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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案结


前后几番意外,  仅只情绪转变起伏,几乎就已经耗尽了刘正浩全部力气。

        亲父刘启年被赵挚踹跪在地,  被其手下狠狠押着,脸在地上摩擦起不来时,  刘正浩只是静静看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  作为儿子,  此刻他应该与父亲一条心,应该要竭尽全力替自己辩驳,  替父亲辩驳。

        可就像宋采唐说的那样,  他好像真的……

        一直期待被抓住,  期待有人制止他这样做,期待父亲这座大山倒塌。

        他需要这座大山,  不敢推倒,  也不想推倒,可内心深处,他其实并不想继承下去。

        就这样吧……

        这样毁灭吧!

        这种想法很危险。他的理智在告诉他,  不能再继续下去,  这是官府设的套,  但他忍不住。

        就像吸食了某种禁品烟雾,上了瘾,  对方已经在他心里点了把火,  明知不对,  他也克制不住对它的饥渴。

        毁灭吧,  承认吧,招供吧,让刘家消亡吧!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正浩手盖住脸,突然笑了,笑的肆意又癫狂,笑出了眼泪。

        刘启年尚在殊死挣扎:“我不承认!什么乱七八糟的证据,都是你拿过来嫁祸的,我不承认!”

        但他说什么都没用了,今日刘正浩招供现场,有李刺史及一干府衙官员干事旁观见证;搜索刘家物证,由张府尹祁言一道,带着官府盖章文书及驻地辖兵行动,颜料,画作美人图,刘正浩的亵裤,全部是他们亲手搜出,比对无误!

        赵挚根本懒得跟他说话,大手一挥:“带走!”

        有观察使加宗室的身份,本身实力又不缺,赵挚办事相当快速。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数十年祸害家中年幼婢女之事,刘启年竟没有嘴硬,迅速招了。但正如宋采唐所言,这个时代,主害奴,罪责很轻,哪怕数罪并罚,刘启年也不会丢失性命。

        赵挚没手软,把刘启年查了个底朝天,买官卖官,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谋人害命……

        刘启年而是个爱钻营,胆子也大的人,以往安全是因为会来事,攀上了皇后身边的关系,但这一次赵挚强势出手,不知怎么的,汴梁那边并没有人拦,刘启年的罪很快定下,判斩立决。

        刘正浩的罪,自然也不会轻。

        事实明确,证据确凿,物证一堆,又有范子石愿意出面作证,讲说那日看到的事,纵使刘正浩情绪恢复,想要反口,也已经来不及。

        每一年每一年,刘正浩都因心中狂念作祟,来栾泽或附近至少两次,寻找并猎杀花娘,持续时间长达十余年。

        荒郊野外的乱葬岗,波澜平静的青陵河,不知埋了多少美人骨,浸了多少美人泪……

        而今,终于能有人愿意看一眼,终于能沉冤得雪。

        这个案子,开始很早,旷日持久,结束的却很快,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天时,也的确到了秋天。

        不知何时,冷风一起,单薄夏衫已经穿不住,随处黄叶飘落,透着凄清。

        刘家父子入牢待刑,门庭冷落,几可罗雀,家中奴仆几乎跑光,后宅一片惨淡愁云。出门的都不敢走正门,还要用袖子挡着脸,生怕别人扔烂菜叶子臭鸡蛋。

        “活该!养出这样的贱人,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货!”

        “说什么教化妇人,宣扬贞洁牌坊,整天敲锣打鼓吓唬人,去你娘的!老子妹妹终于能放心改嫁了!”

        “我还当是个什么好东西,原来就是个道貌岸然的狗官!”

        “就是,活该!我听我隔壁邻居的小舅子的二姨子的小叔说了,那变态刘正浩被观察使大人过堂问话,整的跟个血葫芦似的拖了出来,别说像往日一样风流得瑟,他眼直嘴歪,连话都不会说了!简直痛快,大快人心!”

        “大家都冷静,冷静一点,犯错的是刘启年刘正浩父子,家人何其无辜?”

        “呸!无辜个屁,这么多事,难道她们都不知道!”

        “老王头,你也不用劝了,大家也就迁怒这一会儿,并不会真的冲进去揍人……说起来,这父子伏诛,对刘家未尝不是件好事。起码下人们不用再遭罪,女孩们也不用活得不像个人,两三岁就要上绣楼受苦……”

        “咦,那两父子不是还没行刑,这么快就有人烧纸了?”

        有人眼尖,看到了隔壁街道暗巷里的人。

        “别瞎说,那是米家孙氏,自请下堂的二房主母。”

        “哦……那个米家啊。”

        说起米家,众人又是一阵唏嘘,这家的热闹,不比刘家少。

        “那米孝文,前些天敲锣打鼓,要把王氏的尸身送回娘家,现在怎么样了?”

        “呵,米家不是个东西,王家还是认女儿的,当场把棺材接下,紧接着开始治丧,并当着人宣布,和米家断亲,这门亲家不要了!”

        “嘶,不是我说,这王家好像不富吧?”

        “何止不富,上面也没有人……”

        “结果王家有骨气,米家却后悔了,见天去门口骂的人太多,儿子也一直在闹,米孝文烦的不行,想把王氏的棺迎回来,王家不干,你是没瞧见,那可真是好一场大戏……”

        “孙氏是给她嫂子王氏烧纸呢吧?米家一大家子,竟不如两个妇人有血性。”

        “可不是?一个敢做敢为,敢为了自己女儿杀婆母,也敢认罪自戕,不找任何理由,另一个说走就走,任你怎样挽留都不回头,这样的烈性女,别说咱们栾泽,本朝都少见。”

        “说起来,王氏和孙氏的女儿……就是问香和月桃吧?”

        问香和月桃,本案中遇害的两个花娘。

        普通百姓很少去花舫取乐,大多只闻花名,未见过其人,但随着案子破解,细节传出,两个姑娘的面貌,竟然生动活泼了起来,一点一点,在脑中描摹成像。

        不被家族承认,深陷泥潭,心中失望,却并不自怨自艾,她们用自己的方法互相扶持,一路辛苦走过,从不染轻尘的小小花苞,盛放为最清美,最灿烂的花朵。

        她们身在不洁之地,一颗心却从未染尘,不管世事如何,仍保持初心底线,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她们守的很稳。

        她们为了彼此,愿意付出生命。哪怕世人待她们轻慢不屑,她们也努力想留下线索,希望有人注意到,希望能让凶手伏法,避免更多的悲剧。

        问香聪慧倔强,月桃柔韧不折。

        明明身在炼狱,她们却好像没有过一丝迷茫,始终纯净通透,傲骨如初。

        这种品质,大部分男儿都比不上!

        两个姑娘已经不在,此刻却好像活在人们心里,栩栩如生。

        轻风拂过,微暖。

        送来了桂花甜香,丝丝缕缕,扑鼻盈袖。

        “那块云彩……你们看!好像两个姑娘牵着手啊……”

        花娘成了街头巷尾人们口中热议的词,青陵河上花舫却禁止恩客们调侃此事。

        但凡有客人口音轻浮说起,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花娘们都会摆臭脸,如果客人酒醉,花娘们还敢打两巴掌,老鸨竟然也不管。

        妙音坊含香月桃没了,短时间内倚翠阁无双独大,肯定会开心,有人拿这件事说嘴讨好,却被无双暴揍了一顿,马屁没拍着,连腿都折了。

        这个案子破得大快人心,但逝者不可能再回来,花娘们彼此竞争,恨得牙痒痒时也真的会拼命,什么招都使,但她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她们在用自己的方式,怀念和祭奠。

        这最后的脸面和尊严,是问香和月桃的,也是她们的。

        ……

        案子破了,宋采唐无事一身轻,仔细整理过验尸格目,确认无误并盖章后,就歇在了家里,基本没再去官府。

        家里一切照常,关清继续抱着账本子,没日没夜的忙;外祖母白氏一如既往爱偷糖吃,看似家常的话,实则都是人生哲理,充满智慧;关婉仍然沉迷下厨,做各种好吃的,逮住谁喂谁。

        然而因为关清太忙,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外祖母年纪大了,胃口和年轻人不一样,能吃的东西也有限,宋采唐就成了被逮的主要目标。

        短短几天,她好像就胖了一圈。

        宋采唐心里也很抗拒,但没办法,关婉的手好像有魔力,紧紧抓住了她的胃,让她一边自我唾弃,一边乐此不疲。

        夜醒的毛病还是没好。

        披上外衫,宋采唐坐在水榭廊前赏月。

        即将中秋,月亮又大又亮,荡漾在水面,安静幽凉,仿佛能将人的心事都融进去。

        宋采唐闻到了桂花香气。

        如同这夜色,清幽安静。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风响,簌簌的,又轻又快,一个黑色阴影突然出现在身侧。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宋采唐头都没抬,就唤出了这个人的名字:“赵挚。”

        赵挚扔了个纸包过来。

        “冰酪?”宋采唐很有些惊喜。

        关婉什么东西都会做,但她喜欢用新鲜应季的食材,过了季节的,很少会想起来用,比如现在天气凉了,夏天吃的冰酪她肯定不会再做,但人这种动物很奇怪,有时就是不想那么循规蹈矩,胃口两个字,连自己都掌握不住。

        虽然天凉,宋采唐还真挺想吃这个东西的。

        “谢啦。”

        她拍拍身边的地板,让赵挚也坐下来。

        赵挚看了看廊下,近在眼前的水,稍稍有些犹豫,刚看宋采唐离得这么近,又不可能听劝回来的样子……

        他想了想,坐了下去。

        “刘正浩招完了?”除了本案案情,宋采唐还关心赵挚自己的事,“青怜的那个东西,你可问到了?”

        赵挚点了点头。

        “不容易吧……”

        宋采唐吃着冰酪,话音有些含糊:“毕竟过了那么久,刘正浩杀人目标也不是为了这个……”

        很可能不记得。

        “他的确忘了,”赵挚盯着水面上的月,眉眼从容,透着傲气,“但我能让他想起来。”

        “怎么做到的?”宋采唐想起街上沸沸扬扬的传言,血葫芦什么的,“……用大刑?”

        赵挚皱眉,看向宋采唐:“害怕?”

        宋采唐摇摇头:“只是好奇。”

        赵挚剑眉微微挑起,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月色太温柔,他此刻表情并不显冷峻,眸底甚至有几分柔意:“宋采唐,你该害怕的。”

        宋采唐有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挚却没继续,话题拐了回来:“凶手是变态没错,但变态也是人,也有害怕的东西,疼了会叫,难受了会哭,刘正浩比某些训练有素的杀手好审多了……”

        赵挚告诉宋采唐,青怜的东西,刘正浩知道的的确并不多,但有一点点,也足够他挖掘。刘正浩为了证明自己,接近郑康辉,是为了明年的盐运,他好像在接受一个什么考核,只要这件事办好,他就能进入组织。

        这个组织,或许就是卢光宗那些贪银的去向。

        兜兜转转,这些案子竟然连成了一线,包括云念瑶案里,结义三兄弟中死亡老大身上的‘藏宝图’,竟然都能串到一起。

        命运也是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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