现在这样消沉,和死去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我活着一天,我就要痛苦一天。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哦,原来你是在自我惩罚,这样良心会好过点?可是你为什么把托达克也牵扯进你的痛苦之中?”

        “托达克?”

        “不错,你们之前为什么而争执,而打架,我无权过问。但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亲眼见到托达克为了找你,曾经进过兽人的牢笼,也曾被精灵驱逐过。在他口中的布洛托,始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是,当我真正看见你的时候,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想到,托达克费了那么大的劲,找了那么久,夸赞得那么厉害的人,竟然是一个只知道喝酒,只知道假装痛苦自责的烂酒鬼!”

        布洛托的脸色变成了紫灰色,几分钟以前,他还在为托达克说出这样的话而生气,那曾经是最崇拜他也最信任他的人,但是现在,当一个无关的局外人,达拉也这样对他说话时,布洛托知道这的确是一个客观事实了。

        他自己也不能接受,却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他已经不能再做事了,尤其是不能再有所担当,每次他想要重新振作,像以前一样对别人发号司令,就会害怕地想起那一次的失误,立刻变得畏首畏尾,所以,他后来辞去一切职务,天天买醉,既有对过往的愧疚,也有一种无奈。他感到无能为力。

        看到布洛托不再说话,达拉缓和下来,眼前的老矮人需要时间,现在第一步是说服他跟着他们一起走。

        “好了,”达拉说道,“我不管你现在怎么想。总之,你已经拿了我给的金币。明天你必须和我们一起走!除非你已经自暴自弃到连矮人最重要的信誉也丢失了。”

        布洛托看着达拉,脸色又渐渐涨红起来,这一招他倒没有料到。

        “我可以现在就把金币还给你。”

        达拉摇摇手,道:“我并不缺这一个金币,但是还缺一个你这样的队友。”说完,达拉站起身来,朝房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达拉回过头来,看着布洛托道:“我从一出生起,就听过你的各种英雄传说,没想到今天,我却亲口辱骂自己小时候钦佩不已的英雄楷模,这种感觉还真有点酷。就冲这个,我也非得让你加入我们的队伍。”说完一笑,离开了。

        此时的布洛托已经酒醒了不少,虽然达拉临走前说的话并不中听,但是,他却从中感到了一丝久违的信任,说实话,自从他自暴自弃,开始狂喝酒以来,即使原谅过他害死队友的矮人们,也都没有原谅他的这一恶习。

        时间久了,几乎所有对他抱有希望的人,都渐渐放弃了放在他身上的任何希望。

        就连托达克也和他翻脸了。

        但眼前这个人类,却非要他跟着他们一起走。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因为,就他现在的状况来说,他只是一个喝酒喝得步履都不稳的酒鬼,带着他,不但不能增加援助,反而只是一种无形的拖累,但达拉却又是劝说,又是咒骂,又是逼迫,非要让他一起走。

        布洛托相信,达拉这么做,除了对托达克的交代,也有真正的不愿意他就此消沉,希望拉他一把的情感在内。

        如此一来,即便布洛托再固执,再冥顽不宁,也不能再拒绝达拉的好意。他还有自己的原则底线,因而,布洛托最终还是点一点头,默许了达拉的提议,尽管此时达拉已经走远,根本看不见他的点头了。

        到了队伍将要开拔的时候,达拉等人都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现在的人数和之前来报名的人数相比,少了一大半。

        对此,人人态度不一。

        达拉的表现是无动于衷,仿佛无视于那些明显打了水瓢的金币,仍然该干嘛干嘛。

        米雅莉的反应是微微冷笑,厉娜则一付事不关己的闲散,迈克有点幸灾乐祸,而矮人托达克则掩饰不了的高兴,因为他的队长布洛托也加入了队伍,要和他们一起离开此地。

        这很明显是一个新的开始!他感激地望着达拉,不知道达拉夜里和布洛托说了些什么,居然将布洛托劝服。

        侏儒包迪拿则大声数着人数,数来数去,反而只多不少,所以像托达克一样,也挺高兴。

        岩底矮人不在乎人多人少,也不像以前那么粘着达拉,现在的他,已经掌握了自娱自乐的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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