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说书
第二日涌进茶楼的人远比前一天还要多,有的甚至从午时就在馆里占了座,等待着说书先生今日的讲辞。
未时一刻,先生准时拍了木,话匣未开,全场自静。
先生有板有眼地甩了下袖,便开讲了:“昨日说到这楚七公子出计助八州度过一劫,这便是他的初露头角了。不过要说他的锋芒志气,又是在第二年春税时了。”
“各位悉知,我朝主收土地税与人头税,商税则为辅税,记亩而税、记户而征,按人头征税。至于商税么,八大州商业分距太大,又有多年来的四家搅混水,所以商税上一直没个准眼儿,那些年的黑心商可躲了不少的税。可土地税就避不过了,大家昨日刚听二十三年的冬天有多难过,好容易熬到春天,可转眼又要交税了,人都吃不饱,哪来的粮钱交税啊?这可不是要愁死人了吗?”
“春税乃是开国来就兴的祖制了,也没有哪朝哪国是不交税的,规矩不能违,百姓又交不起。真是下边儿也愁,朝廷也愁。其实春耕秋收,春天哪该是收税的季节呢?”
“再论这人头税,六十的花甲老头也算入,六岁的黄口小儿也要算,他们哪里是做活劳动的年纪,不过给家里徒增负担罢了,所以多年中抛父卖儿的事频频无断,不是没有道理啊。朝廷一面打仗缺兵让下面人赶紧生,一面生了又无理地让人缴税?不人道哪。”
说书先生正在歇气,下头的白丁苦思不得,追问着:“那后来怎么就变成了秋税?还改了税法呢?”
先生继续道:“这便是拜的这位七公子了。起先说反七公子是因王上众子失德才被放出来,他虽在朝上站了一角地,仍是毫无地位可言的。除了章元庚和几位识才的大家,根本没人愿意瞧这弱秧子一眼,甚至由着十一年他出生时的异象,唾极了这位小公子。但这七公子不急不怒,硬生生站在政和殿给人诟,直到二十四年初出了春税祸乱。”
“春税收不上来这事拖到后期,有片闾左出了暴民,在东街头就闹起事来。闹事的人一多,小卫就拦不住了,直直扬到了政和殿上,谏官百臣就在殿上争起来了。有人说斩几个不知死活的流民震慑,有人说减税,有人说加役,换税改法的说法都有。吵到后面,整个政和殿都乱了,王上那个脸黑的哟……”
“君上发了怒,就没人敢再说话了。这时七公子从末端站了出来,他走上正堂,竟一点卑亢气都不生,他说‘黎民正苦时,不可加重税役。冬穷春贫,并不是缴税的好时候,顺应天时,秋熟收税才是佳策。祖制为敬,但并非一成不变,一味逼迫,反激民愤;顺时应局,可保百年’。”
“七公子上册,请将春税改为秋税,春日放民耕种,秋而准时交税;并放去此次闹事者,以安民生,若再有无故发事者,定斩不饶。”
“堂上的一众臣皆说不出话了,不仅料不到这颗弃子会突然站出来,更难以想象他会说出那样一番话,那才是个十三岁的少郎。”
“前年底四大家缴出来的金库是足够吃两年的,所以拖半年税不成为问题,没有人反对秋税这个改法,本以为事毕了,哪想那七公子又起言了。这一回他论起了人头税的不合理,古今圣道、治国仁理,被他整整谈了个遍,论的没一个人辩得过他的话。丁男女口、惨弱老小,竟被他按着可供劳力齐齐整整分了个遍,连着吏部郎章元庚、户部尚书史台敬,当场就跪了,请王上考虑改税法。这一跪可乱了,亲贵权臣先驳了这说法,六部九卿就此争了起来,一朝分做两道臣,胆小些的根本不敢抬头。”
四座屏息,都仿佛身处在了当日剑拔弩张的朝堂上,大气也不敢喘。
说书先生看势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颂王是明君,他知晓老税法是不够尽善的,所以他应了两部的请,让户部准备着着手办新法,你们以为这就完了么?没完!”
众客一惊,还没完?
“人头税一事已让大半个朝堂都对这位小公子极为不满了,他是从冷殿里挪出来的。一个被多年冷弃的庶子,身上还背了祸国夺命的罪头,敢站出来说这些话,已经是极顶的了。可谁承想,他远不止这点胆子。”
“王上发了改税的令旨,跪着的一片人也就前前后后起来了,可所有人都站起来后,发现中堂跪着的那个人还没起来,是楚七子!他恭谨地再度叩首,道:‘官商线混乱三朝,商道贿笼官,官冒名假商,从中牟利避税。此前为粮马道之祸,今更为泽都隐患,臣请君重查泽都官商线,朝官若同为商贾,请之计册、纳税。’此言一出,朝野惊震,连自来护着他的章元庚都吓得僵了脸。”
惊得闭不上口的不止当日官员,更有此间茶客。
商贿官避税,官冒商牟利,是自古来就层出不穷的事,更是官商间心领神会的黑利。发展到后期,就不仅是官商两家的事了,贪贿的亲贵再卷进来,钱、权、势,这便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黑网。无论廉官高相,没有人敢管这种事,也管不了。
底下有桌嗑瓜子的白士说了句:“我猜这七公子要遭殃。”
云珞就坐在这人不远处,闻言瞧了他一眼。
周围人也乱糟糟地议论起来,有论七公子胆识的,有论他怪异生相的,更多在论他的后况。如那白士所说,连不懂政的平家子都知道,这七公子恐怕要遭点殃。
突然间一道愤怒的巨吼震下一众论声,压阵而来:“你说那宇文家的狗?宇文家的小杂种?那楚七虽身世邪了些,好歹是个人!你拿那狗杂种跟他比?!”
整个楼的人都循着声望去,这吼声的主人在一楼偏处,他此刻握拳砸了桌,愤得急烈喘气。
他对面是个红了脸的文弱书生,二十来岁的样子,眉目清然,此刻绷紧了脸对着立面的汉子,眼也有些红。
他道:“我只是说那孩子天资过人,是当世之才,没拿他和谁比!”
膀宽的汉子盛怒覆面,大吼道:“放你娘的屁当世之才!那宇文宕弑主求生!狗都不如!他全家被要被唾千年臭万年,没一个人配上才行榜!”
书生脸色极差,文瘦的身体微微颤着,抗声道:“宇文宕是不仁不义,可那孩子当日也才是垂髫之年,他又何辜。晋室满灭,火烧了三天的城,他是否活着都犹未可知,你又何必……”
怒发冲冠的汉子又是一拳,竟生生把旧桌子砸出个窝窝。他怒极了道:“他敢活着么他?他配活着么他!晋室最后一脉都葬在他爹手里,大火焚尸三天,焚的是晋小世子的尸!他何辜?晋小世子何辜!!!”
脸色铁青的书生他的暴戾吓到,更被他的话堵得剧烈晃了身子。
侧面的老先生挡在被吓到的徒弟前面,丧气地向小书生摇了摇头,“别再说了。”
云珞见周围人都咬牙切齿地窃论起来,晋室亡了好些年了,但她还没读过晋史,并不清楚这回事的具体说法,想问白楚,但白楚还没回来。
“姑娘怎样看待楚室的七公子呢?”
声音不大的一句询问,但把所有人目光都引朝了这边。云珞回头,发现被问到的竟是自己。
紫衣常服的一个青年人,长相很普通,全身都很普通。他的声音轻稳,但莫名就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连二楼雅间里歪着吃酒的人都正了身。
云珞立身,不免有些惊讶。为什么这样无端出现的一个人,会问到自己这样不好回答的一个问题。
全堂的人都盯着云珞,包括从三楼投过来的一束目光。云珞迟了片刻,认真地答道:“我觉得,他天生就是来做君王的。”
此话一出,群宾哗然。
三楼虚掩着的小窗又合上了。
怎么会有人敢说谁天生就是来做君王的?何况这样一个生下来就背了罪名的庶子,颂王健在,这是句大逆不道的话。
但看说话的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少不识事,口无遮拦,也不多做追究了。
紫衣人含笑和云珞对视了少时。两双眼中的波澜如风云乍起,很快又平息下去,紫衣人端正向云珞施了礼,道:“多谢。”
说罢,拂袖登了三楼。
正在此时,台上说书先生的醒木“啪啪”打了好几下,很不满底下人的这番吵闹似的。醒木一拍,大家又自觉安静下来了。
说书先生则继续说道:“这七公子啊,委实狡猾了,话说的冠冕堂皇,只请王上查朝臣手下的商线,无需戒罚也不用归公,只入了册交上税便可。可你我心知肚明,这便是断官商线了,哪有人敢用官家的商名私交乱税呢?于是亲贵便站出来了,驳斥了七公子一道,又参他无职僭越,心存大逆。”
“大逆这话一说出来便不是小事了,谁听了不得抖几抖?可这七公子啊,竟脸色都没变,就和亲贵理论起来,那是一个唇枪舌战以一敌多,整番争论下来,偏半点亏都没吃。最后自认了无礼僭越,却还咬死了官商线不放,一时间,连王上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云珞听到这里,放了手中的盏,默默走出去了。
坐上的小生又问起来:“那之后如何?王上查了么?七公子怎样?”
先生道:“话说到这个份上,摆明了有人借官名谋私,插手了商道。不查,能不查么?起居郎记着话呢,若不下旨查,这王上德行岂不是要受非议了?至于七公子么,以僭越失言罪罚了半年禄,禁了足……”
小生继续问道:“再后呢?七公子放出来没有?”
说书先生随之望向搂外天色,轻轻一哂。醒木一拍,扇子一合,还是那句话: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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