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玄甲
玄甲营三千骑兵,浑身黑铁盔甲,常年以厉鬼面具征战,以一当十的战斗力连好战的南蜀军都曾闻风丧胆,这便是赵清卿的外祖父武宁侯弥留之际托付给她的一支神兵。
然而,武宁侯高瞻远瞩,将合二为一的玉韘形佩紧紧塞进她掌中时也说:
“朝中宁贼弄权,党同伐异,军中清西军功高震主,我死后恐局势不稳,定要生变。清和,关外若定,玄甲当隐,你也要做回清卿,早防鸟尽弓藏之祸!”
于是,赵清卿在西楚主帅永安王这位盟友的掩护下,胆大包天地做了个局,让三千玄甲在关外石山“全军覆没”。
实则蛰伏。
由赵清卿亲手布局,利用各方人脉,假造身份,再将玄甲兵一一安顿。
至此,战无不胜的玄甲被迫休眠。
如今,校尉郁向青突然被唤醒启用,激动之情已溢于言表,按理说常年蛰伏,他已经习惯了隐藏一切情绪,习惯了以郁太医的身份,做个唯唯诺诺的老实大夫,殊不知这样的毫无漏洞的伪装却在昔日旧主面前溃不成军,甚至连一刻都撑不下去。
赵清卿扶他起身:“牧之,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我玄甲营堂堂一个校尉将军,竟然沦落到要替后宫妇人看病抓药。”
小将军虽换回女装,笑容却无半分娇媚造作,还是如旧时一般英气逼人。
郁向青摇头,下意识看了一眼她的左小腿,心中顿感酸涩:“小将军设身处地为属下着想,让属下能遵先父遗命悬壶济世几年,属下感激涕零,也远没有小将军辛苦。”
真是很久没人喊她小将军了。
赵清卿眸光一黯:“不上战场的将军,哪里配为将军。”
“不,只要小将军在,清西兄弟在,您永远都是我们的将军!”郁向青斩钉截铁道。
赵清卿不是个沉溺伤感的性子,她重重拍了两下郁向青的手臂,玩笑道:“那郁将军,你平日可还有好好操练?”
从前在军中,小将军就经常同将士比划拳脚,时不时会开上几句玩笑,郁向青也会爽朗回应,可这次身份转变,他竟生出些别扭的赧意,有些不自在地说:“有的,属下一日也不敢懈怠,在府中经常与绛雪比试。”
赵清卿招呼郁向青一道坐下,听闻绛雪,眼睛登时一亮,笑道:“绛雪那丫头可还好?”
郁向青目光溢出温柔:“她很好,就是特别想念将军。”
赵清卿笑容渐深:“她从前被我惯坏了,性子远不如你沉稳,牧之,你凡事要让着她三分,若是她有什么开罪你的地方,我来替我这个亲卫向你赔罪。”
郁向青本想说些什么,犹豫片刻,终是将话咽进肚子,只讪讪道:“小将军言重了。”
“牧之,我宫中并不安全,叙旧的话,要喝的酒,都留到我们能重见天日之时。”赵清卿敛了敛眉,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封好的信笺,递给他,“我长话短说。你是我布在宫中的一步险棋,本该到万不得已的关键时刻才启用你,可如今我身陷囹圄,孤立无援,这一步走得也实属无奈,现在要你帮我将此信送到我父亲手中。”
郁向青把信藏进袖中,闻言心头一紧:“可是宫中有变?”
赵清卿摇头:“不是。”
郁向青松了口气,同时也有些失望。
他想念和兄弟并肩作战的日子,虽在刀口上舔血而生,那也是光明自在的。
赵清卿看出他的落寞,沉道:“牧之,你放心,本将军既用你,就已经提前开始为重返军中做打算,到时候玄甲营的整顿还要靠你出力。宫中凶险不比疆场少,你务必小心谨慎,为本将军的玄甲营养精蓄锐。”
郁向青豁然起身抱拳,行礼道:“属下遵令!”他松手直身时,显得有些迟疑:“小将军,您的腿……”
赵清卿低头,左脚腕一活动,牵扯到小腿上的断骨,剧痛直达肺腑,然而她神色无异:“赵大小姐不良于行十多年,总要做得像些。”
郁向青既无奈又心痛:“小将军也不必自断筋骨啊。”
赵清卿抬眸:“牧之,你可亲眼见过太傅宁道远?”
郁向青摇头:“未曾。”
赵清卿唇边掠出一丝苦笑:“等你见到他,自然会知道我为何如此。”
深夜的郁府后宅出奇静谧,下人沉睡,主人家的卧房还掌着一盏灯。
郁大人夫妇换上寝衣,坐在点灯的圆桌前。
郁向青偷瞄一眼夫人,见她一惯没什么笑容的脸上更添上几笔严肃,心下微微一沉。
“小将军还说了什么?”肖绛雪推他一把,“郁向青,我问你话呢。”
郁向青这才回神,飞快回想了下白日的谈话,都尽数说与她听了呀。
肖绛雪有些生气:“你瞧你这无神的样子,怎么替小将军办事!也不知道小将军当年哪根筋搭错了,把这个要紧的位置交予你,我看真不如由我替你进宫!”
郁向青被这么一凶竟也不恼,只是心头委屈,他这么无神还能为谁呢。
“对了,小将军问你安好。”郁向青笑了笑,把绛雪的手抓进怀里说,“她叮嘱我让着你。”
谁想,肖绛雪丝毫不客气,一把甩开他的手,拍案而起:“我一顿饭能吃三大碗,怎么不好啦?倒是小将军……”说着,她不由双目通红,哽咽得嗅了嗅鼻子。
郁向青赶紧起身,抱她入怀,哄道:“我跟小将军说了,你好得很呢,小将军也让你不要担心她。”
这话并没有安慰到肖绛雪,反令她更难受,又怕惊动府中其他人,只能压低声不停啜泣。
郁向青哄了许久也不管用,突然想起赵清卿的嘱托,替绛雪擦掉眼角的泪,边温声道:“小将军也给你交代任务了。”
肖绛雪闻言顿时不哭了,她挣脱开他的怀抱,自己抬手一抹泪痕,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你快说。”
郁向青哭笑不得,小将军一句话永远胜过他千万句。
二人重新坐下,一顿细细商议,谈妥后,郁向青鼓起勇气认真道:“绛雪,当初小将军为了大局安排我们假成亲,可如今我们已……”
肖绛雪警惕地瞪他。
郁向青只好话锋一转,声音更温柔:“我们的事该找个机会跟小将军说吧?”
肖绛雪面露不解:“宫内危机四伏,小将军操心的事情又那么多,郁向青,你怎么忍心叨扰小将军?”
就知道。
郁向青默默叹了口气。
不过他向来好脾气,对绛雪更是千依百顺,只要她开心,他能不能得到承认都是次要的。
郁向青不再提此事,牵绛雪起身,拉她上床就寝。
二人刚走到床前,郁向青正要弯身抖开被子,突然被绛雪推开,转瞬一个软枕丢来。
他忙接住,紧接着又是一床棉被铺天盖地而来。
他从厚重的棉被中勉强冒出半个脑袋,分外不解:“娘子?”
肖绛雪行伍出身,个头不顶男儿高,却是天生神力,能举百斤铁锤,她轻轻松松推着郁向青往门走。
郁向青顶着床冬被,几个踉跄就被她推到门外。
肖绛雪神情肃然,指着书房的方向道:“今夜你去书房睡。”
郁向青难以置信:“娘子?……绛雪?”
只见肖绛雪仍旧十分不给郁将军面子,把门一关,门闩一落。
“快去睡觉,养足点精神,省的你再反应迟钝,坏了小将军的大事。”
肖绛雪向来说一不二,根本没有半点回旋余地,郁向青无奈地抱着枕被往书房走。
夜里的凉风灌进衣领,令他打了个冷颤,吹得他的心也有些冰凉脆弱。
没想到和小将军的重逢竟然换来了被她亲卫扫地出门的待遇,仿佛回到刚成亲的那夜,差点被自家娘子五花大绑捆起来。
一股被打回原型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这些种种赵清卿都被蒙在鼓里,葵水的原因,又喝了几碗安神补气的药,令她这两天夜里都睡得又昏又沉。
郁向青给她开的方子自然被呈到了宁道远面前。
朝元殿中,灯火通明,偌大的宫殿并无繁琐华丽的装饰,朱漆简案一张摆在殿中,桌角一叠已审阅完的奏章。
一卷黄麻纸铺开,宁道远还未启笔留字。
他的小厮谷雨跪在面前磨墨,见主人将药方捻在手中看,便说:“大人,我宫里宫外都找人瞧过了,确实是为女子调理月事的良药,只是这郁太医真敢用药啊,多了一味紫河车,虽是大补元气,可要被太医院那些迂腐的老院使知道了,有的他受的。”
宁道远神色淡淡:“人走后,郁向青留在清凤殿多久?”
“取药的宫女在太医院耽误了半炷香的时间……”谷雨面色微变,停下磨墨的手,“大人怀疑郁太医?可要我去查?”
宁道远将药方递还谷雨,提笔蘸墨:“不用,区区太医,如何兴风作浪。”
“也是。”谷雨将纸叠好揣进袖里,继续埋头磨墨。
宁道远面不改色,使笔行云流水,笔势如蛟龙飞天般洒脱。
谷雨将墨条搁在一旁,双手拢袖:“大人,燕盛川还在京中。”
宁道远不为所动,还在写字。
谷雨着实有些着急,他见识过燕盛川的厉害,是个在江湖和庙堂都能翻手云覆手雨的谋士。
“大人,这位玄机先生自入永安王府就算无遗策,他兵不血刃,就为永安王夺来了军中大权,可是个连西楚太子和皇后都要忌惮三分的人物。他既来齐都,绝不会空手回西楚,大人要早做防备。”
在听到“玄机先生”时,宁道远浓长的眼睫微微一顿,继而幽幽开口:“那你这些时日可曾察觉出他的不妥?”
谷雨一怔,随之沉默。
燕盛川行事滴水不漏,自买下城西小宅入住后,每日家中茶馆酒楼三点一线,可谓不能再寻常。
所去之处,他都细细查过,未见一点端倪。
“我这师兄要能被你看出问题,便不能当东谷鬼才之名。”
宁道远的话有些漫不经心,却是急坏了谷雨,既恨燕盛川心思缜密,又自责无用武之地,想到这里,他愈发谨慎道:“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他还有群训练有素的‘云水使者’,便是突破口,这些细作指不定要怎么搅局呢。大人,我们不得不防啊。”
宁道远撂下笔,漆黑清冷的视线微一抬,落在谷雨那张敛容屏息的脸上,倏尔一笑:“细作……柳谷雨,你什么时候把自己归为魏国人了?”
谷雨自觉失言,垂首低声说:“才不是。”说着,又恨恨地一咬牙:“还不是他们存心害大人!”
话音刚落,头顶房梁传出一声长长的哈欠,打破死寂的长夜,白衣少年似是刚睡醒一觉,飞身下梁。
叶不寻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我说——你们主仆二人都不用睡觉的?”
谷雨起身,躬身让位给叶不寻:“叶小兄弟醒啦?”
叶不寻坐下,冥溪剑横置腿上:“我刚听到有人要害你。”
宁道远静静地看他伸手,抽那卷刚写好的黄麻纸看。
谷雨想拦,见宁道远脸色平静,只好作罢。
“庐山东谷,玄机凌陆。”叶不寻皱眉,“什么狗屁东谷凌陆,你们文人白话舍不得说,就爱故弄玄虚。”
谷雨脑壳疼,简直不忍直视。
让你平日多读书,偏偏要去梁上打呼。
叶不寻将太傅的墨宝随手一丢在案上,双手杵着下巴,干干净净的眼睛眨了眨,满是少年未脱的稚嫩:“那个燕盛川既然那么麻烦,我先替你杀了他。”
宁道远挑眉:“麻烦不止他一个,都要你去动手?”
叶不寻神情恹恹,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一点兴趣也没有。
燕盛川之流,诡计多端,根本不配为对手。
“你说说你,树敌那么多干嘛,搞得谁都想捅你一刀。”叶不寻的脑中出现了小瘸子满脸戒备的样子。
谷雨心中一凛,浑身冷汗不住地往外冒。
果然,再看宁道远,脸上霎时间阴沉得都能滴下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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