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破灭
雩城在云州,齐卓炀费了千辛万苦,才终于把密信从建邑递到了云州巡抚的手上。
相隔千里,即便是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过了个除夕,又耽误了送信的速度,齐卓炀得到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
对于齐卓炀而言,即便是成为了尊贵无匹的三殿下,可建邑的除夕若是没有顾彦轩,真是一点都不像过年。华灯绚烂,他只觉得孤寂刺骨。
那么爱热闹的顾彦轩,在陌生的雩城,一个人可怎么过年。
云州巡抚的回信写在除夕后不久,信里说,顾彦轩被雩城县令打了顿杀威棍,挂在屋子里吹冷风,现在人还在县衙里关着。已经训斥过县令,命他老老实实将人关起来完事。知道三殿下挂念着顾彦轩,又问有什么能帮忙做的。
齐卓炀捏着信纸,额角青筋暴出,指关节都发白,眼眶一片通红。他捧在手心上的顾彦轩,居然有人敢对他动手?
齐卓炀胸口疼,觉得那一下下不是打在顾彦轩身上,而是锤在他心尖。
可是云州巡抚也只是洪仁帝的臣子,不是他齐卓炀的人,能回复已经算是仁至义尽。齐卓炀摸不清他究竟会不会将通信内容转头便告诉父皇,生怕惹父皇不快,给顾彦轩添更多的麻烦,便只能郑重地托付了两件简单的事情。
一是随信寄了瓶上好的金疮药,劳烦转交顾彦轩。
一是托他寻一只白毛的猫,额上得有两黄一黑的三道花纹,送到顾彦轩手上。
至于县令的账,齐卓炀想,等他之后慢慢算。
顾彦轩再次被拎到雩城县令面前的时候,已经遍体鳞伤,气若游丝。衙役照着他受伤的大腿一踹,他就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顾彦轩咬着牙,可他双腿伤得太重,根本没有办法从地上站起来。
“顾彦轩,这个年过得可好啊?”县令受了巡抚的训斥,心里不快至极,可是看着桀骜不驯的顾彦轩如今匍匐在自己面前,心里倒也痛快,“以后放尊重点,省着再讨皮肉苦吃。”
顾彦轩跪在地上,意识模糊,一言不发。
“现在送你去院子,路上别给我闹什么幺蛾子,知道吗?”县令嘴角抿着个冷笑,“否则我可不会轻易饶了你。”
顾彦轩动也未动,实在是头重脚轻,需要用全部的意志力撑着不要晕过去。
衙役没轻没重地给顾彦轩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便把他扔到了一间破落的院子里。一路马车颠簸,顾彦轩的脸色更加苍白。
那院子窄小老旧,所幸门窗倒还完好。院墙极高,外面的光景一点都看不到。
顾彦轩右手上被绑了个铐子,用铁链拴在梁柱上。那链子的长度算的极为精准,顾彦轩被拴着,连大门的门闩都摸不到。
哪怕是一条被主人拴着的看门狗,终究还是有吠叫几声的可能。可顾彦轩没有,他被关在这么个狭小的破院子里,身边空无一人。
顾彦轩大腿上全是伤,又无力给自己上药,只能趴在冷硬的床榻上打盹。不管外面天色是黑是白,他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着,自顾自地做着梦。
建邑难得有阴沉的雨天,一看到窗外乌压压的云,顾彦轩便犯困。他趴在国子监的桌子上,歪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齐卓炀,眼神里全是晶亮的光。齐卓炀盯着他,一眼就看透了他眼底的小心思。
齐卓炀带着顾彦轩从国子监跑了出去,在玄武大道上漫无目的地逛。不一会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齐卓炀就撑起一把伞,和顾彦轩并肩走着。
顾彦轩比齐卓炀小两岁,还没到长个子的年纪,因此比齐卓炀矮上一头。他站在伞下,牵着齐卓炀的袖子,兴高采烈地给他讲着故事。
讲了一会儿,顾彦轩觉得自己的故事很无聊,说不下去了,可是齐卓炀仍旧耐心很好地听着,脸上挂着个好看的笑。
顾彦轩忽然停下了脚步,一只白色的小猫从他们面前跑过,小爪子在水坑里一按,浑身的毛都被打湿了。小猫停在墙角下,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看,那儿有只小猫!”顾彦轩忘了要讲的故事,注意力全被小猫吸引了。他拉着齐卓炀走到墙边,蹲下身来认真看,“好可爱啊,我一直都想养一只,可是爹不让。”
齐卓炀打量着小猫,那小猫额上有两黄一黑的三道花纹,眼睛又大又亮,和顾彦轩很像。
“她是不是受伤了?为什么躲在这儿不回家?”顾彦轩扭过脸,仰头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齐卓炀。
齐卓炀把伞朝着顾彦轩的方向偏了偏:“说不定她在等爸爸妈妈,一会儿就会有大猫来找她,把她带回家。”
顾彦轩认真地点了点头,觉得齐卓炀说的很对。可他还没等到大猫到来,小猫便自己叫了两声,一溜烟地跑了。
“她走了呀,”顾彦轩扁了扁嘴,“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回家。”
齐卓炀拍了拍顾彦轩的脑袋:“放心吧,肯定能。”
忽然一阵大风吹了起来,齐卓炀手上的伞被吹到空中,雨滴砸在顾彦轩身上,冻得他浑身一抖,从梦里惊醒。
雩城起了风,大门被吹开,呼呼地朝房间里灌着冷意。
顾彦轩头昏脑涨地从床上爬下来,趿拉着鞋去关门。屋子里一片昏暗,他撞到桌角上,才发现那里摆着瓶金疮药。
手上的铁链叮铃咣当地响,他好不容易摸到了门口,刚要拉上门,却发现门口蹲着只小猫。一身雪白的猫,额间两黄一黑三道花纹,也不怕人,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比梦里的小猫还要更小,眼睛的颜色也不一样。
他是还在做梦吗?
顾彦轩站在门口吹冷风,希望能让自己清醒点,愣了片刻,忍着腿上的疼痛,蹲下抱起了小猫。
四周院墙高耸,她是怎么进来的呢?
小猫咪咪地叫了几声,奶声奶气,窝在顾彦轩的怀里。他抬起拴着铁链的手,轻轻地替她顺了顺毛。
顾彦轩把小猫抱回屋子里,想给她喂点水喝。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接连不断地睡了好几天,竟是没吃没喝。找了半天,只发现了个破了沿的碗,他的饭菜都扔在院子大门口凉透了,好几天的分量,旁边还有几壶水,倒是能喝。
他到底睡过去了多久?顾彦轩一思考便头疼。
顾彦轩在碗里倒上水,看着小猫凑过去喝。那小猫喝几口便抬头去看他,一人一猫四目相对,小猫试探性地往前走,毛茸茸的脑袋在顾彦轩的手臂上蹭了蹭。
太柔软了,软到他心慌。
小猫可以长得像,可是替他打伞的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黑暗的房间里,顾彦轩忽然失声痛哭。他也不管腿上的伤,靠着床榻坐在地上,把头埋进双膝之间,嗓子里的声音撕心裂肺。小猫也不怕他,只蹲在他脚边蹭着他。
他不知道那场雨里的小猫有没有找回她的爸爸妈妈,但顾彦轩还有爹娘在建邑等着他。
顾彦轩一边哭一边想,他不能就这么放弃求生。
他要回去,他要见到爹娘。
他要像那只自己跑回家的小猫一样,回到建邑,回到爹娘的身边。
顾彦轩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把脸,拿起了桌上的金疮药。
雩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暖,顾彦轩腿上的伤养了小半年才痊愈。受的几场冻落下了病根,比从前更怕冷,天气稍微湿寒些,他的双腿就隐隐作痛。
小猫也长得大了些,顾彦轩每天都对着她说话。
“爹娘现在在雩城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欺负他们。”
“夏天的时候,爹一定会带着娘去北边的草原避暑。我娘骑马可好看了,爹每次看得都眼睛发直,根本就想不起来还有我这么个儿子。”
“小时候逃课,娘虽然也骂,但其实就是吓唬吓唬我,连我手心都舍不得打一下。”
……
“建邑城里最好的人就是齐卓炀,他什么都会,功课好,骑射好,长得好,声音也好听。最关键的是,他对我特别好,而且只对我好。”
“齐卓炀从前总给我买的那家点心,他们的绿豆糕可好吃了,要不是太噎了,我一次能吃三块。”
“其实也能吃三块,因为齐卓炀会拿茶水给我喝,茶水不冷也不烫,温度刚刚好。”
“可是齐卓炀他爹谋反了,还把我爹娘都关了起来。”
“齐卓炀以前真的对我很好,为什么他会有一个这样的爹呢?”
……
顾彦轩把建邑城的回忆一五一十地讲给小猫,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
小猫窝在他怀里,安静地听,和他一起晒着太阳。
可回忆总要讲完,讲着讲着,便是昼夜更迭,寒来暑往。
顾彦轩的眉头拧得越来越沉重,心底里不敢直面的恐惧和痛苦呼之欲出。
“你说,齐卓炀知不知道齐敏中要谋反啊?”
“我是应该亲口去问问他,可是万一他说知道,又该怎么办?”
“齐敏中为什么要谋反?他的直省总督做的那么风光。”
“为什么齐卓炀以前对我那么好,一夜之间,就全都变了呢?”
“齐卓炀以前对我的好,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齐卓炀真的对我好过吗?”
“齐敏中灭了庄烈朝,齐卓炀是他的儿子,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我好想爹娘。”
……
“我好恨齐卓炀。”
“我好恨齐卓炀。”
“我好想齐卓炀……”
小猫舒坦地抻懒腰,顾彦轩脸色却一片煞白。
六年过去了。
小猫长大了,顾彦轩也长大了。
六年的囚禁,让他接受了自己成为阶下囚的事实。他在日复一日的挣扎中失去了天真和倨傲,他在彻骨的牵挂与恨意中活得煎熬而痛苦。
他要忍耐,他要活着。只有活着,只有强大,才能守护身边的人。
他要变得强大,回到建邑去,保护爹娘。
至于齐卓炀。
六年的囚禁,齐卓炀对他不闻不问。顾彦轩的希冀在漫长的等待中被磨灭,混着家国的血泪硝烟,终于演变成了诛心和绝望。
齐卓炀是齐敏中的儿子。
而齐敏中毁了一切。
他终于不再抱有期待。曾经有多在乎,现在就有多恨。他没办法再付出任何真心,他们之间万劫不复。
顾彦轩恨齐敏中,顾彦轩也恨齐卓炀。
可他更恨自己,因为在国破家亡仇恨的笼罩下,他那残破不堪的心脏,仍有一部分在为齐卓炀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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