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画船

墨水湖里生长着大片荷花，微风拂过湖面，层层如墨的水波泛着夕阳的火光。

        湖岸长满了芦苇，郁郁葱葱。渡口深藏在芦苇丛中，通往渡口的小径铺满了鹅卵石，远远看去，像是一条玉带。

        湖心停泊着一只画船。古色古香的画船已经很少见了，即便是在名胜古迹诸多的风景区，看到的也只是外观仿古的画船，找不到原本画船该有的精巧，独具匠心的设计。

        夕阳穿透画船的窗，一缕金光落在船上的屏风右侧，缭绕的檀香在金光里弥漫。屏风上的人物五官清晰，富贵的气息，眉宇之间却又暗含惆怅。

        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正在走向画船的阁楼，脚步声从木质楼梯跃起，清脆优雅。

        “八月份的宴会，以为是在中秋节前后，今天二十九日，后天宴会，现在开始准备稍显仓促了……”秀枝坐在丈夫钱元先生对面，见茶杯是空的，一边倒茶，一边说道。

        她带有一点埋怨的口吻，并没有拒绝的意思。

        “这一次情况有点特殊，所以……提早了一些。”钱元先生认真的看着秀枝的眼睛，语气平和但很肯定，没有商量的余地。

        秀枝微微点点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一样，不经意的问道：“哦，对了，那件事情有进展吗？”

        钱元先生摇摇头，十分困惑的说：“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原来那样……实在想不明白……”

        “换别的人不行吗？我的老师，大师兄他们一样可以的。为什么一定要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完全没有结果地方？”秀枝细声细气的责问道。

        钱元先生取下眼镜，用右手拇指食指按摩眼角，不说话，摇头否认。

        秀枝看到钱元先生的无奈，心里感到一丝愧疚。她走到窗口，望着窗外的黄昏。

        黄昏是安静的，远处的夜色渐渐围绕而来，夕阳已经沉落不见，墨色的湖面升起一层薄纱般的水雾。

        画船轻轻的向渡口划动着，偶尔响起水花，驱赶着水波远去。

        秀枝转过身望着钱元先生，欲言又止。

        作为一个合格的妻子，照顾好家庭，孩子，处理好人际关系，独当一面，秀枝是无可挑剔的。

        钱元先生戴上眼镜，像是整理好思绪一般，走到秀枝身边，微笑着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思，再等三天，到宴会那天就有结果了，成就成了，不成就……”

        秀枝不给钱元先生犹豫的时间，抢着说:“放弃。你要记着自己是一个商人，不是慈善家！作为你的妻子，我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些话，可是我也不想看着你一直……”

        秀枝泪水如雨滴落，她失声哭了。

        钱元先生轻轻将秀枝抱在怀里，在她耳边细语微言道:“你辛苦了，我懂你的委屈……宴会结束后，一切都听你的。你说的没有错，我只是一个商人，要做商人该做的事。”

        “你答应我的，说话算数。”秀枝听完钱元先生说的话，又笑了起来。

        钱元先生松开秀枝，望着船外。此时夜色幽蓝，画船上的灯笼也早早升起，湖面上倒映着画船优美的身姿。

        在钱元先生心里，自己一直是有品味，有见地和视野的大收藏家。这也是他由来已久的理想，商人只是他行世的身份，偶尔也会为这样的身份感到苦恼。

        “二十四年了吧，这么长的时间，你有没有后悔过？”秀枝像是看透了钱元先生内心的想法，又抽泣着问道。

        “没有。虽然到现在一直都没有结果，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绝对不会看错人。也许只是时间问题，缺少一个机会……”钱元先生说出内心想法的时候，原本的自信满满突然间又觉得空虚。

        夜色容易拉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像是把两个人一起安放在一个无人区，恐惧又抱有逃脱的希望，现实与理想使人迷惑。

        灯光在钱元先生的眼镜上折射，他很久没有跟妻子秀枝谈心了。他认为这是一种爱，不想让对方担心。另一个原因是他自身多年形成的习惯，他习惯一个人思考解决问题，有时候多说一句，都觉得煽情，让他内心不安。

        他是一个不爱表现情感的人，总认为内心的情感会拖累身边的人，包括妻子秀枝。

        “秀枝……咱们也很久没好好说话了。”钱元先生看着秀枝的肩膀，语气温和略带一些歉意说道。

        “你把心都给了另外一个人，哪里还有空余与我交心。”秀枝语气平缓，抬头看了看窗外说。

        钱元先生听出来话里有话，羞耻心感到强烈的讽刺。难掩尴尬的说道:“有时候……我也想听你的，我也考虑过你说的那几个人。每次喝醉后，或者是在最苦恼的时候，真想痛快的从新开始。但等我冷静下来，又觉得违背自己的初衷……那样不值得。”

        秀枝突然觉得有些困意，转身用手遮掩打了哈欠，冷冷说道:“初衷并不足以让你很好的生存，你不糊涂……只是太优柔寡断了。跟你同一时间起步那些朋友，哪一个都……”

        她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无奈的摇着头。一旁的钱元先生笑着，是无辜与孤独交织在一起的冷笑。自言自语道:“唉……其实我就是一个想要成为坏人而没有办法成功的好人……”

        他心里清楚，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脆弱点，即便是妻子秀枝，也不会明白。即使表露出来，也可能成为莫名其妙的笑料。

        画船缓缓靠岸。渡口旁亮着一盏灯笼，微微泛红的光融入墨一般的夜色，照亮墨一般的湖水。

        然而他们两人并没有下船的打算，秀枝心里觉得难得遇到一次可以谈心的机会，错过了，下次不知道还要等多久。钱元先生享受着夜色，像是在夜色里可以让自己不安的心稍微能静下来，让复杂的心思淡出脑海。

        “我没有让你做坏人，我只是想让你做一个普通的人，简单开心。”秀枝坐在茶桌前说道。

        钱元先生坐在秀枝对面，拿起茶壶给她倒水，喉结上下蠕动，解释说:“我知道……烦恼就像是变天，人总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那你是什么意思？”秀枝质问道。

        “我不选择你推荐的人，是要确保品质，不想最后落一个欺世盗名下场。”钱元先生坚定的说。保证品质是他追求的底线，是他一直在坚持的事情。

        秀枝不以为然的苦笑说:“呵呵，品质？……欺世盗名？……哼，可笑……群众的眼光不会骗人。”

        钱元先生心知肚明，像是被刺痛软肋，面露愠色。说道:“不同的事情衡量准则是不同的。对待这件事情，我是没有错的。对了，宴会当天会多来几个人，明天就辛苦你了。”

        秀枝强忍着心里的怒火，虽然在观念上有差别，也都是为对方好，没有必要再争吵下去。叹口气说道:“知道了，你放心就好了，需要准备什么酒？”

        “中餐，最好是白酒，嗯……这样吧，把地窖里陈酿的状元红取出来两坛。还有那件汝窑的酒器。”钱元先生边喝茶边说。

        秀枝点着头，等钱元先生说完，她细心问道:“你有要点的菜吗？”

        “平时爱吃的几样有就行。你也别太担心，这件事会有结果的……是无可替代的。”

        钱元先生站了起来，默默走下船去。他说的话不仅仅是给秀枝听，也说给自己听。内心的不安随着宴会的到来让他略感兴奋，他想不出兴奋的理由。

        或者正是没有把握，才会兴奋。最后的决定会是好的吗？钱元先生心里挣扎着，消失在墨一般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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