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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少年游


青城离阳殿通体依山而成,其势檐牙飞转,拂云勾连。殿内虽终年难见曦日,却有两侧廊柱间无数爝火长燃不熄,将这偌大殿宇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你快松手!”

  二人甫一进来,便看见子昀一脸哭丧,正被楚夕若死死叩住脉门,一条性命俨然岌岌可危。

  少卿同子昀名虽主仆,实则却与兄弟无异。情急之下飞身一跃,右手五指箕张大开,不由分说便朝楚夕若肩头用劲疾拿。

  他本来信心满满,以为凭借此招定可教眼前少女投鼠忌器,就此知难而退。孰料得来却是楚夕若一阵蔑然冷笑,连出指力嗤嗤作响,电光火石间反向自己迎面发难。

  楚家百年根基,武功招式自然有其精妙独到之处。此刻少卿耳鬓嘶鸣,恍惚更觉万点朔气凛冽焦灼,直教气息为之一窒。无奈只得屏气凝神,闪身暂避锋锐。

  另一边厢,楚夕若出指奇疾,每每罡风过处,皆在周遭足人粗的殿柱之上留下道道浅白斫痕。至于左手则无丝毫放松,自始至终将子昀牢牢置在掌握。

  如此一来,却不免令少卿处处束手束脚。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反倒不慎误伤子昀。前前后后不下二十余招斗过,到头来竟对楚夕若全然束手无策。

  清影倏倏,浮光闪掠。二人犹在僵持不下,猝然俱觉眼前飞眩,四下化作一片五光十色。还不等重新回过神来,一股无根巨力便随之侵体肆虐,端的一发不可收拾。

  可说来倒颇奇怪,这巨力固然骇人听闻,不过运使之人却似并无恶意。每每足可伤人性命关头,其来势便往往戛然而止。直俟须臾平复歇息,才又再度激起硕浪滔天。诸般萦回迭起,恰与潮水涨落之状隐约如出一辙。

  顾楚二人虽针尖麦芒,却无不遭这巨力制在方寸之间。又一番徒劳挣扎无果,终于各自向左右连退数步,勉强双双稳住脚跟。

  “姑娘,还请你将这孩子暂且放开。若有何事,璇烛便在此洗耳恭听。”

  “你便是璇烛?”

  楚夕若闻言,心中着实吃惊不浅。两靥平白泛起一丝异样,旋即忽的朝其伸出手来。

  “把我的玉牌还来!”

  “你先把人放了!否则想也休想!”

  少卿急从心生,本欲二度上前救人。却被璇烛挡住身形,恼怒之余不由愤而大叫。只不过楚夕若平素自视甚高,一双妙目秋水湛湛,就连看也不愿向其多看一眼。

  “少卿,不可对客人无礼。”

  璇烛莞尔一笑,虽是一番责备之言,可在人听来依旧如沐春风,倍觉泰然舒畅。言讫伸手入怀,将那玉佩取出付与少卿。

  “尊物自当原样奉还,还请姑娘言而有信。”

  璇烛有心示好,可少卿却对少女满怀愠恼,一时间如何会有半分好气?抬手将那玉佩运劲一抛,口中气忿忿道:“不过是一块烂牌子罢了!你道旁人稀罕的紧么?”

  那玉佩吃力不住,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碧绿幽光。楚夕若颊间变色,竟不顾手上所挟人质。翩跹轻蹈,飘然一跃,将其稳稳抓在掌心。一番仔细打量摸索,这才珍而重之的收入袖中。随后一脸昂然,又向璇烛严词厉色。

  “是我学艺不精,这才不慎落入你们手中!究竟要杀要剐,那便赶紧来个痛快的吧!”

  少卿冷冷一笑,本就对她全无好感,索性顺着此话信口胡诌,“你放心好啦!我们待会儿就把你丢到外面的荒山野岭里去!到时就算是你交了大运,没给喂了山里的豺狼野兽,这辈子也休想再能走脱!”

  “你!”

  楚夕若身子轻轻一颤,暗地里惊怒交加。更对自己适才一时冲动,反教子昀全身而退之举倍觉后悔不已。

  “璇烛虽僻居山野,但也对楚家主铮铮侠骨早有耳闻,奈何终日俗务缠身,这才至今无缘一睹懿范。今天既得在此与姑娘相见,当真何幸如之。”

  “你竟认得我是谁?”

  楚夕若秀眉微蹙,心中依旧戒备十足。乍听璇烛提及父亲之名,一时间不觉略感吃惊。转眼冷静下来,阴沉着脸寒声发问。

  璇烛口中云淡风轻:“姑娘既能知晓我青城旧事,本教也自对此同样另有一番应对之法。”

  楚夕若暗知理亏,两靥间泛起一丝局促。恍惚更感眼前之人胸中包罗万象,端的深不可测。可她心觉当前自己一肩所系,乃是楚家上下百年荣辱,也只得抑住满心忐忑,佯装镇定道:“邪魔外道自然诡计多端!只是善恶有报,总有一日定教你们悔不当初!”

  璇烛察言观色,当下亦不动怒。直至见她心绪渐趋平复,这才和颜悦色再度开口。

  “我等无意同姑娘不利,更要请姑娘回转楚家后多多拜上令尊。就说璇烛面东俯仰,祝他福寿无极。”

  “你……你要放我回楚家?”

  此话既出,实教楚夕若吃惊不浅。一双妙目扑簌圆睁,虽觉璇烛之举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可再看他形貌恳切真诚,又似果真殊无作伪。

  她脑中乱如团麻,半晌终于横下一条心念,恨恨答话道:“你若是别有用心,想利用我来对爹爹不利,倒不如这便干脆将我一剑杀了!省得到头来白费心思!”

  “在下绝无恶意,设使姑娘执意不信,我愿在此击掌为誓。皇天后土,共为此鉴。”随这淡淡一语言讫,璇烛竟果真把一只手掌滞在半空,眉宇之间超然悠远。

  楚夕若银牙轻咬,心中万般纠结萦绕。但也还是缓缓伸出手来,与之彼此十指轻触。

        与此同时,璇烛则始终面色哂然。只等她放下手来,这才悠悠续道:“明日一早,姑娘便可同小徒一道动身。待他面见楚家主后,自会将其中原委一一分说清楚。”

  “我还道你怎的如此好心!原来说来说去,我也不过只是你们手里面的阶下囚罢了!”

  楚夕若恍然大悟,面色随之倏变。少卿见她一副忿忿模样,心下着实好生痛快。又森然数声蔑笑,阴恻恻的从旁冷嘲热讽道:“你若真是个有本事的,不妨这便自己出了离阳殿去!”

  “哼!只怕不消半个时辰的工夫,便会知道什么才叫寸步难行。”

  “我楚夕若纵不成器,也轮不到你这邪魔外道说三道四!”楚夕若怒极反笑,一张未施粉黛的脸上浅凝嗔颜,反是倒种褪去雕饰的别样清丽。

  她盛怒之下怫然而走,孰料才刚迈开步伐,一阵晓风遂迎面而来。无论足下如何辗转闪躲,这清风却皆能如影随形,恰似一道无形壁垒般将其牢牢桎梏。

  “璇烛尚有一言,还请姑娘稍安勿躁。待在下把话说完,倘若你依旧执意要走,我等也绝不再加阻拦。”

  楚夕若银牙轻咬,愤然缄口不言。一只素手下意识朝腰际摸索,才又想起随身佩剑早已被那老者毁去。如今自己两手空空,要想从璇烛手中逃出生天,恐怕也真比登天还难。

  璇烛面如静澜,悄无声息撤去在其内力,双目炜然如蕴清光。

  “楚家青城东西相踞,彼此势成水火。璇烛德薄能鲜,原不足委以重任,只盼有朝一日得与楚家主秉烛促膝,亲耳聆听教训。”

  “无奈教中事务繁多,数欲成行往往事有不逮。这次之所以遣小徒与姑娘同赴贵派,正是愿使贵我两家化干戈为玉帛,令天下世人从此幸免倾轧之苦。”

  “你此话当真?”

  “拳拳挚诚,还请姑娘明为此鉴。”

  事到如今,楚夕若也别无更好之法。两道秀眉微微蹙起,口中冷冰冰道:“今天我便先姑且信了你这番话,可若是一旦有朝一日,教我发觉了你们其实是在包藏祸心,暗中图谋不轨……”

  “哼!你便等着给你的好徒儿来收尸吧!”

  少卿对此不屑一顾,本想继续开口讽刺挖苦,却被璇烛先而应道:“一切还赖姑娘从中斡旋,幸使楚家主知此青城寸心。”

  楚夕若亦不多言,迈开双腿便走,只将一句话语掷地有声。

        “明日一早我自会在山门等候,倘若你来得迟了,那便恕我再不奉陪!”

  “这人好没道理!险些伤了子昀不算,还对先生这般出言不逊!刚才若不是您执意拦着,我也非要教她有个教训不可!”

  少女前脚才一踏出门去,少卿早已忍无可忍。向着其人远去背影恨恨啐过一口,将满腔牢骚脱口而出道。

  “少公子!你……你先消一消气。”

  子昀惊魂甫定,可不知怎的反倒脸现迟疑,口中怯生生道:“这位姐姐凶是凶了一些,可其实……其实也并没打算当真伤我。”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旁人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只教你一眼便看得一清二楚?”

  少卿嘴里不依不饶,眼神微妙上下打量,更将一条臂膀半搭在子昀肩头之上,“依我看,定是那姓楚的会使什么邪门妖法,这才给你莫名其妙迷了心智!”

  “我问你!若是她当真不存恶念,难不成我和先生却反倒成了恶人,乃是故意同她作对不成?”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子昀面色惶惶,唯恐少卿一言不合,竟当真误认自己反而替外人出头。两眼祈求似的望向璇烛,急盼他为自己证明心迹。

  璇烛道:“今日天色已晚,你这便回去早作准备。往后我不在你身畔,切记凡事小心谨慎,多与你柏姑姑仔细思量,万不可轻易草率而行。”

  “至于那位楚姑娘……我观她适才虽言辞犀利,但其实也未尝不是一副侠义心肠。你一路同她相处,总要多少存些忍耐。倘若只知针锋相对,只怕定会教此行举步维艰,得于事倍功半。”

  “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少卿微微一怔,只觉恩师这番叮嘱未免太过事无巨细,教人好生莫名其妙。璇烛莞尔一笑,转身在主位之上坐定,又将身躯慵慵倚在一道隐几之上。

        “无妨,只是年纪大了,平素难免多生倦怠。我自在此多留一会儿,你们不必太过担心。”

  少卿将信将疑,无奈只得依言告退。与子昀双双退出离阳殿去,又独自在外驻足许久,直俟认定里面并无异样动静,这才放心动身离去。

  风声飒飒,席卷天地。无数烛炬摇曳晃动,洒落一地刺骨幽光。璇烛胸前隐隐作痛,不过刚试着提起一口气来,登觉那被老者一掌拍中之处,如有万千柄无形钢锥攒刺肌肤。霎时间只痛的额上冷汗密布,一张面庞亦倏地转作惨白。

  “真人武功出超入微,小子狂妄无知,今日总算……受此一教……”

  他无由一声苦笑,暗自拭去唇角鲜血。却有数点绯色坠落尘寰,恍若寒梅怒雪,渡尽万里关山。

  翌日清晨,少卿犹在太虚境中徘徊容与,鼻扉间忽的袭来数许馨香袅袅。浑浑噩噩一掌抵出,个中虎虎生风之势,倒也颇有几分锐不可当的无俦神威。

  “你这小猴崽子,想要一掌打死你柏姑姑么!”

  少卿猛地一惊,慌忙睁开双眼。只见柏柔满面嗔颜,已在离自己不过数尺远处盈盈站定脚跟。

  他身子微微一阵縠觫,十分神志不由瞬间清醒大半。本欲赶紧挪动身躯,不料适才半梦半醒中挥出的一只右手,竟早已被柏柔死死钳住,教自己浑然动弹不得。

  “柏姑姑,您好端端的不去山门,又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我到你这里来怎的?”柏柔心下着恼,手上不由得暗中平添力道,“难道你这里是虎穴狼窝,别人连瞧也不能瞧上一眼么?”

  少卿腕间吃痛,只得连声讨饶。柏柔心中戏谑未消,虽顺势松开五指,言语间依旧满是玩味。

  “若教你再等上几刻工夫,那楚家丫头早便不知要跑到哪里去了!咱们可得有言在先!若是一不小心误了你家先生的大事,到时你可千万莫来求我替你讨情卖乖。”

  “我还道是怎的!”

  少卿本已从榻上起身,可甫一听闻此话,反倒再度一头仰倒,好似对此满不在意。

  “那姓楚的要是当真想走,早便趁着昨晚天黑不辞而别了!又何必非要等到今天?她既能耐得住性子,不如就教她再多等上一个时辰。待到咱们歇足了精神,再同她一齐上路不迟。”

  “你还真是聪明的紧呐!不过依我看现下想要抵赖耍滑的,恐怕也只有你一人罢了!”

  柏柔知他此话非虚,可即便如此,却还是暗自运起内息。一片冷袖刹那惊起,涛涛朔气所指,赫然正是少卿头顶百会无疑。

  百会素为人身要穴,一旦果真打实,那也定然非死即伤。少卿何曾料到柏柔口中兀自细语绵绵,而手下竟会骤然发难?急忙并指如刀,抵在半空稍阻其势。身形一缩纵掠倏忽,到头来总算有惊无险,同场无妄灾劫擦身而过。

  可饶是如此,他仍觉双手掌心冰凉,额上涔涔沁汗。眼里余光向柏柔暗瞥,见她始终满面调笑,只得苦着脸动作开来,再不敢有片刻迟误迁延。

  “你说那白大有……他到底是撞了哪门子的邪了?”

  两人才及出门,柏柔便一改先前之态。口中莫名发笑,俨然一副小儿女模样,“他昨晚一回到家,便只管直勾勾的看人。后来又不知是从哪里寻到一张皱巴巴的字条,瞪大了一双牛眼非要塞给我瞧。”

  听她忽然提起此事,少卿脸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险些乐出声来。心中暗笑之余忙侧过身去,刻意避开柏柔两道困惑目光。

  “那柏姑姑您可看过那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我自然是看了!”

  柏柔心有所想,自顾自的嘀咕开来,“他白大有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却非要来学着人家文邹邹的掉些书袋!这下可好!总共十四个字里,倒有七八个乃是写错的!实在是笑也给人笑死了!”

  说到此处,许是她自己亦觉颇为有趣。一时两靥含笑,佯作嗔颜道:“依我看,这定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指使!否则凭他白大有的脑子,就是自个儿关起门来想上三天三夜,也绝做不出这等事来。”

  “哼!要是有天教我给知道了,究竟是哪一个不开眼的替他出了这馊主意,我也非把他的两只爪子给活活剁下来不可!”

  少卿听在耳中,恍惚只觉腕间冷风嗖嗖,不禁下意识的扯紧了衫袖。

  “说来说去,总归是白师叔心中在意姑姑,这才肯闹出这许多的笑话。似这等天大的好事……唉!您还是别再自寻烦恼啦。”

  “我哪里会同他一般见识?”柏柔朱唇轻启,幽幽一声叹息,“可若是他有朝一日能学得到你家先生的半点心思,我便实在是要万分谢天谢地啦。”

  这二人言语不辍,足下却始终未曾放缓。又过约莫一柱香的工夫,青城山脚,一道恢宏山门终于近在眼前。

        少卿眼神玩味,举目远远朝下张望,恍惚可见四下幽涧林篁间一袭倩影鲜明,飘飘然仿佛超脱尘世。不过似因心中焦虑所至,此刻正不断踱步来回,眉宇间满满尽是急切。

  “这可人儿虽穿了一身男人衣服,出落得倒也着实标致的紧呐!”

  柏柔轻轻凑过头来,在少卿耳畔幽幽低语,“要么咱们也不必到江夏去了,干脆就让教主把她给你讨了来做老婆。到时咱们既已同那楚人澈结成了儿女亲家,那还闹他哪门子的刀枪棍棒呀!”

  少卿只顾发足赶路,蔑然一撇嘴角,隔着老远抛出一句鄙夷话来,“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倒宁愿和慧能师叔一般去做个大和尚,总归胜过被旁人搅得心烦。”

  柏柔双目湛湛,竟又抿起嘴来一阵嗤笑,恰似听到了普天之下最是令人滑稽捧腹之事。

  “只可惜咱们这位慧能大师原就是个酒肉和尚,佛祖许的事情他从来绝不肯做,反倒是佛祖不许的事情,却是一概来者不拒!”

  “就说前年在襄阳的碧水楼,他非要为了个姑娘同人家斗狠喝醋。结果教旁人三十四个给团团围住,险些因此送了半条命去!唉!可真是把咱们青城山的脸面全都给丢得尽啦!”

  她口中吐气如兰,言讫伸出两根皓玉似的手指,在少卿鬓角间施施然划过,“你若真随那老贼秃剃度了出家,总归是学不到半点好的。倒不如这便老老实实跟着你柏姑姑,无论如何也不会教你轻易吃亏上当。”

  “方才我们在路上,见到几位教中兄弟负重吃力。念及同门义气忍不住上前相助,这才不慎来得迟了,想必你定能多有体谅。”

  两人渐行下山,眼看着楚夕若满脸愠怒,这便要上前兴师问罪。少卿竟先行开腔,大言不惭一通信口胡诌。眉宇间种种煞有介事,饶是似柏柔这等久历江湖之人亦始料未及,不由暗自啧啧称奇。

  楚夕若盛怒难耐,抬眼见少卿周身上下纤尘不染,如何识不破他的巧言令色?却又因自矜身份,不愿一味死缠烂打,终究将一腔无名业火强行咽下,眉眼含嗔,忿忿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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