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大雪

林子里渐起微弱的响音，“窸窸窣窣”，由远及近，是踏雪的声音。

        速即而起一道轻促但铿铮的短音，是冷器翻动的响声，倾城身体最先做出的反应是攥住了黎血的刀鞘。她曲着的五指半陷在雪泥中，在烈痛与乏惫中睁眼，分辨出是公孙衍的足音。

        绘绣繁复锦霞纹的银白中靴踩踏在薄垒的雪面上，一步一步，最终停在倾城的身前。琼环随绶带的摆动而有稍稍的移晃，精雕细琢，金昭玉粹，正入倾城眼帘。

        倾城遂他腰间白玉上看，见公孙衍已然换却一身缟洁鹤氅，裘氅宽直，披着卷云团纹。襟下左手抱几筒盛水竹简，右臂上搭着一沓厚厚的灰白裘皮。

        他觉察倾城抬眼抬的费力，便蹲了下去与她平视，轻轻扬了唇笑道:“我回来了。”

        倾城缓慢纳进一口寒息，冷意沁入肺腑，相与激发着背、胻上撕裂的痛感，使周身冷汗不断地浸出。说:“我看得见。”

        那小姑娘大约坐了太久没有变过态式，睫稍上纤微覆了薄霜，公孙衍低眉瞧半晌，笑了声，道:“我怕你伤得意识不清，我回来了也不晓得、或旁人来了也以为是我。”

        倾城不理会他的揄言，天光晦暗，映入密林中一片阴灰。她有些撑不住地就想闭眼，用指甲扣着黎血，让刀鞘上凸起的纹路抵着她指尖产生新疼觉，来维持全然的清醒。

        公孙衍将她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道:“我发现了个地势更佳的位置，比这里安全，不远。”

        倾城自明现在身体的乏力，如果再遇见凶险会很难应对，听见公孙衍说更安全，便要起身来走。但还没有等她做出大动作，公孙衍忽然把臂中竹筒和豹皮倾手推到了倾城怀里。

        倾城一阵讶愕，刚抬首欲言，却被公孙衍抢着空喂了两粒药丸到她嘴里。倾城又惊又怒，立即皱了眉目，张口就要吐。

        公孙衍赶紧抬手指向她，道:“保体温的药，解百毒的药，喏，都是仅此一颗的，你吐不吐我不管，活不活着我也不管，不过么……”他垂首凑近了她，吊儿郎当地挑眉说道:“要是你真冻死了，看在你我这生死与共的交情上，我会把你的尸首带回泽都还给你家公子，只是么。”

        他又回身站起，故意放纵不羁地笑道:“山长水远，天时不待，恐怕尸身到不了泽都就销的面目全非了，就不知届时你家公子还要之不要。嗳，可怜可怜……”

        倾城胳膊中竹筒“啪啦啦”地滚落，她站立的速度极迅，发动的手势更迅，毫不留情地挥出一击朝公孙衍打去。公孙衍侧身捉住她一只拳头，又被她另一只打中，感叹幸好这人受伤了力气不大的同时，就势抓着倾城手拳绕过她前肩反扣到了自己身前。

        倾城像只猛然受惊的刺猬，面上虽仍寒若冰霜，但睁大了眼睛急愤地要挣扎，然而双手都被公孙衍死死扣住。

        公孙衍有如是这么久终于逮住机会占了回上风，尝到甜头，侧首望她恼怒的神情，勾唇贴近她耳朵:“瞧你，凶成这样。我不过才说了句你家公子的话，你便又来打我，都不晓得那七公子是金还是玉，说一句都说不得……”

        嘴上的侈侈不休还没结束，然则下一瞬公孙衍表情乍变，他欢嘻嘻的一弯笑登时定在嘴角，两三瞬后跟着瞪大的双眼狂垮了下来。他迅尔放开倾城被锢住的两只手腕，再急速把他的脚从倾城靴下抽了出来。

        倾城狠狠顿足跺了他一道，公孙衍吃痛地扶着脚后跳两步，腰间玉佩随他动作大幅度晃动了几下。公孙衍张大了嘴，一只手指过去:“你、你这个人！你简直！你简直！你简直！！！”

        谁知道他“简直”了半天，什么都没“简直”出来，只能恨恨撇下了手，恨恨低身去拍了拍被倾城踩污的靴面。

        倾城一手扶住近侧树干，感觉到背部衣裳的丝丝湿意扩大，推度伤痕在她将才的动作中复次崩裂，闭眼的霎刻呼吸又难忍地促了两分。

        与此同时，公孙衍亦思及此，紧张地抬眼望了过去。倾城闭了眼，额上有汗滴涔涔。

        小王爷容态一动，如是后惊，如是后愧，默默低头去捡了掉落的竹简和裘皮，又走到女子身前。

        倾城缓复良久，才在他过来后睁开眼，漠视公孙衍递过来的一竹简水，一手握着黎血刃，一手撑着树身就要走开。

        公孙衍紧忙就着递竹简的手抓住倾城胳膊，“我背你走。”

        倾城拗开他的手，“不必。”

        公孙衍再抓住，皱眉道:“你的腿不可以再走，我来背你。”

        倾城又挣，没拗开，就以着这个僵持的姿势，转头，“我的腿能不能走，是我说了算。”

        公孙衍的眉皱得愈深，盯着女子倔强而孤冷的脸庞，道:“倾城，你就是头犟牛。”

        倾城抬眼帘，眼神是冰冷的，又是凌厉的，说:“我是什么，跟你也没有关系。”

        公孙衍也冷嘲，说:“是我不长记性，跟你多费口舌做什么，反正你这个人也不讲道理。”

        说罢根本不等倾城有何回应，飞快抬手往倾城额心上点去一点。倾城在见他二指升伸时就反应了他要做什么，然她未来得及躲开，被他迅疾的动作制住了。

        “公孙衍！！”

        倾城愤怒地喊，公孙衍没理，径直蹲下把手上东西都收进包袱里，挎包到右肩，走到倾城身前，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等你好了，随时恭候。”

        随即反身低膝，抓着倾城双臂将她带到了自己脊背上，稳好姿势，揽住她腿弯往前行走去。

        “公孙衍！！！解开！！”

        “你这人不听话，我不解。”

        “公孙衍你信不信我真的杀了你？！！”

        “你再说话，我把你哑穴也点了。”

        踏雪行步，一步一印。

        空又有落雪，倾城仰动眼眸，看见一片苍白。白得萧寂，白得凄惨。

        透过这冷冽的颜色，她仿佛望见泽都年年的大雪，和大雪之后，那空渺得近乎听不见、而又切切实实存在着的，哀凉的哭泣。

        她身上漫出的零薄血意萦入这场濛濛的雪中，如同在那间不见天日的昏暗陋室里，从熏炉中袅袅升起的一段朦胧红烟。

        重叠的双白轮廓，在纷飞的琼絮中愈来愈含混，最后融成一道模糊虚影，像一只颤着翅膀在雪林间迷路的白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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