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你究竟要在这里睡到什么时候？！”
周祈安猛然被一声高喝惊醒，感觉有点莫名其妙。想了想，自己是跟着别人来到这里的，睡在这儿的时候，也从没有人说过不同意不允许，怎么就成赖着不走了呢？
睁眼一看，那晚崖上的女子正横眉冷眼地看着自己，穿得仍是一身青衣，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青色油伞。没等周祈安开口，不言不语蹦跳着进了草棚，喊着“青姑姑”开始撒娇求表扬，争抢的说着谁捡了多少柴，打了多少水，干了多少活。女子任由他们拉扯着胳膊，虽然还是一张冷冰冰的脸，眼神却柔和了许多。不言不语既然叫她青姑姑，应该就是老头嘴中的青萝。
青萝见周祈安看着自己发呆，眼神瞬时又冷了下来，道：“走吧。”
周祈安稍稍抬起头却不起身，道：“去哪里？”
青萝白了他一眼，“你不是想死吗？当然是带你去可以死的地方。”
从小顶着灾星之名，周祈安被亲人抛弃，遭世人嫌弃，活着对他都是痛苦的记忆。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有过寻死的念头。那日要不是猛然听到林平的死讯，往日积压的委屈和愤恨同时迸发，他也不会有那么疯狂的举动。此时心情已恢复平静，寻死的念头自然也就淡了。
青萝看出了他的犹豫，略带挑衅地道：“怎么？现在后悔了？不想死了？”
周祈安虽然只有十三岁，也是混迹多年，嬉笑怒骂受的多了，养成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被青萝这样一激，立马回嘴道：“谁说我后悔了？我只是担心你找到的地方不够好。”
青萝冷笑了一声，道：“好不好，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周祈安支着胳膊，做了个要起身的姿势，道：“我一身的伤，此时有点起不来。”说着眉头一紧，像是扯到了伤口。
不言不语围了上来，难得的没有争吵，异口同声道：“你睡了三日，我们每天都给你的伤口抹药，都是新采的草药。你的伤口应该已经不疼了啊？”
周祈安这才注意到，自己醒来后确实没再感到伤口的疼痛。起身抬手一看，自己的十根手指都被叶子包了起来。再看看腹部的伤口，也敷着草药，草药被切的很碎，绿色的药汁流的到处都是。
不言不语又各指着周祈安的一只脚道：“我们还做了这个。”他的脚上不止抹了绿呼呼的草药，还穿上了草鞋。
周祈安心里暖暖的，摸着不言不语的头道：“谢谢你们，确实不疼了。”
不言不语开心坏了，一脸的陶醉，道：“我们再去摘点草药回来给你换药。”说完，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浪费。”青萝看着两人的背影，虽这样说却也没阻止，又转对周祈安道：“现在能走了吧。”
周祈安没再多说，只点了点头，起身随青萝走出草棚。与来时一样，青萝独自走在前边，一路上不发一言。虽不下雨太阳也不大，却还是撑着伞。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很久，行至一棵大树下。青萝停下来，翻手变出一个铲子扔给周祈安，道：“就这里了。”
眼前这棵树少说也有一百年的树龄，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树下开满五颜六色的的鲜花，如同一张颜色艳丽的花毯，让人忍不住想躺在上边，滚上一滚。
周祈安接过铲子不知道要干什么，以为要把花铲了，连叹了几声可惜。正要落铲，被青萝一脚踢到小腿上，险些摔倒。忙紧张的看了看腹部的伤口，好在伤口并没有裂开。
周祈安气道：“你干什么？”
青萝看着更气，道：“你干什么？谁让你动这些花了！”
周祈安道：“不是你让挖的吗？不挖花挖什么！”
青萝一指，道：“你没长眼睛吗，我是让你挖那里。”
顺着青萝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有一小块空地，不要说花，连棵草都没有。
周祈安知道自己搞错了，有些不好意思，仍愤愤道：“搞错了你说就是，踢我干什么？伤口裂开了你负责啊？”
青萝撇了他一眼，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担心伤口干什么？这个地方不错吧！”
周祈安深吸了一口醉人的花香，道：“确实不错，很舒服。”
青萝对他的回答显得很满意，道：“大小你觉得合适就行。”说完往树上一跃，坐在一根树枝上，闭目养神不再理他。
周祈安细品了一下青萝话才明白，这就是给自己找的地方。需要挖的，正是自己的坟冢。
这里确实不错，树上青鸟啁啁，树下花香阵阵，不远处还有流水淙淙。远比千人坑要强过百倍千倍。
周祈安虽不是真心想死，但也是无牵无挂。想到离开这里后肯定又会过回以前的日子。与其哪天又被人打死随便扔在不知名的地方，真不如此时选择长眠于此。自己以前睡过大街，睡过破庙，还睡过很多肮脏的地方，以后能睡在这里也算是件美事。遂挽起袖子，向青萝拜了一下表示感谢，便开始行动。一边挖还一边寻思，以自己的身形该挖多大的合适。
挖了一会儿，周祈安抬头看了眼青萝，道：“麻烦你以后也在我睡的这里种上跟四周一样的花。”
青萝许久才睁开眼，看着树下的娇艳的花朵，眼底闪过一丝忧伤，缓缓道：“那不是我种的，都是自己长出来的。我不过是也带着他们到这里而已。”
周祈安看了看青萝，又看了看花，隐约觉得明白了她的意思。
青萝道：“害怕了吗？”
周祈安笑了笑：“怎么会。果然是个好地方。”说完，又开始挖。
不一会儿，坑挖好了。周祈安又找了些草和树叶铺在里边铺了厚厚一层。待一切弄好，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整了整衣服，这才跳进坑里，笔直的躺好，对青萝道：“最后这一步还是要麻烦你了。若花的颜色不好看，不要介意啊。”说完，睡觉般闭上眼睛。
青萝从树上一跃而下，不易察觉的轻叹了一声。一扬手，四周的泥土飞起，如下雪般一层层的落在周祈安身上。很快，地上的坑就不见了。
青萝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刚刚填上的地方，一切如初，只剩铲子还孤零零的立在地上。
周祈安躺在坑里，感觉到有土轻轻盖在了自己的身上、脸上，光线逐渐暗了下去。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很平静；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受，泥土下是如此的温暖舒服。周祈安想，如果这次死了能见到林平大哥，一定要对他说，自己并不生气也不恨他。
渐渐的，周祈安觉得自己好像飘了起来，原本在身体四周的泥土也都不见了。四周还是一片漆黑，也没有一点声音。
突然，周祈安隔着眼皮感觉到有了一点亮光，还能听到逐渐接近的咚咚声。莫不是到了奈何桥？
周祈安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好像站在一片虚无之中。亮光逐渐靠近，不是孟婆，而是前几日见的老头提着盏灯笼正朝他走来，咚咚声只是他拄着树枝的敲地声。
没等他开口，老头先笑着道：“年轻人，我们又见面了。”
周祈安看了圈四周，又看了看老头，问道：“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
“这是哪里很重要吗？”老头没有回答，仍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
周祈安有些急了，道：“我不是死了吗？你是谁？”
老头道：“年轻人总是这么心急。你可以说死了，也可以说没死”
周祈安道：“什么意思？”
老头道：“生死，本就一线之隔。你若想生，就算身在阴曹，也能重回人世；你若想死，即便命数未尽，也能即入轮回。”
周祈安不假思索道：“我就是不想活了。”
老头好像没听到他的话，道：“人不想活了，无外乎两个原因，恨自己或是恨他人。恨自己，觉得死了便是对自己的惩罚，认为这样就解脱了。人死万事空，死固然容易，但死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又一次伤害了关心自己的人。”见周祈安没有反应，又继续道：“如果是恨他人，自尽就更不值得了。你死了，你恨的人一点损失也没有。他甚至可能连你死了都不知道。即便知道了，肯定也会为少了你麻烦而喝酒庆祝。恨人，就要让他受尽各种苦难，让他痛不欲生，让他求着你杀他。”
老头声音低沉，在奇怪的地方用轻柔的语气说着冷酷的内容，却莫名的让人觉得放松下来。
周祈安摇了摇头，道：“我是灾星，只会伤害身边的人。关心我的人都死了，我现在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伤心难过。”
老头道：“若真害了很多人，你一死以前的一切也就一笔勾销，那还真是便宜你了。”
周祈安道：“我活着也没用，只会伤害更多的人。”
老头道：“你若真觉得活着没用，把你的命给我可好？”
周祈安不解的看着老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问道：“你要我的命干什么？”
老头笑了笑，道：“你既然想死，还管我用你的命干什么？你若关心，只说明你并不真的想死。”
周祈安被老头说中心事，显得有点发窘。若能好好活着，自然没人真的想死。只是他实在不想活成以前那样。
“我是灾星的命，你拿去也没有用。”
“给不给在你，有没有用在我。”
周祈安从小听得最多的就是被骂是灾星，只会害人，活着也没用。如今竟有人说自己的命有用，心里顿时感到有了些许安慰，也算没白活一场，心一横道“既然对你有用，你就拿去吧。”说着，把头一扬。
老头哈哈大笑，道：“怎么？把你的命给我，就是让我杀了你吗？你若死了，对我还真是没用。”
周祈安一脸的尴尬，道：“那我要怎么给你？”
老头收了笑容，面色严肃道：“你若同意了，以后你的命就为我所用，凡事都要听我的，生死也要听我的。”
周祈安道：“就是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必须做什么吗？”
老头道：“是这个意思。你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周祈安摇了摇头，道：“说给你便给你了，没什么后悔的。”他此时觉得，即便是这老头让他去死，也算是为人而死，也算是有用的。
老头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了。”
周祈安看到身边好像有一条银色的线，细细的，只闪了一下便不见了。
老头似乎没有看到这条线，转身道：“那接下来，就看你的决心了。”
周祈安一看老头要走，着急道：“你怎么走了？不带着我吗？”
老头像没听见一样，越走越快。周祈安忙要去追，却怎么也迈不开腿。随着老头的远去，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周祈安惊觉有东西在往他的腿上爬，因为看不见，仅凭感觉像是一只只的手。这些手不光抓着他的腿让他无法移动，还在将他往下拉。
莫非是要将自己拉进地府吗？
周祈安急了，疯了般用双手在黑暗中乱抓，希望能抓住什么东西帮他逃出去。慌乱中还真的抓到了。与其说抓到，更像是直接出现在自己手里，细细长长，握在手里很有分量。用手小心地摸了一下，竟是一把利剑。此时也顾不上细想剑是从哪里来的，挥着剑就在腿的四周乱砍。砍了半天，感觉什么都没砍到，反而觉得爬到腿上的手更多了。周祈安更急了，挥剑更快，动作更猛。
忽地感觉砍到了东西。还没来得及高兴，身体就倒了下去，紧接着就是一阵撕心的疼痛，周祈安忍不住大叫起来。原来是他在黑暗中误砍断了自己的双腿。
周祈安疼得大脑一片空白。一阵慌乱后，才稍稍镇定下来，心想：“原先想死的时候地府不要。才刚把命给了别人，这会儿又来收命了，真会戏弄人。估计没多久我就会失血而亡，不知那老头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言念及此，便觉得心有不甘。现在双腿已断，感觉不到那些手了，当下决定便是爬也要爬到老头跟前，死在他眼前，
周祈安强忍着疼痛，撑着身子爬了几步，又不知从哪出来的力量仍拉住他，瞬时心中愤懑不已，大叫道：“谁也别想拦我。”转身拿剑向背后扔去。
这一转身，四周顿时亮了起来，连原本空气中浓厚的血腥味也消失了。周祈安看出来自己正坐在不久前挖好的坑里，头上簌簌的往下掉着泥土，下半身虽埋在土里，但能感觉到双腿好好的都在。再看四周，月色下还是那棵树那片花，一切都没有变。青萝和老头站在坑旁。老头笑眯眯的，显得非常满意。青萝依旧是副冷淡的样子。
周祈安一脸疑惑道：“怎么回事？”
老头道：“没事，不过是个小小的测试。你虽愿意把命给我，我总要试试你的决心。”
周祈安突然有种被戏弄的感觉，道：“那结果呢？”
老头伸手将他从坑里拉了出来，拍去肩上的泥土道：“很满意。而且，还有了额外的发现。”
“是什么？”
老头并没回答，转而对青萝道：“他以后也是家人了，你们要好好相处。”
“家人”这个词，周祈安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了，心里一阵暖暖的。虽然和林平一块儿生活的时候，他说林平像哥哥，但林平从未说过他像弟弟。
“你们是什么人？”对于自己新的家人，周祈安有太多不了解的地方。
老头笑了笑，道：“我是石仙。”
周祈安对这个回答显然并不满意，却也不想深究。
石仙又道：“今日你也累了，先回去好好休息吧，以后还有很多事要做。”
周祈安确实累了，不知是身上的草药药效过了，还是经过刚刚的一番折腾，伤口又开始疼了起来。他不再多说什么，静静跟着青萝回到草棚。刚想着在草棚的草堆上舒舒服服睡一觉，青萝指着草棚旁的木屋道：“从今天起，你就住这里。”
木屋看着小小的，不像能住很多人的样子。周祈安忙道：“没事没事，你们睡屋里，我睡草棚就可以了。”
青萝明白他在顾虑什么，道：“这屋子就你一个人住。明早我再来。”
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了，周祈安才进了屋。木屋里的摆设极为简单，仅有一张小床和一张方桌，连椅子都没有。好在床铺被褥一应俱全，也没有什么灰尘。屋里没有蜡烛或油灯，反正就他一人，点不点灯也无所谓。借着月色往床上一躺，周祈安觉得没那么累了。想想以后就要开始的新生活，他甚至还有点兴奋。
原以为自己会一直兴奋的到天亮，可身体的疲惫最终还是占了上风。等再睁眼的时候，阳光已经照的屋里一片亮堂。
不言不语在屋外游戏打闹，见周祈安出来了，忙取了水和毛巾让他洗脸，还拿来很多野果给他吃。周祈安很不好意思，忙道：“谢谢你们。这些以后我自己做就可以了。”
两人听了反而一脸的委屈，道：“大哥哥是嫌弃我们，觉得我们做的不好吗？”
周祈安把刚刚说得话又想了一遍，实在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赶忙解释道：“不是的。前几日是我受伤了不方便活动，才需要你们照顾。现在伤都好了，自然就不用麻烦你们了。”
不言道：“不麻烦不麻烦，以前我们一直这样做的。”
不语道：“以前他们都让我们照顾，我们喜欢这样做。”
周祈安愕然道：“是青萝和老头吗？他们两个大人竟然让你们两个小孩做这些，真好意思。”
不言不语紧忙摇头摆手道：“不是他们，是以前住在这木屋里的人。而且，我们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说着，两人嘟着嘴，脸蛋气得圆鼓鼓的。
看着他们可爱的模样，周祈安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粉嫩的小脸，又问道：“这个木屋以前还住过别人吗？”
不言点点头，显得有点失落：“住过，只是他们都不在了。”
周祈安不禁想起来树下那片美丽的花。
青萝一声轻咳，远远的撑着伞走了过来。见到她，不言不语立刻围了上去，拉着她热情的喊个不停。
周祈安笑着打招呼：“早啊。”
青萝冷冷道：“已经是中午了。”
“哦哦。”周祈安开错了头，也不觉得尴尬，又改口道，“今天天气不错。”
青萝道：“那你能走了吗？”
“走？去哪里？”
青萝没有理他，转身就走。周祈安只得跟了上去。
一路上周祈安时不时的找了话题跟青萝说，青萝都是冷着脸，一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样子。这种情况以前周祈安经历得多了，并不在意，仍说个不停。最后被青萝狠狠瞪了一眼，才算安静下来，做着各种鬼脸跟在青萝身后。
两人在山上东转西绕的走了很久，来到一眼清泉旁。泉水淙淙，氤氲缭绕，看着就让人觉得沁凉舒爽。泉水旁，一块巨石看着有些突兀，巨石上有明显凿痕，不知是要刻什么。石仙一身灰衣坐在石凳上，盯着石桌上的棋盘有些出神，待周祈安和青萝走近了才注意到，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石仙看上去慈眉善目，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慑力。青萝到他跟前，微微颔首行礼，周祈安也照样做了。
石仙道：“怎么样，昨晚睡得还好吗？”
周祈安道：“很好。房子干净睡得舒服。”
石仙点了点头，道：“那屋子虽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但不言不语一直照料的很好。”
周祈安道：“那房子以前住的什么人？”
石仙道：“跟你一样，机缘巧合来到这里，和我们一块儿生活的人。”
见周祈安不是很明白他话的意思，石仙继续解释道：“这个山上设有结界，寻常的人只会在山上迷路。但偶尔会有像你一样的人误闯进来。进来的人若有愿意留下的，便住在那个木屋。”
“不愿意留下的呢？”
“不愿意留下的，自然也可以离开，只是关于这里的记忆要全部抹去。”
周祈安觉得，抹去的肯定不止记忆那么简单，但那些都与他无关。以前他总会想很多事情，想证明自己不是灾星，想怎么才能活下去。现在他不想再考虑那么多了，简单点，既然已经把命给了别人，那就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尽量不去麻烦别人也不成为别人的麻烦。
“你想让我做什么？”
“这个不急。只是现在，先说说你叫什么？”
“周祈安，但从没给身边任何人带来平安。”
石仙哈哈大笑道：“你是叫祈安又不是送安。更何况，每个人的命数都是天定的，无论发生什么那都是命，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的话让人听了感觉轻飘飘的，让人感觉不论说什么都是对的。周祈安此时觉得，以前遭遇的种种一定也是命中注定好的，为的就是今日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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