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鸳鸯谱
“承蒙沐阳贤弟抬爱,楚某不过恰逢其事,一切还要多多仰仗诸位同道鼎力相助。”
楚人澈慢条斯理,信手自一旁案上端起茶来,递至唇边轻轻呷过一口。
陡然间,几许空灵幽光毫无征兆,凭空现于人前。其势如电光火石,赫然直指少卿胸膛。
少卿大惊,虽有心闪身躲避,奈何这幽光实在太过迅捷。转眼遭其正中,只觉阵阵凉意沁透衣衫,教人悚然遍体生寒。
他惊魂甫定,低下头来一望,发觉胸口处已忽的多出三点水痕。三者大小相仿,恰似寒梅簇锦,端的美轮美奂。
再见楚人澈手中,原本几近满溢的一盏清茶,此刻已然只剩不到一半。他将那杯盏掐在指间,外面曦光过际,兀自漾起一泓盈盈水色。
“顾少侠武功了得,为防个中生变,楚某只好暂且将你经脉阻滞,还望少侠万勿见怪。”
楚人澈神情微妙,一番看似赔罪之语,自他口中说出反倒颇显凛然自威。
少卿心头一懔,暗中催动内息。果觉体内空空如也,宛若脱力一般。脸上冷笑不止,愤然寒声道:“晚辈何德何能,竟教楚家主出此手段,那也着实何幸如之!”
“事关重大,毕竟马虎不得。倘若你我易地而处,想必少侠亦不敢对此心存侥幸。”
楚人澈话音甫歇,自有数名楚家弟子分自左右上前,将少卿团团围住。人人屏气凝神,俨然如临大敌。
为首一人道:“顾少侠,请吧!”
少卿面如死灰,如今内力尽失,纵然有心逃脱,终归亦属不能。他思来想去,心觉与其徒留在此受人折辱,倒不如先行退下,再将一切从长计议不迟。
话虽如此,可一俟看见在场众人目眦欲裂,无不将自己视作奸贼,还是教少卿气从中来,满腔愤恨难平。等到片刻挺起胸膛,又朝在场众人逐一望过,这才不失睥睨傲然,与身边众人大踏步的出了门去。
“这小畜生如此气焰嚣张!今日若不教他长个教训,莫非他还道咱们各派无人,当真杀他不得!”
眼见少卿一副趾高气扬,陆惟舟霎时怒发冲冠。右手低按佩剑,不由分说便要前去追赶。
不料才走数步,一股劲风忽在身后而起。饶是她身为江湖耋宿,武功卓绝,一时亦不禁为之侧目,心下惶惶思避锋芒。
“姓楚的!我陆惟舟顶天立地,不怕同他青城山争个长短高下!纵然本事不济死在他璇烛老贼的手里,那也远强过某些畏敌如虎之人千倍万倍!”
“笑话!”
楚人澈傲然同她直视,口中纵声清啸。
“一指横江百年煊赫,又何曾在人前坠过半分志气!”
他面膛冷峻,有如寒铁一般。凡灼灼目光过际,不啻两束长明爝火,森然洞慑人心。
“今日楚某在此立誓!三月之内如不能彻查此事,我当亲率门下弟子赶赴青城。替我天下各派同道,向璇烛当面讨还公道!”
众人押解少卿,于楚家一路千回百转,良久来到一间偏房。想是此间无人日久,等到为首一人径直推开两扇大门,头顶楹木之上无数积灰登时扑簌簌如雪飘落,直呛得众人纷纷咳嗽不已。
那首领眉头微皱,沉着脸孔道:“我等师命在身,还请少侠配合照做,莫教咱们彼此好生为难。”
少卿闻言,自顾自冷哼一声。掸落身上一层细密飞灰,独自走入屋内。
他抬起眼来,只见面前一座生铁牢笼,将房中分明隔作内外两重。笼内起居用具一应俱全,虽较客舍远有不及,但同寻常百姓人家相比,犹然可谓至奢至靡。
少卿犹在气头,索性直接坐到榻上,斜着眼冷嘲热讽道:“还请阁下转告楚家主,就说顾少卿已然插翅难逃。若是有朝一日他想要拿我的性命来堵住各派悠悠之口,我便随时在此恭候大驾。”
“你……”
那人脸上变色,刚想开口怒骂,却又把话生生咽回肚中。嘱咐一名弟子留下看守,自己则向其余同门微一努嘴,一同大踏步的去了。
自从松涛堂离开,至今已有约莫小半个时辰光景。少卿浑身疲乏,就连两片嘴唇也都浑无半分血色。赶紧盘膝而坐,小心翼翼引着一缕气息游走体内各处穴道经脉。渠料楚人澈内力着实深不可测,先前那三点水痕非但形同铁索,更似千峰万仞压迫形骸,任凭自己如何苦苦挣扎,端的不见丝毫松动迹象。
他心乱如麻,一时千头万绪。然内力一脉最是讲究心无旁骛,浑浑噩噩间一股气息走岔,虽万幸尚未伤及脏腑,却也不由得觉喉咙深处腥甜微嗅,直接“哇”的呕出一口血来。
“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竟还想在家主手里讨到便宜?真是可笑至极!”
外面那楚家弟子满脸鄙夷,如看戏般倚在门上。少卿面同金纸,早已无暇同他置气。可转而回忆连日之事,又端的越想越觉憋闷。到头来索性将这许多恼人情形悉数抛诸脑后,和衣上床倒头便睡,管它将来洪水滔天。
待少卿再度转醒,不觉已是夜半。透过一旁半开轩窗,惟见外面明河如瀑,时有微风轻拂,抟碎满庭芳菲馥郁,几斛虫鸣参差。
“冯洋师兄,我来换你回去歇息啦!”
少卿才欲翻身,耳边忽的传来脚步。自院中远远跑进一少年人来,口中上气不接下气。
“我看你压根便没把我这个做师兄的放在眼里!”
先前那弟子早已等得急了,登时怫然训斥道:“你心下若还当真记得我,又如何会这么晚了才肯过来?”
许是胸中余怒未尽,他又抬手朝少卿戟指,忿忿大叫不迭:“这小畜生自打来了便蒙头大睡,我在外面却连眼皮也不敢眨上一下!哼!知道的这是我奉了命来看押他,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自己犯了什么门规,专被留在这里思过受罚!”
“不是的不是的!”
那少年满心惊慌,急声辩解道:“孟洵对天发誓,从不敢轻看了冯师兄!这回所以来得晚了,那也是因在半路上撞见青绮姑娘,碰巧又同她多聊了几句,这才一不小心给耽搁了工夫!”
“你是说小姐身边的那个青绮丫头么?”
冯洋闻言大奇,忽将声音抬高,两眼放起光来。
“自然是她,莫非咱们楚家还有另外一个青绮姑娘么?”
孟洵满脸古怪,一时不明所以。反观那冯洋则满面红光,仿佛已能在眼前看到青绮一条婀娜倩影。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刻意板起脸问道:“你同她……究竟都聊了些什么?”
“其实倒也没说什么……”
孟洵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是了,听说我是来看守此人,青绮姑娘特意叮嘱,要我好生善待于他。也不知这究竟是她自己的意思,还其实乃是咱们小姐的意思。”
少卿躺在床上,听到此话,不由回想起楚夕若其人,心中暗自寻思道:“她与旁人一样,只道是我偷走了各派秘籍。现如今也必然恨极了我,又如何肯来说什么好话?”
“不过是个胆大包天的蟊贼罢了,那又有什么好可怜的!”
他正五味杂陈,另一边厢冯洋却因青绮无缘无故替少卿求情,登时变得怒不可遏,“要我说,不如直接把他一剑杀了,省得连累咱们同他白耗工夫!”
“冯师兄你小声些!”
孟洵噤若寒蝉,唯恐将少卿吵醒,口中不无惊悸道:“这小子可是璇烛魔头的徒弟,谁知道他私下里还藏着什么古怪刁钻的邪法?”
“何况……”
他闭上嘴,四下一阵观望。待认定左右无人,这才极力压低声道:“何况冯师兄你都听说了么?前天在松涛堂里,楚端师兄眼见便能取了这小子的性命,最后居然是小姐出手替他化险为夷!”
“那又怎样!如今这小畜生得罪了家主和各派前辈,不是照样难逃一死么?”
冯洋正醋意大发,一时赌气发狠,恨恨大叫道:“我单是不懂!平日里若是无事,那姓楚的娘们连正眼也不愿多瞧上咱们一眼,怎的偏偏便对这小畜生情有独钟?现下……现下便连青绮姑娘也来替他求情!”
“哼!依我看这小畜生从前定是学过什么邪门妖法,否则又如何会把她们全都哄的五迷三道?”
孟洵愁容惨淡,只求他赶紧别再说了。可冯洋却依旧唾沫横飞,扯开嗓子摇头晃脑。
“要说我冯洋一表人才,生得也算貌赛潘安。论武功见地,哪样不在这小畜生之上?孟洵你说!我这话可有半分不实之处?”
先前少卿心心念谋思脱困,唯独未曾注意此人究竟乃是生得怎样一副尊容。如今此话一出,倒着实令其来了兴致。当下侧过身来,朝那声音来处瞥去。可便是这远远一看,竟教其忍不住当场乐出声来。
原来这冯洋颧骨高耸,五官错结。两道秃眉聊胜于无,左颊一枚肉疮触目惊心。满脸皱纹堆叠,如沟壑纵横,无论左看右看皆面目可憎,又如何能同俊美扯上半点干系?
“你!你又笑个什么!”
冯洋大怒,气极之下颊间肌肉乱颤,教一张脸膛更显惊世骇俗。
“我来问你,莫非你当真不知道我与青绮姑娘乃是什么干系?”
既料定这姓冯的对青绮多有觊觎,少卿不由戏谑心起。干脆起身盘坐在床上,口中刻意煞有介事。
“你放屁!你不过才刚刚来了三天,那又能和她扯上什么干系?”
冯洋果然中计,即便兀自嘴硬,一副心事却皆摆在脸上。
少卿不遗余力,悠悠吐出一声叹息,满口意兴阑珊般道:“我观阁下武功了得,又仪表堂堂,假以时日定然不可限量。原是想促成你与我那青绮妹妹一段美好姻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唉!那也只好就此作罢了。”
“青绮十几年里便从没离开过江夏城半步,岂会与你这青城山的小畜生扯上半点瓜葛?”
冯洋冷笑不绝,只道自己不消吹灰之力便将少卿诡计识破。孰料少卿却兀自气定神闲,不紧不慢道:“我这个青绮妹妹在楚家外面还有一位老父亲,此事你总归是该听说过的吧!”
冯洋微微一怔,仔细在脑中回忆,好似对此确有几分印象。
“不错!可那又怎样?难道你要说她爹便是你爹不成?”
“自然不是。”
少卿大摇其头,眼中隐隐闪过狡黠,“不过在来到你们楚家之前,我曾在城西官道上撞见一个摔断了腿的老汉,又顺路把他带回了城中。谁知好巧不巧,这老汉偏偏就是青绮妹妹的爹爹。”
“他老人家为报救命之恩,说什么也非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我。我实在受不住他的软磨硬泡,那也只好……”
“只好怎的!”
冯洋声色俱厉,两眼血丝密布,俨然欲将少卿生吞活剥。
“你急什么?听我慢慢把话说完。”
少卿按捺笑意,又板起面孔,故作感慨道:“其实我这位青绮妹妹无论人品相貌,自然皆是万里挑一。平生若能得妻如此,那也当真了无遗憾。”
“只是我只身在外,似这等终身大事既无恩师首肯,那又岂敢独断擅专?思来想去也只好同青绮妹妹商定一计,就此与她结为异姓兄妹,这才让那老伯权且断了念头。”
“话说得好不漂亮,谁知这究竟是真是假?”
听到只是兄妹,冯洋胸中一块巨石终于堪堪落定。瞪起如豆似的两眼,不住往少卿身上打量。
“我问你!你教我凭什么相信你的鬼话连篇?”
“你不信拉倒!”
少卿哈欠连天,也不同他争辩,“你也不仔细想想,我来到你们楚家不过两三天工夫。若非先前早便相识,又如何会同青绮妹妹彼此这般熟络?”
言讫,他犹不忘与冯洋对视一眼,眉宇间意味深长。
凡事当局者迷,冯洋早对青绮垂涎日久,如今终于对少卿所说深信不疑。眼见他扭头又要睡下,不由顿时方寸大乱。急匆匆往前数尺,反倒将那铁笼摇得左晃右晃。
“小兄弟!咱们有话慢慢地说,何必非要生这样大的火气?”
“反正你横竖不肯相信,我再多说什么也是白饶。”
少卿暗自发笑,脸上却是一副严凝霜雪。冯洋赔笑不迭,又蓦地挺直胸膛,前倨后恭,端的判若两人。
“谁说我不肯相信?小兄弟的话在我听来那就是金玉良言!”
“别说是这等小事了,就是小兄弟你说,偷去各派的秘籍其实另有其人……我也绝不说半个不字!”
“阁下这话便大大的错了。”少卿双目蕴光,索性做戏做足,“我青绮妹妹的终身托付岂是小事?你这般等闲视之,便不怕教她听后好生伤心么?”
“小兄弟说的是极!是我自个儿思虑不周,该打!该打!”
冯洋嘿嘿发笑,提起手掌在自己左右脸颊之上轻拍,又喜不自胜道:“小兄弟你快同我说说!你究竟是怎么把咱爹的性命给救下来的?”
少卿满心鄙夷,觉此人恁地不堪。若不好生将其戏弄一番,那也实在难消心头之恨。遂将话锋一转,口中神秘莫测道:“此事咱们今后再聊不迟。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却务必好生记下。免得将来见到你岳父老泰山时,反倒不慎失了方寸。”
冯洋心头一懔,自然不敢怠慢。忙将脸颊紧紧贴在铁笼之上,唯恐漏听其中只言片语。
“究竟是什么紧要之事?小兄弟快快请讲!”
“其实此事说来也无甚稀奇。”
少卿假意淡定,同他悠悠然道:“不过是在你这老泰山心里,有一桩始终想不通的计较。”
“在他家对面,有个天生来的痴子,逢人便只会说不知道三个字。他老人家横竖琢磨了一辈子,却依旧没能想清楚这痴子不知道的究竟乃是什么?若是阁下当真能搞清此事,想必他也自会对你格外另眼相看。”
“这……”
冯洋面露难色,只觉少卿此话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以手骚头,自牙缝里生生挤出一句话来。
“这痴呆之人,行事从来没个定理,我……我又如何能搞清楚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此说来阁下是不知道了?”少卿目光灼灼,不迭循循善诱。
“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既然阁下不知道……那我便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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