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潭小西:喂,你什么时候来?
作者有话要说:</br>父亲是临时工,在电教大院没有分到房子,宿舍拆线,一家人变成钉子户,废墟上的家让潭小西窒息,她在大排档打工,听闺蜜侯莉说,大哥侯蒂正在组建剧组,一心盼望能跟侯蒂重逢,拯救自己于水火。
l小说《谁倚红桥》
l柒钥
回廊一寸相思地,
落月成孤倚。
背灯和月就花阴,
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一、潭小西:“喂,你什么时候来?”
“我们仿佛亲见那花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从泉城路相邻着的趵突泉公园和五龙潭公园起向西北,经西更道街、徐家花园街、曲水亭街、芙蓉街,过百货大楼,省政府前街,出舜井街、钟楼寺街、县西巷、宽厚里,就到了解放阁和护城河,护城河上的琵琶桥,西南侧是黑虎泉公园,东南侧从环城公园,折返后宰门街和百花洲,就又回到了泉城路。
这一片商业中心,方圆五公里,老街古巷间,泉边桥下,目之所及,都是这番图景。
去年夏天,烧烤突然火起来,以摧枯拉朽之势,点燃整座商业中心。
无论是百年老字号酒楼,还是新开张的时尚咖啡店,室外都拉起了烧烤大排档,烤肉在炭火上滋滋作响,烟雾灯海之下,万头攒动,空气里弥漫着荷尔蒙的味道。中国老祖宗说,“食色,性也。”人性不过食色二字。
一时之间,整座城市的人间烟火气,都聚齐到这里了!
每当这个时候,潭小西觉得,这所城市和自己,才真正活过来。
汇泉楼的大排档结束,每天都在凌晨两三点,回家的时候,整座大院还在沉睡。
自己的家,孤零零矗立在断瓦残砖之上,原来东南角并列着的六座宿舍楼,全部拆除了。
旧址上要兴建的新电教大厦,是30层高的现代建筑,连带旁边附属三个崭新的摄影棚,绿化带,停车场,两栋新电梯高层公寓,整个规划中的建筑群,沙盘模型摆在食堂大厅,全电教大院的人,每天看了又看,不厌其烦地讨论一遍又一遍。
“说得这么热闹,老潭一家不搬走,什么时候也没法动工!”
“他们一家图什么?停水停电的,也不嫌遭罪?!”
“说起来,人家老潭也烧了一辈子锅炉了,咱们大院的,谁家没喝过老爷子烧的开水?”
“老潭自己错过好时候了,刘局长退休前,他那个年代的临时工都转正了……”
“是啊,那时候整个大院临时工也没几个,他家里孩子多,生活又困难,找找领导,怎么解决不了呢,拖到现在,又赶上临时工不能参加福利分房,倒霉呵!”
风言风语早就吹进潭小西妈妈马淑香耳朵里,搞得她每天都是一肚子邪火,张口就骂人。
对门也拆掉了,残破的楼梯,连着门前一小块水泥空地,勉强容得下一个人,潭小西总是梦见自己一脚踏空,跌进万丈深渊。
这个梦,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小两室的屋子,门厅睡着大哥潭太平,鼾声如雷,北屋卧室狭小,二姐潭印度也已睡熟,和外面潭太平的鼾声琴瑟和鸣,振聋发聩程度旗鼓相当。
潭小西和衣躺在二姐身边,盯着黑黢黢的夜色呢喃:“喂,你什么时候来?”
她从来相信,她会在某天,因某事,或某人,忽然就活过来!
前两天,人在北京忙着考中戏的侯莉,打电话说,已经嘱咐大哥侯蒂,有饭局一定去汇泉楼。她一心一意等着侯蒂出现。
侯蒂正在组建剧组,北京的导演、摄影、化妆师陆续到剧组报道,他经常张罗饭局。
这次是个三十多集的大古装,侯莉一心想让潭小西争取到机会去剧组。
侯莉说:“小西,你这一个长剧跟下来,赚点劳务费,再让你爸妈把家底都拿出来,把首付款凑齐,你大姐又有固定工作,在阳光舜城贷款买个房子,还是有希望的!”
她也想跟上剧组,无论干什么,学个一技之长,再凭借这个一技之长,让侯蒂出面帮自己进艺术团,跟好多在大院里有背景的小学同学似的,当上正式工,那简直一步登天了。
不仅工资可观,只要是正式编制,就能分到福利房。
到时候,妈妈得多么高兴啊!
可事实上,侯蒂连侯莉的事都不管。
侯莉考中戏,连续两年都落榜,她嚷嚷多少回,要求侯蒂在他的剧组里,安排个小角色给她,可侯蒂就是不肯。
明知道很可能只是白日梦,潭小西这次也想孤注一掷了,“别让我遇见侯蒂,我一定紧紧抓牢他!”无论如何,这次,她要抓住侯蒂这根救命稻草。
今年夏天,侯莉接到了本市艺术学院表演系入取通知书,萧琅的妹妹萧琢考上北大中文系。可她自己呢,毕业即失业。
她在电教系统的职业中专读了五年,职业中专学历,既无工作可找,也无大学可升,一想到自己无所事事,白天也不得不呆在这个要拆掉的房子里,她就心口疼!
幸好她在商业街,发现大排档生意火爆,很多酒店张贴着招聘启事,汇泉楼的写着“月薪500,下班时间不确定,晚饭甜沫、马蹄烧饼,管饱管够,无加班费,非诚勿扰!”
她太喜欢汇泉楼的甜沫,心里也盘算着,既然是酒店,将来兴许有机会住在这里。
老房子光线昏暗,阳光透过红木框的格子玻璃照进来,落在猩红地毯上,斑斑驳驳,像一块块干涸的血迹,她推门进去,忽然就担心老板会不会看出她还未成年。
老板娘王慧和老板马玉杰,像要睡着似的,没精打采,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潭小西说:“早上好,我是后帝路,电教大院的。”
王慧直起了腰,“哦,电教大院的?我要是用了你,咱们可说好了,你要带你们大院里的朋友们来捧场啊!”
王慧拉起潭小西的手,就往无外走。
马玉杰问:“你干吗?她懂财务吗?乱弹琴!”
王慧头也不回道:“人家小女孩这么年轻,学什么学不会!”
两人沿着走廊朝院子里去。
“你爸爸妈妈谁在电教系统啊?”王慧问。
“我爸爸。”潭小西回答。
“做什么?”王慧又问。
“在机关……做行政。”潭小西回答。
院子里阳光夺目,和室内形成鲜明对比,长廊如带,七座小亭子簇拥着院中央的珍池,池中的珍珠泉,正喷涌出一串串珍珠般的泉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整座商业中心,几处著名的泉水,黑虎泉、九女泉、琵琶泉等,都集中在黑虎泉公园;趵突泉、墨泉、漱玉泉等,泉群都置身于趵突泉公园;月牙泉、江家池、潭西泉等大大小小29处泉,都分布于小小的五龙潭公园内。五龙潭泉水最集中,走在公园内任何一条小路上,都会看到涌出地面的泉水。
晋中市地下72泉,唯独珍珠泉,只身藏匿于汇泉楼内,周围没有山水美景,奇林异石,也没有其他姊妹泉水相伴,离群索居,茕茕孑立于楼宇之中。
城市沧桑巨变,古街上的老字号酒楼,都早已面目全非,也只有汇泉楼,还保持着古色古香的原始样貌,这座全木质结构的两层楼,通体猩红色,坐落在曲水亭街一段拱形桥下。太阳晒烤出红木的香味,雄蜂不停地翻找着盛开的紫藤花,酒店伙计们忙着摆放桌椅,为晚间的大排档做着准备。
王慧说:“你们电教大院,我有一特铁的姐妹,梅梅,你认识吗?”
电教还能有几个梅梅?应该就是侯莉的大嫂了,但她不能给王慧和院里人聊起她的机会,所有人都不会回避她家是钉子户的问题。
潭小西没说话。
王慧接着说:“她小姑子叫侯莉,年纪跟你差不多,我说梅梅她婆婆,你肯定就认识了,孔令文,你们电台最有名的主持人?咱们这里每家酒店举行婚礼,都拜托我请孔令文主持呢,很难请的!”
潭小西说“不认识。”
面向院子方向,摆放了一个黑色吧台,描金漆画着墨绿的荷叶,粉白色的荷花。
王慧说:“你看这个吧台好看吗,这些荷花、荷叶都是一颗一颗画上去的,是名副其实的手工定制,是不是跟这个院子很搭?我自己设计的,怎么样,我们这些暴发户,是不是也有点艺术品味啊!”
潭小西忙附和道:“好看!”
王慧说:“呶,你的工作,就是站在这个吧台后面,每桌客人吃完饭,你把钱收好,锁进中间抽屉就好了!别忘了给客人开□□,咱们这里可是合法经营,绝不逃税漏税。这个□□本给你,用完了,我再从会计那里给你拿。”
“好!”潭小西答应着,没想到这么顺利就可以打工赚钱了,她暗自高兴,希望将来住酒店,也这么顺利就好了。
打工的第一天,比想象中辛苦太多了。
一忙十几个小时,脚不沾地来回跑,有人叫她帮忙拿酒,上菜,她没法拒绝,连王慧都兼职做了服务员,一开始还不允许潭小西离开吧台,可眼看着忙不过来,也只好罢了。
客流量太大,每天都有不结账就走掉的,马玉杰很生气。
潭小西给每张桌子编写编号,结完账编号收回来,和本子上记下来的,每天晚上对一对,再跟□□对起来,本子上计算出来的总钱数,和□□总钱数一致,没有再跑过单。
王慧高兴极了:“我就说嘛,电教大院的女孩,个顶个的绝顶聪明!”
马玉杰见了潭小西,也主动给个笑脸。
潭小西第一个月,没有领到500块钱,每个女孩定做了两身旗袍,王慧把工装费扣除了。
她倒也不是很在乎,平心而论,500块都赶上爸爸月工资了,但很多人私下里抱怨,说太辛苦,应该涨工钱,一定是有人借机给马玉杰打了小报告,马玉杰的脸色越来越阴郁,盯着他们这些累死累活的临时工,仿佛仇人似的。
拼命干了两个月,潭小西觉得王慧蛮喜欢自己,提出住酒店的事,“姐,酒店还有没有空房间可以住一住呀?”
王慧说:“干吗住酒店?电教大院多近呀?走路也不过十几分钟吧。”
潭小西说:“还是住在酒店里面方便,还可以再干点别的,比如帮厨房做点什么,买买菜啊,洗洗碗啊,打扫卫生什么的。”
王慧说:“咱们电教大院的女孩子,干那些干吗?你很缺钱吗?”
王慧满腹狐疑的样子,潭小西立刻打了退堂鼓,“不是!我是家里面装修呢,想在外面躲几天。”潭小西想,自己还是太冒失了,王慧因为她在电教大院,才高看她一眼,让她管钱,如果知道她家是钉子户,钱还会交给她吗?弄不好新的待遇没得到,现有的也丢了。
她正后悔提住酒店这事,忽然,“咚”一声巨响,马玉杰一脚把小庄踹飞。
小庄个子矮小,衣着破落不堪,据说之前是个流浪汉。
和自己一起打工的,潭小西并不熟,有几个利用暑期勤工俭学的大学生,还有几个农民工,也有酒店的服务员。
小庄飞落在回廊下一块土堆上,“噗”的一声,尘土四起,他一骨碌爬起来,疼到明显站不稳,一身一脸的土,满嘴血,大张着嘴巴,想哭不敢哭的样子,魂飞魄散的。
但是他还是一会儿去抢椅子搬,一会儿帮忙抬桌子,张皇失措,很怕自己被开除掉。
马玉杰搬张椅子坐下来,双眼紧紧盯住小庄,那张阴鸷的脸,许多年后,在潭小西眼前浮现出来,依然清晰,让她胆寒。
王慧说:“小庄,我们早都听见你带头背地里说我们资本家呀,剥削呀什么的,你马哥忍你很久了!咱们当时招聘启事写得明明白白的,月薪五百,没有其他了。是,现在生意是好,这是大排档自己火,跟是不是你们干活有关系吗?咱们晚上也有宵夜,管饱管够,汇泉楼的甜沫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喝上的,这些不都是钱吗?小庄你看看你,当初要不是看你无家可归,马哥怎么会收留你?你看大学生还来这里打工呢!有什么事,当面提,你马哥最痛恨背后嚼舌根,使绊子,你现在是赶上马哥脾气变好了,要搁过去,早打得你满地找牙了!”
小庄比满地找牙好不到哪里去,他的两颗门牙都磕掉了,他是连找都没敢找。
几个大学生看不下去,丢掉手里的活,说走就走,连之前的工钱也没要。
“大学生咱可不敢管,”马玉杰说,“那可都是国家未来的栋梁呵!”
潭小西也很想走,但又想到那500块钱工资,还是留下来。
当晚走了五个人,大排档客人不比平日少,她最后累到吐,摆上桌的宵夜都没吃。小庄几乎是趴在桌上,呼噜呼噜喝甜沫,喝了一碗又一碗,好像白天的事不曾发生过。
内心充满恐惧的人,是没有资格向上天讨要尊严的。
潭小西踱步到珍珠泉畔,在石台上坐下来。
月光如画。
连续几场暴雨,珍珠泉水位上升,泉下仿佛有小马达,一串串水珠动力十足地蹦到半空中,落回池中又溅起一串串水珠,颗颗晶莹饱满,宛如刚刚在蚌壳里面生出来似的。
白天,垂柳轻抚着四角攒尖的红屋顶,汇泉楼在阳光下明艳端庄,像个大家闺秀。到了夜晚,月光把垂柳的影子映在粉墙上,盈盈一握的细腰身摇摆不定,又说不出的妩媚妖娆。
今天的最后一桌客人,凌晨两点钟都还在兴头上,马玉杰和王慧一直亲自陪着,一地的空酒瓶,数都数不过来。
刚刚她去送酒的时候,桌上有人拽了一下她的裙角,醉醺醺地叫了她一声“妹妹”,这种状况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况且每天到这个时候,都累得神志不清,她便没去在意。
何况,食客们的世界,她只是个旁观者,是“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
今天喝不到汇泉楼的甜沫,可以去吃一户侯的白斩鸡,或者是九华楼的九转大肠,同元楼的荷叶叫花鸡,燕喜堂的糖醋鲤鱼,老玉记的一品豆腐,便宜坊的奶汤蒲菜,或者干脆去五龙潭公园的文升园,要上一客潭家罐蹄,在月牙泉畔石凳上坐定,一边啃,一边把双脚浸在泉水中,畅享“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人间仙境。
总之那个世界里的人,人生永远不必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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