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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七公子


“凭什么不给我们配医官?骠骑营横渡常水在尧山逆攻、再反奸投毒驻城卫!哪一件、哪一件不是我出的计策!如果让吴军抱着库粮过了冬天,哪里还有楚兵的天下!”

        慕凌被四个内侍架住,折了膝按死在地上,他穿的旧袍子被踢打破了,整身贴着灰泥。这些人很懂门道,把他身上腿上都踹破了,就是不往他脸上打。

        他口中含着血腥,咆哮着吼出声:“明日上了政和殿论功行赏也有我的一份!届时不说其他,你们怎么敢!”

        慕照一脚踹在他心口上,慕凌整个人翻滚出去,齿间咬不住血,就一口一口地吐出来。

        四个内侍回到慕照身后,慕照桀骜地叉着手,满面阴毒地啐道:“狗杂种,这也是你能抢的功?尧山横渡、洛城围战,那全是二哥的功劳,都是仰拜二哥的英雄神武,关你这狗杂种屁事?”

        慕照走近慕凌两步,瞧着他爬都爬不起来的落魄样狂笑起来:“此次取吴,二哥既为主谋又是领将,我么,带着骁骑营勇渡常水,一举攻破吴军举箭卫。闻周将军呈上的捷战军报,没有你慕凌半个字。”

        慕凌徒然想起身,却被一脚踩了回去,撞上一脸泥。他啐掉口中的血泥,恨意浸到了骨头,他嘶吼道:“不讲信义的狗贼!你!你们!”他话没说完,接上的是一如往前的拳打脚踢。

        “阿照!”

        慕邑从暗角走出,抬手制止了打人的侍从。

        慕照看见二哥,喜滋滋凑了上去。

        慕邑高临在慕凌面前,睥睨地看着他,道:“你还想挣扎什么?和闻周私串,想用这军功博出冷殿?连闻周都看得清楚,你怎么就还不明白?慕凌,你只是这楚宫里的一条狗,你生错了肚子,生坏了时辰,你只配在泥沟里舔水。”

        慕凌头都没抬。

        慕邑继续道:“天给了你这副好机算的脑子,怎么就想不到,王后殿下为什么荐你入营?你这点身量,居然没死在大境上。王上也同意你入营啊,你爹也想要你死啊,你这样活着回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慕凌仍然没动,可他的指甲扣在脏污里,陷出五个深深的泥圈。

        “政和殿,你敢多一句嘴,我就弄死那个病秧子。”

        慕邑和慕照带着人走了,慕凌拖着被打断的小腿骨扶墙站起来,拂开脏袖子用干净的小臂抹了脸上的血污,拧掉袍子上的脏水。

        “二哥,就这么放过了这小子?”慕照反头问,看见慕凌拖了一条腿扶着墙在走。

        慕邑道:“当年父亲没让他死,现在就不能明着面打死他。”他面上浮起大片狠鸷,咬牙道:“果然是妖子,他只有九岁,能想出这种军策,他得死。”

        一瘸一拐的人从蔽角走回小殿,泼手放出一只白鸽。

        临近戌时,忽然下起雨。

        公孙衍提摆一大步跨进重檐,他拍了拍襟摆上沾到的水。白靴子和下摆溅到了泥点,他厌弃地瞧了眼。

        幻在他身后收了伞,默默跟进殿。

        蜷在暗塌边的小人听见声响,拖着脚跑过来。

        公孙衍见到他的样子怔了下,“怎么被打成这样?”

        慕凌的目光紧盯着幻,向他拱手行礼,急道:“请先生救我姊姊!”

        公孙衍颔了首,幻走到榻边,见榻上的人窝在被中,脸色青白,形枯得厉害。还是幼学髻年样,却有日薄西山兆。

        幻抬手欲施针,又在半空顿住,反身问慕凌:“她昏了多久?”

        慕凌低眸说:“荀子说阿姊从四日前病发,心胸疼痛,气短难平,夜里惊痛淋汗,昨夜傍晚最后一次醒过。”

        幻的眉头深蹙起来,把长针放了回去,道:“吃着我配的药,怎会急发的如此厉害?”

        慕凌攥住衣角,嘴唇被他咬得发白,说:“今年寒势来得太猛,阿姊的病数次复发,荀子见阿姊难耐,错次给她喂了药,导致药石先尽。我不在泽都,他又出不了宫,就断了阿姊的药……”

        公孙衍不忍再听,直接反头问幻道:“还能不能治?”

        幻说:“公子们移步吧,我以险方,保她底命。”

        狭旧的小桌前。慕凌道:“我不该去洛州。”

        公孙衍环视了眼漆暗的屋室,说:“你的确不该去。”

        他举杯喝了口水,继续说着:“这种形式,你还敢不要命地往上闯,你想争片立足地,可你不知你顶上是虎豹?即便你是头凶狼,没等你咬着他们,你已经被绞死了。你太蠢了。”

        慕凌苍白地笑了声:“我确实蠢。”

        “这些事我没兴趣,我不管。”公孙衍抓住慕凌的手腕,说:“但你想要我把幻留给你,你至少要告诉我,暮恒十四年,你娘是怎么死的?”

        慕凌偏过头,“暮恒十四年?”他牵了下嘴角:“枉死的?吊死的?我不知道。”

        暮恒十四年,是陆尤楠育下小儿子的第三年。

        十一年时,她诞下了楚颂王的第七个儿子,楚国的七公子。

        再往前半年,还在陆尤楠怀身的第五个月,边沙进犯,而军中无良将,颂王只得亲征,征前为陆尤楠母子祷。

        边战的第二个月,卜师为颂王占大凶,言荧星挂九月。

        荧星都知是灾星,可九月指的又是什么?

        两个月后,众人就知那指意是什么了。

        是陆尤楠生下小儿子的月日。

        就在那夜,贪狼星降,荧惑星升。颂王带出去突袭的那支队被击得溃不成军,除了他一个都没活下。

        新晋的小副尉一战成名,守下函谷关,也及时救下颂王一条命。

        历了一趟生死回来的颂王哪管什么昔日与陆尤楠的恩爱情意,盯上了那个襁褓里的孩子。

        异子啊,灭国夺命的妖星。

        该死啊。

        陆尤楠是个没有门楣可以依附的女子,她凭着惊绝的样貌和一身才情被纳入楚宫,杀她太容易了,杀他们太容易了。

        出人料想的是,颂王没有立即下旨处死他们,而是废了陆尤楠的宫位,将他们打到了无人过问的冷殿。

        以为死里逃生,其实只是谋了三年命。

        暮恒十四年的春天,陆尤楠一根绳吊死在了冷殿。

        她的小儿子在那日起了高热,由七岁的姊姊抱着,蜷缩在屋角,眼看着几个内侍掩着口鼻利落地就把母亲抬走了。

        婵影慌乱地往幼弟身上裹衣服,小手在幼弟的额脸上探了又探,她紧紧抱住这世上可说仅存的亲人,无法抑制地低声哭泣。

        她已经识事了,知道母亲不在了,弟弟又病得这样重,可她都不敢大哭,只能一遍遍地抚摸着弟弟滚烫的脸颊,一遍遍地唤着幼弟的名字:“阿凌啊,阿凌啊。”

        怀抱里的孩子喘息沉重,时而听得见姐姐的呼唤,只在迷乱的意识里喃喃叫着姐姐。

        都入了春,不知道怎么又飘起了雪。

        婵影就跪在皑皑的大雪里,鹅毛似的雪花轻飘飘的,落在她身上却砸得她生疼。她整张脸已经冻得没有血色,只剩眼眶在风雪中哭得通红。

        她全身都冻得僵了,膝陷在雪中,已经失去了知觉。婵影跪在雪里,嗓子喊哑了,但还在不停地发声:“王后娘娘,求你救救我弟弟,求求你……”

        没有人敢朝他们伸只手,整个楚宫没有一个医官敢来救一救这位七公子。

        他就像是这座王宫里的禁忌,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妖怪。但他不知道,他只有三岁。

        没人敢理会他们,婵影依然紧紧地护着怀里的幼弟,在王后殿宫门前悲凄地流泪。

        在地上被拖行的异痛硌醒了他,他模模糊糊地看见姐姐被人丢在殿侧,他想喊姐姐,可嗓子撕裂一般的疼,根本发不出声音。

        他的头被人拽起,看见金冠华服的妇人立在那高殿之上。

        他听见有人说话,但听不清,也记不起来了。

        有宫仆端来杯壶,贵妇人抬了下巴,他们就来撬开了他的嘴。他惊恐地挣扎反抗,打翻了两杯酒,贵妇人的样子有些怒了,叫人死死按住他。

        他怕极了,却也因高烧哑嗓喊不出来了。

        阿娘,阿姊。阿娘,阿姊。

        “我那时候不知道死是什么,但好像感知到我要终在那里了。”

        那杯酒对于那时的他来说,真的很可怕。

        可是最后,扬颈喝下那杯毒酒的,是婵影。

        “谁也没有料到,昏倒后被拖到角落的阿姊会突然醒来,抢喝下了那杯毒。”

        那个时候我只认得阿娘和阿姊,所以只会叫她们,我很害怕,虽然发不出声,但一直在心里拼命地叫姊姊。

        那天姊姊这两个字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可是后来我就痛悔了,我觉得是我喊醒了姊姊,让她去抢了那杯酒。

        “所以,如你所见,自此受了十六年烈寒毒,日夜痛得锥心刺骨的,是我阿姊。”

        公孙衍转杯的手倏地顿住了,他话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了。

        慕凌虚虚地提了下嘴角,小腿上的伤一下子痛起来,痛得他牙颤,他说:“小么,别的都可以记模糊点,只是那天阿姊在我面前抢喝掉毒的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公孙衍搁了杯子,“幻留给你,最近别露风头了。颂王指给你一支小旗,是想你死在边战,你念他给了你和婵影一条路,他不杀你,也没想留你命。”

        慕凌垂头,没说话。看见手背上薄的皮肤和青的血管,觉得凄凉。

        “不过,”公孙衍又转几圈杯,道:“尧山前的暗计真是你出的?不该吧,你莫真是个妖星?”

        慕凌扬起头,眼眸漆黑,说:“柒大哥教给我的,朝晖小将教给我的。”

        公孙衍指间的茶杯“啪嗒”落地。

        慕凌眼中析出寒,说:“我以为闻周是柒大哥手下的将,不是,柒大哥的将只有朝晖。是啊,如果他是,早不该在这里了,背信弃义的东西,他该死。”

        天黑全了,公孙衍站起来,拍拍衣裳道:“走了,我还得翻墙,下次这么晚叫我,我就不来了。”

        他定站了刻,见慕凌无动于衷,又道:“怎么不谢我?也不起来送我?”

        慕凌起来了,不过是往婵影卧处在走。

        公孙衍勾唇笑:“真没良心。”他扯下腰间挂的钱袋,沉甸甸地扔在小桌上,“给你!穷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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