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囵圄之境，初醒之时-4
周瀚眼前的，是个一夜间年过半百的尤俊。黑白相间的头发，已经没有之前的茂密；对着自己笑着，却有深深的法令纹和鱼尾纹；脸上皮肤没有了之前的紧致和光泽；本来挺立的身材，竟好些开始有些偻着背脊的感觉。
那笑脸和身形处处那么熟悉，却又处处不再熟悉，那温柔低沉的嗓音，现在变得更加低沉了。周瀚眼圈一下红了：“三明治？”
“是啊，赶快，要迟到了。边走边吃。”
周瀚在震惊中，被尤俊催着上了车。
房间没有一丝变化，车子没有一点老化，反光镜中的自己除了憔悴了一些和红红的眼睛，还是三十岁的样子；口中的三明治，还和昨天的味道一模一样。所有的事情都没有一丝改变，只有身边这个人-飞快的老了。
尤俊看到自己不说话，咳了两声，说：“阿瀚，你听说了吗？你们公司近期会公布和我们局的合并，以后两个老大最后是平分秋色……”
尤俊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惊奇的发现，一滴泪顺着周瀚的脸庞滑落。
尤俊停了话，将车停到一边，扶着周瀚的肩膀，轻声问：“怎么了？”
然而，这温柔的一声关怀，却让周瀚一发不可收拾。
“尤俊，你问我怎么了？你是怎么了？”周瀚已经哭了出来：“你不是除魔师吗？你不是很厉害吗？你难道看不出来怎么了？你比我小吧？为什么才2天，你就老成这个样子？你不知道怎么了吗？是什么鬼怪那么厉害，竟然能让……你这个没胆的鬼怪，对着一个凡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吗？你出来！我要，我要杀了你！”
尤俊看着自己的眼神仍然充满深情和关切，但是那眼中同样，又是一片迷茫。无论自己说什么话，只要是和变老或者循环有关的话，尤俊就好像没有听到或者不能理解。
“前几天，我还在憧憬着这个世界，我才觉得这个世界有趣了起来。今天却发现，自己是那么渺小。我不了解除魔师的世界，我现在才知道你的世界一点都不好，充满危险和诡异。我早知道，一定多了解你的世界一些，这样才能保护你……”
“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保你万事周全！”还是这句话，即使是老了三十岁的尤俊，那眼中闪着的光，也仍然仿佛想要照亮周瀚。
“你老了，当你不在了，你要怎么保护我呢？”
“…”又是那迷茫的表情。
周瀚突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冲着空中喊：“你到底是什么鬼？报上名字吧？你想要什么？你怎么样让我陷入这个困局，又怎么让尤俊一夜白头的？你想要什么？你说出来，我听听能不能满足你？你出来啊？”
迎接自己的是经过的路人纷纷往车里的注目，除此之外，只有汽车发动的声音，没有半点回应。尤俊也只是笑着看着自己，却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怒吼一样，像一个真到十足的巨型人偶。
“我求你了，你出来吧……”周瀚又一身发冷起来。
看到周瀚冷的发抖的样子，尤俊却有了反应，默默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周瀚身上：“你是不是感冒了？都快夏天了，还冻着了？病了，还哭鼻子？”
眼角眉梢，无一不是尤俊，无一不尽染柔情。
“是啊，我病了，我怪你不愿回答我的问题，不理我……”
“…”
正当周瀚以为连这句话，都触发了鬼怪的咒符时，却听到旁边低沉的声音叹了口气，道：“你是怪昨晚你问我，‘如果你不想我做知己’时，我没有回答吗？”
“哈，哈哈，哈哈。”天下原来最好笑的事情，是不合时宜。自己全然沉浸在那个感觉中时，对方不愿回应；现在对方想要回应时，自己却已经心心念念其它的事情了。不过也好，尤俊是个仙籍人员，不会那么容易被鬼怪伤害；所以，这一切应该是自己快要疯狂或者灭亡的前兆。但如果这真的是自己最后和尤俊一起的日子，能不枉此生，也好。周瀚心突然动了。
“那，如果我说，我快要熬不住了，你会告诉我真话吗？”周瀚又一滴滚热的泪留了下来。
那滴悲伤的眼泪，却被眼前人伸手稳稳的接住了。尤俊帮着他擦了擦泪，又爱怜的抚上自己的脸颊，眼中同样充满着悲伤，却又充斥着挡不住的缱绻深情。
“我们一人一仙，如果真的有些什么违背万物伦理规律的行为，你想过后果吗？你不怕吗？”
“可能我是个疯子吧，曾经也被别人当做过神经病，便真得疯了。为了我妈，我可以什么都不去感受，我可以选择性忽略掉高蓉；当身边谁都没有时，我可以像一个孤世者一样将自己藏在人皮下，却活成一个没有心的机器人；当知道这个世界是另外的样子时，我甚至有过一丝让一切破碎也好的弃世。但，因为你出现了，一切已经变了，也许这现在的事情，就是对我违背万物规则的惩罚，根本不是鬼怪作祟吧？早知道，我应该更快些确认自己心意的。”
“你真的不怕？”
“最坏已经是这样了，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哈哈哈。今天，我们请假，出去玩吧？”
尤俊震惊地看着义无反顾的周瀚冒出的癫狂的念头，顿了很久，就在周瀚甚至以为他微微颤抖的嘴唇会吐出“不”时，却听到尤俊默默说道：“好。”
和煦的春风，阳光沐浴的大地，茵茵草地，朵朵鲜花。周围一群群的人，看着年龄差如此大的像父子的两人，却腻在一起小声说话，像是情侣的样子，不禁纷纷侧目。而周瀚也只是稍微别了别头。但当看到云淡风轻的尤俊时，周瀚又好像不记得其他人引起的不快了。
一天的黏腻的玩玩乐乐，直到星星和月亮都结伴挂到高空，晚风中已经透出阵阵凉意，而两人也都快走不动了，他们才不得已伴着夜色回家。到家后，两人累的不行，尤俊身体真的像是老人家一样，咳得不轻，于是只能互道晚安，各自睡去。
在周瀚扶尤俊上床，要往外走时，却被尤俊轻轻拉住了手腕：“你昨天问，如果你不做我知己，可以做什么，”尤俊声音轻轻的飘在空中，却在周瀚心里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我希望你可以做和我相爱的人。”
周瀚立刻满脸通红，看向尤俊时，还是那长长睫毛下盛放的粉色笑意，一点没变，一点没有不同，这个人就是自己认识的尤俊。周瀚强压住自己小鹿乱撞的内心，拍开那挠挠自己的手，赶快跑出房门……
“你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最后一次接吻是上次给你渡气……”
哎，还是这个梦，看来自己还是在惩罚中不得解脱。但是想想昨天和尤俊在一起时开心的感觉，哪怕是个鬼咒也好，仙咒也罢，也都认了。
相爱的人，什么嘛。这么肉麻的话，让自己今天怎么面对他呀。
周瀚推门而出，隐藏不住的笑意还在脸上，眼睛四处探索那个人。然而，房间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和气息，也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尤俊？尤俊，你在哪里？”
推门进入尤俊房间，房间的样子和昨天没有任何不同，但是人呢？
找遍周围买早餐的小巷，却没有看到尤俊。
急匆匆去上班，一进大厦见到颜思。颜思冲自己扬扬眉头，走近时悄声问道：“是不是最近他真的纯粹压力大？”
“尤俊呢？”周瀚焦急地问。
“什么？尤俊？”颜思一脸不可思议。
“对啊，尤俊呢？”
在颜思的同情和悲哀神情中，自己被带到了一个山间冢地旁，一座算是精致体面的立碑，上面写着：“仙友尤君陌之灵位。”
“谁是尤君陌？”周瀚漠然的问到。
“尤俊在人界时的名字……我不知道，你们关系竟然如此之好。他离开时，你们应该不太熟才对……”
仿佛五雷轰顶般，周瀚大脑一片空白，颜思在说什么，自己也听不到了。全部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已经不在了。
周瀚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是悲？是怒？是不甘？是无奈？好像一切都是可笑，天地间，他只能看到这孤零零的墓碑，和听见自己的心跳。
是啊，每天如此迅速的衰老，自己为什么还以为即使他老了，自己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也不错。但，如果他死了呢？
一阵心脏的剧痛袭来，周瀚像被硬生生掐住脖子，不能呼吸，而晕厥过去。
再次醒来时，看到的却是正在争吵的尤俊和颜思。
认识尤俊以来，周瀚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如此冷酷和气愤的对着另一个人说话。不是说话，像是咒骂，丝毫不念朋友之情；而颜思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皱着眉，并不回一言，也没有一丝要反驳的样子，任他骂着。
“你们吵什么？我头痛死了。”
两人同时惊讶的看过来，尤俊一把抓住周瀚的双肩，眼中是惊喜和怜爱。
“你还好吗？”
看到那双眸的一刻，头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渐渐回来。周瀚脸色顿时煞白，泪水就不由自主的落了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哭。”尤俊将他揽进自己怀中，但周瀚却一把将他推开。
“周公子，对不住了。缠魂之局是我对你用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你局中失去的是何人，都好像人和仙一样。一人白发老去，另一人却年轻依旧。我只想你知道，人、仙之路并不好走，没有想要害你的意思。这十日，你……”
“颜思！你再敢说什么为了我们好，我今日哪怕不要这百年道行，也要揍你了！你谨言吧！”尤俊恶狠狠地说道。
“十日？那上天对我还真是仁慈，我只是经历了三日，便已经只能看到一座孤墓。”周瀚声音冷冷的，没有温度。眼睛也不看任何人，默默扭到一边：“如果是十日，真的不敢设想…”
“阿瀚，缠魂局便是让人深陷自己最怕的失去中，将人慢慢消磨。你有什么委屈和不安，和我说，不要不看我，和我说好吗？”尤俊努力摇着周瀚，却只是看到周瀚挤出一个疲惫的苦笑。
“我，没事，就是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吧。”
“你只经历了三天？”颜思突然回过神了，问了一句。
“颜思！”尤俊起身便将颜思一把兜住领子，想要往房间外推。
周瀚却笑了：“三天还不够吗？看着一个像是认识的人，陌生无比，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凋零，这种感受，三天还不够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问题，眼神却是看向了尤俊。
“你局中看到了谁？”尤俊问道。
未等周瀚发话，瞬间，好像有什么山摇地动的疼痛感钻入，让周瀚觉得连身体都电了一下一般。尤俊也突然松了还抓着颜思领口的手腕，像是用力过猛，伤了一下的样子。
颜思却反而抓住尤俊的手腕，一时有些愣神。
“你又想怎样？”尤俊对着颜思已经尽了最大的忍耐。
颜思反而长叹一声，神情却放松下来。松开抓着尤俊的手腕，转身又向周瀚说：“是的！所以，如果人和仙即使真在一起，不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不是三天，是一辈子……”
“颜思，你他妈没完了是吧！”尤俊冲上去对着颜思的脸就是狠狠一拳，颜思并没有还手，却笑得很大声。用手揉揉渗血的嘴角，往外走。临走出去最后一刻，说了一句：“周公子，你好好想清楚……”说完，却笑了。
尤俊狠狠瞪着他走出的背影，转身，立刻柔声细雨地对发愣的周瀚说：“别理他。我竟不知道他是如此疯癫和自以为是之人。你别想太多。你见到谁了？你父母？还是高蓉……”
“我真的谁都不想见！”周瀚长叹一口气，用冷漠的语气和有气无力的语调说：“尤俊，你也走吧。”
“好。明天我们再好好聊聊，你休息吧。”尤俊说道。
“不！我想说，我受够了，你在这里也住够了。我真的不想和你，以及你的朋友，有半点瓜葛了。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能不能就放过我，离我远一点？”
尤俊惊讶地看向周瀚，后者眼眸仍然晶亮，却蒙上了一层决然和冷酷，以及不容质疑。
“你，真的想让我走？”
“你来了，我有发生过什么好事吗？我只是想好好过一辈子，本来可以挺轻松的。现在这搞得什么东西？我怕了，我也不想经历了，让我平平安安的，不行吗，尤俊？”
“为什么？之前你不是这样的？我知道缠魂之局会让人很难过，但相信我，我发誓，之后我一定会尽全力，保你万事周全！”
周瀚眼前，尤俊和年老的尤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那切身的失去之痛，也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领悟。
“保我周全？你知道吗？在局里，我叫了你多少次，希望你可以来解救我。但是，结果呢？我绝望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周瀚吸了吸鼻子，笑了一声，眼中露出一种孤世而绝决的空白：“算了。离你们远点，我可能就轻松一些。就让我们都轻松一些吧……”
尤俊看向周瀚，那眼中逝去的火光，像是一个历经百年的老人，毫无生气，黯然神伤。本来那明亮的双眸是吸引自己的第一眼亮色，此刻，竟然因为认识自己，变成这样。尤俊心中翻腾着无数种情绪，时而想要呐喊，时而想要疯狂，时而想要落泪，时而想要将眼前人紧紧搂住不放开。然而，令自己吃惊的是，在呆滞了像是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十几秒钟后，自己竟然最后只是淡淡说了句：“好。”
尤俊知道缠魂局的厉害，但凡经历一遍生死，谁不想轻松一些，为什么下一遍油锅后，又再经历一次呢？自己连拥抱对方的勇气都没有，自己未敢踏出的步子，又有什么权利要求别人勇敢和坚持。自己终究还是自私得想要留下点凡胎肉身的影子罢了。现在对方终于看清了自己只是一个泥潭深渊，自己凭什么拉着别人一起跳入呢？也好，有一点颜思没说错：那梦中场景早晚会在现实中将人神两人分隔死生两届，及早抽身，未必不是解脱。
白璧一双买交者，黄金百镒相知人。自己，终究只是枉顾和逃避现实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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