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凤栖

琼州府北面的地理形式很特别，在州府的北城门外，面迎着一片浩大的湖泊。湖泊东西北三面环山，山头崎岖连绵，而湖面浩荡平阔。

        它是楚国唯一一座需要渡船靠近的府州，逢夏时，湖面上田田的莲叶荡开，酿成层层叠叠的亭亭绿浪。州中先人于三十载前在城府正外首修建泊栈，并伐荷取道，存下一条供人通行的水径。

        由着仲秋节寻吉兆的活动，连通山脉的这途水路上的植株刚经过修剪清理，以是行道通阔，无出旁杂。

        泊头的船只常常在黄昏前就停渡，但此刻的湖波上烛火明亮，火光照映着来往穿梭的小船，和轻舟上如织的人影。

        正巧遇上一队回返的士夫，登上他们用罢的画桨，云珞慕凌六人摇桨驶舟，进入湖中。

        湖面中央开放着今夏的最后一茬菡萏，边际的已经消没，湖心似仍有残荷，但远处望不真切。近栈两边的藕叶矮落，恰如铺在水面上片片层迭的翠玉；而越往荷田中行去，水芝的茎叶则愈高。

        前方迎来两架归摆的舢板，旭承在船首划桨偏动航向，将扁舟驶近右侧的际道。挨近莲叶，风送荷香，携来阵阵的沁芳。

        慕凌和云珞坐在小舟外侧，乘着凉风，偶时碰见归返的丽人郎君，便会亲切地说言起几句。有时听着士夫们在山上的所经闻遇，又会引得一船少年人朗朗地笑起来。

        说至高兴时，几船归人还把手上多余的灯笼火折送给了他们，知末则忙用带来的糕点回予。不过付不胜收，才一小会儿，小舟上便堆满了许多人相予的礼物。

        云凰趴在舢板边观睹水中浮动的草植与莲花根茎结出的莲藕，倏尔她发现一支芰荷下掩藏着的一丛鱼苗，激动地唤身边的知末来瞧:“阿末阿末你快来！”

        知末探身去看，旭承也张眼回头。谁知同霎间鱼儿都被云凰的声音惊溜了，知末便什么也没有瞧见，云凰只能“啊”了一声叹气道:“你等等我再找，下回我轻轻唤你。”

        君琛站在船尾划桨，他的额头饱平匀称，眉骨深邃，且鼻梁高直，侧视时十分英挺；而微微下垂的眼型与清晰优美的唇线则为他削减掉几分骨相的硬朗，反将他的英与秀格外善美地糅粹在了一块儿。

        风过时吹动他鬓角两旁的短发，拂向他颅后高高束着的黑亮髻发。他目中含星，听见云凰和知末悄悄的话语声，望向扒在甲板上寻鱼儿的两个女孩，宠爱地扬了扬唇。

        山脚下传来笙箫乐音，再闻见了佳人渺渺的和歌。笙歌平时，轻舟上升起了悠扬的笛奏，云珞回眸看，是慕凌的笛。

        迎着粼波，兰舟行过的地方拖出逶迤的水痕，极辽远处的天、蕖、水连成了一线。云珞将手指浅浅探进空明的江波里，感受指尖划过川水时掠动的微柔漪澜。

        这一刻犹如将水波中闪烁的流光都抓进了手心，她的袖子幽慵地搭在舟板上，满天都是星星。

        凤栖山原名又叫彩梧山，因它四季中多有绮丽的朝暮彩霞，与山岭上遍布的高大挺拔的梧桐树。春夏之时，览之高耸参天、叶翠枝青；秋冬之季，赏之烂漫如金，又赩烈似火，常在人不经意间，就将半片天空染红去。

        而又为其是古传中凤凰神鸟唯一的栖息，寓意高洁品格，与不渝贞爱。于是在许数年前仙风道骨的道长途径山麓吟念了一句“凤栖”后，琼州百姓又更喜唤了它成“凤栖山”。

        凤栖山的山势平缓，六人很快爬到半山腰，身边上下往过遇见了许多人，一询问竟是还没有人寻到吉兆，云凰不禁惑道:“这彩头究竟会是什么？”

        身边五人轮相互视了半刻，最终的答案是:“不好讲。”

        六人一面走，一面又听着周旁人绘色地讲说古来仲秋节的其他外传，像什么“秋暮夕月”、“貂蝉拜月”、“玉兔入仙宫”……各种来处、各色趣闻，他们听过的、没听过的，都如在这一夜乘着晚吹飞上青空，变成天穹间的烁烁星汉，洒下了无尽明彩的辉泽。

        云凰左右胳膊各揽着云珞和知末，她本来特别想要找到那个吉兆，因为人人都说找到彩头会带来大福气。但是在行途中，突然某个时候前方的道路有一些坎坷，云珞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便自然地拉住了她。

        云凰再自然地去牵住了右边的知末，知末转眸对她温柔地笑了一笑，她又回首看了看随在她们身后的三个少年。见她转头，慕凌煦和一笑，旭承表情好奇地等待她要说做什么，而君琛望她久不转回去，“啧”了一下后道:“看道！”

        云凰朝着君琛做了个鬼脸然后转回去，感觉到阿珞笑着更紧地拉了拉她的手，她也更紧地拉了拉阿珞。这一刻云凰又觉得寻不寻得到吉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只要他们可以一直陪伴在她身边，日日年年不管过去多少光阴，她都会恒恒久久地拥抱到今朝的温暖。

        一路上行一句觅索，云珞正疑惑都快到山顶了非但他们一无所获，亦没有听说有人寻到了彩头。不承想下一时山后就传来了雀跃的欢呼，众人一听这欢畅的呼喝，便知是彩头已被寻到了。

        大家猜度彩头一定是被藏到了凤栖山的山巅处，于是长久地徘徊在峰头近处。其实不然，最终是被一名少郎在下山途中寻着了。

        少郎在山背，六人在山前，因而只是听到了那头几个少年人欢欣鼓舞的乐喊，至后也没清楚今年的彩头到底是何物样。

        明日就是花灯会的开幕，还在山上的人们祝贺了一小段时候便前前后后下山归家去了，六人却决定要登上峰顶处一起守候翌日的旭阳。

        他们在山脊后面找到一块又避风又平整的草地，云凰在放灯笼时，发现旭承居然把铺地的薄垫都带来了，她惊奇地跑去旭承面前问道:“你如何知晓我们会在山上落座？”

        旭承抿嘴一笑，煞有其事地说:“告诉你吧，我会未卜先知的神术。”云凰白他一眼，道:“嘁！”

        旭承哈哈哈笑起来，云凰则跑回去帮着把他们带来的东西拾了过来。来之前说好轻装简行，于是大伙都没有装负重荷，原先六个人抬了三只灯笼来，而加上小舟中乡里的所赠，现在他们足足有了七只不同样子的灯彩。

        云珞在看方才一个阿伯借给他们的凤栖山地图，凤栖山上的地貌简单，她很快了解完并大略记忆了下来。再抬眸时，见云凰把七只灯彩都提到了薄垫边，兴致勃勃地在摆弄着。

        旭承铺好了布垫，知末在将包裹里的物什放上去，云珞卷起皮图走近一看，瞅见不只烛火、司南、水粮、薄披，旭承连登山的竹杖和登云履带了来。

        云珞瞧着他行囊旁崭新的竹杖和登云履，不禁调笑道:“旭承，你怎拿来了这般多物样？”

        旭承略腼腆地摸了摸头说道:“公子教诲去到哪里都须万事俱备，我怕登山遇难，就都拿了来。”

        “阿珞、阿珞。”云凰坐在垫子上思愁了许久，又把后头的云珞叫了过去。她将灯彩一只放在左、一只放在右，分别指向道:“这一只是咱们带来的，又大又亮堂，但没有那只好看；这一只是方才在船上小妹妹送给我们的，太小了，但是漂亮。你说选哪一只放在最中间？”

        小云凰歪着脑袋盯了半天灯笼，原来是在纠结这个。云珞瞧云凰已经把其它五盏灯笼围着大圈摆好了，晓得她是想在每人身边都各布置一盏，于是微微笑道:“放最中间的……就最亮堂的这个吧。”

        她把另一只壁图上画了玉兔的花灯捧起来，捧给云凰道:“最漂亮的，放在我们小凰旁边。”

        澄黄的灯彩把两个女孩的容颜映得明媚又温暖，云凰的两只眼睛笑的弯弯，道:“好。”

        山中夜寒，君琛和慕凌伐来了木枝生火。在和慕凌搭木架时，君琛偏眼看了看她们摆在地垫上的物设，须臾笑了一笑，也走到那边，半屈膝蹲下来，向几人故作神秘地说道:“你们猜猜我还拿来了什么？”

        他如此问，一准就是还有没拿出来的好东西，云凰振奋地回问:“什么？？”

        君琛低眸瞥她，道:“不是让你们猜，如何还反来问我？”

        云凰等不及地拽摇了几下他的手臂，道:“你快说你快说你快说！”

        君琛摊出左手，灵诀一动，他手中立即现出了几条细麻绳，而绳子下系着的，赫然是六葫芦琼露。

        不仅云凰，知末和云珞都同感到了微微讶异。往昔还在灵幽谷时，他们便常常地一起研究酿酒来喝，又因为自己酿出来的没有苍师父酿的好喝，还每每地想方设法跑进师父的酒窖里去偷酒喝。苍师父不许他们滥饮，于是在酒窖前设下禁制，谁知偏偏又有最善机关造物的君琛，屡屡让他们破解阻制偷酒出去野游吃。

        云凰一怔后，当即快乐的快要飞起来，她取了君琛手里的酒葫芦过来，扬了一声“好阿琛最好了！”就迫不可待地抱了一壶尝尝。

        云珞从前是最爱灵幽谷的梨花酿的，只是自出谷后再也没有尝到过那般清醇的琼浆，也许久不曾得空与大家一齐吃酒闲话。她欢忻地接了君琛分来的酒葫，先拨开塞子离近去嗅了一嗅。

        醇馥绵柔的香气立时萦绕进她的鼻间，使她深深以为这一刻的呼吸亦是醺甜的。云珞仰颈饮了一口，嘴角随之不自觉地翘起，觉得虽次于她心中最佳的梨花酿，但仍让她尤觉得欢喜过望。

        慕凌取好了火来到她身畔时，便见到她眯着眼猫儿一般餍足的模态，垂眸时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唇角。

        一切安备好了，六个人便团坐一周碰杯共饮。

        对月举杯，把酒言欢。旭承酒力差，几番倾杯后，就觉得头脸热起来，害怕往后真的醉酒，便稍稍搁了搁酒葫。

        云珞小口小口地抿着玉酝，也不晓得阿琛是哪里找着的美酒，多饮几道后愈发地觉得醇香。在她又即举壶时，身侧的慕凌不由轻轻蹙眉道:“云珞儿，慢些喝。”

        忽然听见慕凌的言语，云珞捧着葫芦缓缓转眸望向他。她清亮的眸子里如含了三分醉醺，眼缘下微微的泛着娇绯，而颊也透粉、唇亦愈朱，就同似多搽了几度胭脂一般。

        她的眼神略一顾盼，明亮眼波中的流转光色遽然撞进慕凌心情，他的呼吸一停，心脏即刻狂烈地跳动起来。

        他假作旁若无事地转回头首，可是很久都不能止下自己的心跳，可是目中侧光仍旧地停落在云珞身上。明旺的火光遥映着他的脸庞，慕凌倏然地觉得面中发烫，长久没有再言。

        不知是否因为吃酒太急，云珞这一遭对视后也感到身体中升起的赧热，与扑通扑通的心动。她只当是沉醉酒气，克己地不再续饮。

        将才晕乎乎注视着慕凌时，她仿佛感觉君琛往这边望来过，于是云珞抬眸。

        那边云凰在找君琛把她一路上收集的梧桐落叶做成什么物事，君琛低着眼，摊着一只手接云凰递来的叶子。

        云珞没有立即移开视线，她发觉君琛的动作有些僵木。她认真睹向君琛侧颜，却猛然瞥见了他发抖的嘴唇。

        云珞通身一震。

        一直到很晚星星都仍很亮，几个女孩有些倦了，就相依偎在一起。旭承去扒了扒火堆，继续回来听云凰滔滔不绝地享述他们在灵幽谷时次次的探秘经遇。

        她讲灵幽谷没有边际的悬密，讲溪边的芦苇荡后满天飞舞的流萤，讲谷里那座神秘的影青山，讲影青山后那座藏在云雾中的青石吊桥。

        讲那些高远幽缈的云，讲那些绵亘秀丽的山，讲那些叮咚流过的泉，讲那些漫山遍野的花，讲那些翠□□滴的叶。

        讲他们幼时攀到高山，讲他们学习凫水，讲他们听修术文，讲他们被罚抄书，讲他们第一次走出灵幽谷时……

        火簇彻底熄灭时，山野中万籁俱寂，空气里唯有轻缓的、绵长的呼吸。在幽微的星光下，他慢慢抬眼，再看了一次每个人的脸。

        他记住了这一夜的凤栖山，记住了此夜的星，记住了此夜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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