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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忿争


踏入破雪神山后一路上行,约莫半柱香时间后,倾城和公孙衍遇见了一个以双巨树为框边围成的硕大光轮。两巨树耸入云天,极目仅可见其桩干,木径足有两成人合抱之粗,根节盘虬。

        两木之中是一轮庞大的波粼圆镜,但见之中素光流转,不可窥探其后光景。

        倾城侧眸望着公孙衍,公孙衍感受到她视光里的疑忌,不禁好笑道:“就这一条路,你要不信,自己找去。”

        倾城又冷淡地转回了眸光,不过这回她没再贸然作为什么,只是沉默地视着这通光镜,似在等着旁边的公孙衍研究。

        观察了波面上转动的素纹少焉,公孙衍潇洒一挥手道:“走!”

        倾城瞧着他任达不拘的作态却蹙起了眉,道:“直接走?”

        公孙衍倜傥一回首,不羁地挑起一双俊眉道:“就直接走,这名扬四海的神山,还能让我们一进山就丧命不成?来来,小姑娘,跟我后面来。”

        与着话音,公孙衍两步进到光轮前,偏首见倾城的样子还有点滞,勾起半边唇角直接去拉住了她手腕,随后一只脚迈入光波中。

        身后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径直被公孙衍拉着撞入了光轮中。倾城心内一惊,待再抬首时,发现自己已经进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天地里。

        先前的径道上全皆覆盖着深厚的积雪,四周视野中尽是刺眼的白茫,而穿过转动的白眩光波后,他们竟见了满目苍茏。

        古木盖天,浓荫蔽日。

        一排排高耸杉林顶天乱列,长相怪异的横枝密密麻麻地错纵在一起,掩着一列又一列的森森参木无限延伸出去,几近密不透风地盖住了整片天,只有极少的光线能从枝缝里被打下来。

        沉褐的泥土上逶迤着树底凸出的盘根,扭曲的根茎被湿腻的绿苔爬满,一直蔓延到干身,满满都是骇绿的藓痕。

        此处片雪不见,身周由刺寒转成阴冷,公孙衍往前微探了探身贴近去视察时,他的手突然被人毫不留情丢开了来。

        公孙衍吃惊地回头,倾城正视线不悦地扫着他的脸,公孙衍有点难以置信地低眸看了看他被嫌弃丢开的手,不可理解到瞠目咧嘴。

        他可是泽都玉树榜的榜首欸,全楚国的第一名欸,梦寐以求想得他一眼青睐的女孩子数都数不清,如此被他拉一回手,任换了哪个女子不得是欣喜若狂额手称幸?

        可是她?可是她??她居然还是那副不屑烘烘的臭样子?!

        虽然同她在一起时每每都是如此这般的,可是除了她之外,泽都最受欢迎的小王爷哪在别处受过这种不待见?

        于是夹着生气和不平,他愤道:“你识不识好歹啊?本王爷要不是怕你被那鬼东西绕丢了,本王爷会拉你吗??”

        倾城目光寒得像冰碴,又利得像尖刀,反问:“绕丢了,又关你什么事?”

        公孙衍被她怼得无语,又道:“照你这么说,就是我在这片林子里莫名其妙消失了,你也根本不会有关系的是吧?”

        倾城先是默然地瞩视了他片刻,而后语调薄凉地笑了起来,道:“否则小王爷以为呢?”

        公孙衍清楚她向来就是这样冷冰冰的心情、只会说这样冷冰冰的话,也一直不以为意的,但此刻不明为何就是来了脾气,仍与她较劲说道:“若换成你无缘无故消失,我自然管它哪里都会去寻了你。咱们好歹认识了这么久,你又何以这般寡情?”

        不知缘何,倾城隐约能感觉他的所言并非假意。然而她从来都认为他们二人是迥然不同到不该相识的,两个大相径庭相互看不过眼的人,即使有今日同舟共济的一天,也只是因为不得不要一起去完成某个必须的任务。

        所以倾城根本不会为公孙衍的任何言辞心生觉触,因而她依然淡漠地说道:“只不过度外之人,我不会在心你去哪里,更不需要你来寻我。”

        狗屁度外之人,公孙衍最讨厌他身边的人谁觉得他们是这个关系,以是忍不住勃然道:“就你这破性子,谁会愿意和你一起、来这种鬼地方!”

        倾城冷眼讥道:“不如还是尽早回去泽都才好,趁还来得及。你说是么?金尊玉贵的小王爷。”

        公孙衍听了她的话恨道:“你干什么总要拿这副语气说这种话?我身份地位怎么样如何?尊不尊贵又如何?你是讨厌我身份、难道天底下所有王公贵族你都要讨厌一遍么?!”

        “是。”倾城冰冷地瞥着他,眼神里有恨,还有毒,说:“天底下所有的官绅右族,我就是都厌恶。”

        语尽她就走,公孙衍匆匆两步追上倾城,再次抓住她手腕,“慕凌呢?他呢?你别忘了,他更才是真正的王孙公子,怎么,你也厌恶他么??”

        倾城瞬即被激怒,她奋力地抽手,然而没想到这一次公孙衍握的尤其用力,她这一挣却是没有挣脱。

        公孙衍马上发现倾城的脸色不正常了,他刚欲松手,但先被倾城猛力地甩开了,力气大到把公孙衍震退一步。

        他于低处讶异地抬眼,看见了倾城眼中对他极致的憎恶。

        两个人就这么冷硬地僵持着,对峙的氛围比处在冰道上时都要寒窒。

        时间愈久,公孙衍愈心虚。他的确是第一次遇着目光和心性可以这般冷寒的女子,换哪种方式,都不能和她相处的和平一些。每一回无论是她有理无理,只要被盯视的时刻一长,他就会无端地觉得不敌。这好不容易硬气了一回,却又像是真的把她惹恨恼了。

        俄顷,在倾城扭头欲走的瞬间,公孙衍眼疾身快地把他那只受伤了的手臂横去了她的剑柄前。

        “啪”的一下,倾城的剑鞘就打在了公孙衍才包起来的小臂上。

        公孙衍痛呼,赶紧缩回了手用另一只爱惜地抱住了。倾城闻声停了动作,低眸去瞥了他的手一眼。

        他自己把那只手臂护的严严的,倾城也看不见到底是不是击在他的伤口上了,于是抬眼去看公孙衍面色。

        公孙衍却几分委屈地凝睇着她,她眼睛看过来了,又在神情中无形地添上几分埋怨,什么话也不说,就艾艾楚楚瞅着她。

        明明是他自己把手抬过来了,一力两传,倾城都感受到了他故意撞剑鞘而反传到她手上的力道,他却还要装作这副无辜凄怜的样子。

        于是倾城冷冷地环手抱着剑,毫无所动地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公孙衍切齿痛恨,为了转圜一下局面,他连苦肉计都不惜用上了,本来还想已此为筹码,即便不说让她低头,至少也骗她和气地跳过这件事。可谁知道忸怩作态了好半天,手抬酸了、眼神也演累了,对面人仍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

        他心道:“好你个铁石心肠,给本王爷等着。”

        而现实里不情不愿地把双手放下来,不甘不愿地拗脸说道:“大不了,算我的错。”

        倾城倒是看也不看他了,同样放了手,回头径直踏去了更上一级盘蜒的土坎上。

        公孙衍发现她走动,立即弱了势头补充道:“我的错我的错,我再也不惹你了。”见她走远,无奈只得边追边再喊道:“欸欸你别走!我保证行不行啊——”

        ***

        蜿蜒曲折的山林中仅有一条勉强可供人行走的窄路,足下乱根盘生、路侧灌枝旁斜,频遇多刺的荆棘,只有用剑鞘和树枝一直拨挡,才能艰难前走。

        沿湿陷的泥土向上,丛林中的草藓绿得发稠,树荫密得几乎遮挡了整座神山上空,森下被掩蔽的部分越来越广,导致山间的可见光度更少,空气也愈发稀薄。

        有的树干上生长出形状奇异的藤枝,从半空中弯曲着绕下去,缠在低处的灌上,一圈又一圈地收紧,最后将底下的植株活活绞死。本株既竭,缠绕在上面的藤蔓却更加生机勃发。

        银白色细丝精绣云鹤的靴子边上也免不得沾染了褐黑的泥土痕迹,中靴落地,公孙衍抬手拈住一柳刚伸枝出来还未来得及缠住猎物的藤条,轻声道:“绞气杀。”

        倾城偏眸淡淡扫了他手上藤蔓一眼,道:“别乱碰。”

        公孙衍放开指间枝条,望着她背影轻轻抿了抿唇角,在后跟上了。

        片刻后倾城迅疾转身,凝眉间两枚叶镖从她袖间发出,飞速穿过公孙衍头侧斩断了向他梭来的一条苍褶树条。

        叶镖掠过公孙衍耳际时风力携起他鬓边几缕发丝,但他只是衔笑静立,悠闲得仿佛不关己事,也压根不担心倾城的镖是冲他而来似的。

        倾城冷漠地视他一眼,“叫你不要乱摸乱碰。”

        公孙衍举了举双手,嬉皮笑脸道:“苍天为证,果真没有再碰。”

        倾城面无表情回身继续行走,公孙衍跑上前偏头在她身侧笑眯眯道:“多谢你救我倾城姑娘,这足当救命之恩,我可以以身……”

        没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完全,倾城扬手就要打他,而公孙衍不知何时又把他那柄折扇拿了出来,在倾城起手的霎时将扇面摊开在了自己脸前,隔了倾城的手。

        少时,他微微偏开扇面,露出两只笑吟吟的眼睛,瞄着倾城道:“与你玩笑要打、正经说话要打,训你要打、夸你还要打,你怎老要打我?”

        倾城冷视着他道:“如何不问问自己何以总是要讨打?”

        公孙衍又道:“那你说有没有一种法子,让你不再想打我?”

        倾城还真顺着他的问题想了想,最后还真得到了答案:“若是哪天你被人打死了,我就不会再想打你了。”

        公孙衍目瞪口呆,半晌,撇下扇子道:“那你还是天天想打我吧,真动手也不是不可以。本王爷丰神俊朗,本王爷玉树临风,本王爷还要再苟全性命千千旬。”

        倾城蹙眉哂道:“公孙衍,你要不要脸?”

        公孙衍骄傲昂首,以折扇排口指天道:“本王……”

        只是下一刻,两个人同时紧了颜色。

        风摇林动的瑟瑟声,踏破枯叶的嚓嚓声。厚厚的树荫后射进一条含混的模糊光晕来,公孙衍和倾城立时转头,慎重地看向光晕投过来的方位。

        参天的树梢也被高风晃动,坠在泥地上的落叶蓦然被风扬起,发出阵阵的“沙沙”响音。空气里悬起凭空出现的冰霜与雪屑,庞然而深陷的脚步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利剑被拔鞘而出,在冷空中闪着坚寒的光芒。轻扇瞬展,柄掌在公孙衍手中,沿边泠泠。

        响音越来越近,地面有由微至巨的抖动,不出半刻,三头灰毛黑斑的雪豹围伫在了二人身前。三头雪豹同时厉声呼嚎,张开的血盆大口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一波环一波的巨响震向天际。

        他们身围的环境随着雪豹的出现再次改变,森绿下褪,转染赤黄,旧叶代新,荣枯咫尺。

        如同在瞬息间从浓夏变成了深秋,三头雪豹还在沉怒地吼叫,仅凭空鸣之力就逼得两人足下脚步往后梭移出尺余。硕形古木上的枝丫剧烈地颤动着,抖下无数半枯的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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