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归去兮
小星寒月,枯灯半盏。
待少卿再行转醒,发觉自己正置身一座茅屋之中。身边乃是子昀以手支腮,兀自小寐浅睡。
他头痛欲裂,挣扎着欲从榻上起身。所发出声响却将子昀惊醒,大喜之余又急忙劝他躺好,自己则匆匆跑到外面唤人进来。
“好好好!我便知道你这小子福大命大,总归是死不了的!”
俄顷,邢懋言等三位青城耋宿走进屋中。见少卿脸色虽依旧憔悴,但总算并无大碍,慧能头一个抚掌而乐,来到他身边坐下,频频点头大笑。
“懋言师叔!我二哥他……”
少卿忧形于色,心中只剩贺庭兰安危。余下三人闻言,神情不由皆为之一黯。白大有眼含悲戚,更因此念及妻子之死,只觉满心悲从中来。但却还是压抑愁绪,在其面前强颜欢笑道。
“咱们虽和贺先生失散,但也从没有人看见他被……”
“少公子!”
未等他把话说完,子昀又跌跌撞撞从屋外领进一个人来。
她浑身湿漉,遍体鳞伤,一副浑浑噩噩,仿佛已被人从身躯中抽走魂魄,却不正是蓝天凝是谁?
“蓝姑娘!”
少卿声音愈急,原想向其打听二哥下落。可待看到她双眼血丝纵横,兀自红肿发胀,一切已不必再行赘言。
他喉咙若堵,回想当初同贺庭兰拳拳结义之情,如今却已人鬼殊途,端的在心下里痛如刀绞。
“大人甘棠遗爱,以身殉节。如今英灵在天,亦必能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蓝天凝银牙紧咬,不曾落下哪怕一滴泪来。将块翠玉死死攥在掌心,又忽盈盈跪倒,对少卿郑重拜了三拜。
“顾少侠,天凝有一事相求,想请你务必成全。”
她嘴唇发干,话中更不乏哽咽辛酸,任凭屋内众人苦口婆心如何来劝,依旧执拗着不肯起身。直到少卿沙哑了嗓音答允,这才自眼里泛出一丝异样光芒。
“家父年事已高,平日起居难免愈多不便。万望少侠多多费心,使他今后无须为衣食担忧。”
“姑娘,那你自己又要到何处去?”
邢懋言脸膛蜡黄,如何听不出里面弦外之音?而面对他这番轻声发问,蓝天凝则玉容决绝,毅然直言不讳。
“我要去为大人报仇,亲手杀了完颜宗弼!”
“丫头!旁人跟前有几十万的大军保护,你又生了几条性命,能活着去到那鞑子王爷身边?”
慧能一时大急,忙不迭向其讲明利害。而见她迟迟不为所动,少卿亦同样忧心如焚。蓦地站起身来,连声说道:“金兵势大,贸然前往只是以卵击石!蓝姑娘!你何不与我们一同!等到将来决战之际,无论去到前锋厮杀也好,留在也中军坚守罢,又何愁不能向宗弼讨还血债?”
“倘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又教我如何去向二哥交代?”
“少侠与几位前辈的好意,天凝心中自然感激不尽。”
“只是诸位所以要杀宗弼,是为天下无数无辜百姓。而天凝要杀宗弼,却独独只是为大人而已。”
她的声音并不算高,但却字字锥心,教在场人人竦然动容。言讫又一拱手,仿佛此行纵有刀山火海,万丈悬崖,亦是全然甘之如饴。
她哂然道:“少侠义气深重,料必不会使我复添牵挂。”
“天凝便在此同诸位拜别,但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终有一日可大败金兵,使我合城父老重回故土。”
言讫,少女眉宇庄重,深深再执一礼。而后蹒跚脚步,便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只身出门,转眼于夜色里再也不见踪影。
“蓝姑娘去意已决,咱们纵然如何再劝,终归亦属无用。”
邢懋言一席宽慰话语,虽不曾教少卿心中略感好过,只是审时度势,亦知外面尚有数十万条性命亟待保全。当下问起而今境况,待从白大有口中得知,城中百姓皆已被杜衡等人安置妥当,才算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木然凝望屋中灯烛摇曳,惟盼兄长在天有灵,终可得以瞑目。
“我……”
少卿轻轻挣开前来搀扶的子昀,眼望余下三位师叔,俄顷又涩然道:“诸位师叔连日操劳,还是尽早回去歇息。我……我也想到外面走上一走。”
“若是如此,有一处地方,教主总该亲自过去一趟。”
邢懋言微微颔首,亦不再一味阻拦。只是随后所言,又教少卿心头一颤,知这自己非去不可之地,自然非是楚夕若处莫属。
可经过白天江上一事,自己实在不知该如何再面对其人。勉强数声苦笑,说自己对此已有打算,待将众人一并送走,遂只穿着薄薄一层轻衫,独自踟蹰出了屋去。
初春时节,夜里难免凉气逼人。少卿内力卓绝,对此固然百无禁忌,可心头料峭却比当前肌肤所触,来得更加寒意刺骨。
他信步营地之中,发觉此地似乎曾为一处镇甸,只是本来居民因畏惧金兵铁蹄践踏,故而早便逃的无影无踪。四下百姓大多已得屋舍帐篷可供容身,但也不乏依旧有人在路上行走。观其无不满脸悲戚,衣衫凌乱,想来胸中皆有各自难以言说之苦。
须臾,自迎面方向走来一行披甲军士。待双方近前一看,方知领头带队之人正是大哥杜衡。
“少卿。”
发现少卿只身一人在外晃荡,杜衡虽感诧异,但也一眼看出他心下怆然。遂命其余众军继续巡视,自己则与他一道,在镇中一同漫步穿梭。
“庭兰之事,我已从小季那里听说。”
杜衡牙关紧咬,恨不能飞过长江,即刻去为贺庭兰报仇雪恨。可再一念及大局,又不得不暂作隐忍,将口恶气生生咽回肚中。
“只要你我兄弟二人齐心,就一定能挫败金军,教他们再也不敢进犯中原!”
“可是二哥他……”
少卿喉咙耸动,却还是欲言又止。皎洁月光将他半边脸颊照亮,亦在悄无声息间缀上点点清冽露华。
“大哥。”
亦不知过得多久,少卿才渐渐抚平思绪。耳闻远畔林中鸟鸣声声,只是笃定了脚步发足向前。
“南阳城伯父那边,如今情况可还安好?”
“我……我不知道。”
少卿神色稍异,听出他声音明显一沉,里面似有惭愧,似有惦念,似有愤恨。端的五味杂糅,彼此咸集际会。
杜衡道:“而今天下大乱,四方消息中断。我上次收到家书,也还是数月之前的事情。”
“那上面写道,另一支金兵临近南阳城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老人家不肯仰夷狄鼻息,已再度投身行伍,立誓与敌决一死战。”
言及至此,他脚下忽然一顿。回想当初读到信中诸多细节,实则要比自己适才所说更为紧迫千倍万倍,同此相较之下,就连长江对岸宗弼所率,也都反倒成了所谓仁义之师。
每忆及此,他都不免归心似箭,想要即刻奔赴南阳。奈何大丈夫身既许国,终究再难许家。事到如今,唯有先将身边这无数生民保护周全,才是当前最为攸关之事。
少卿见状,亦是一般的停下脚步。因不忍使他再陷惆怅,遂转变辞锋,沉下声来道:“大哥,昨日我曾教人向你询问,把同宗弼决战之地再向腹地延伸,不知你对此意下如何?”
“是了,我正要同你说起。”
“你对那个雪棠,究竟能有几分信任?”
经杜衡一言提醒,少卿这才忆起自那日楚家一别过后,自己便已再不曾见过雪棠的踪影。忙向兄长发问,她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杜衡听罢,遂从身上取出两封信笺。将其递到少卿面前,眉宇间颇显忿忿难平。
“雪棠乃是在昨夜来到南岸。我恐她一个不慎又对咱们阴谋算计,便教几个弟兄从始至终仔细跟着。”
“只是此人实在诡计多端,眨眼工夫便忽不见了踪影。等到咱们的人进屋去找,里面也只剩下了这两封书信。”
少卿从他手中接过信来,发现其中之一写着即可亲启,而另外一封,则被注明当在将来破敌之后再行阅看。便先将头一封信打开,发现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张,寥寥三行墨字。
“烟霞志。”
“水云身。”
“我去也。”
笔势飘逸,字如其人。少卿口内喃喃,把这九个字低声重复一遍。又抬眼望向杜衡,皱眉沉声道:“大哥的意思,是怕这其实是雪棠与宗弼暗中里应外合之计,专为把咱们引入彀中?”
杜衡轻点点头,重新迈开脚步,“这妖妇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邪气,实在让人不得不防。如今咱们手中兵力不过三万,倘若当真有失,便是满盘皆输,再也无力回天。”
“少卿,你总要好生想想清楚,断不能单凭一腔意气行事,反使形势陷于万劫不复呐!”
其实杜衡所言,又何尝不是少卿心中忧虑?雪棠狡诈,世人皆知。眼下又忽莫名失了踪迹,那也自然令人浮想联翩。
只是复而回忆彼时在楚家澄心亭内,她言谈话语间诸般情真意切,倒也诚然不似作伪。若非如此,自己又怎会将先前众人拟定计策向其和盘托出?
所谓当断则断,故思来想去,他还是蓦地定下决心。
“咱们所图,是为将金兵彻底击溃。倘若只是消灭一支先锋,那便与失败并无不同。”
“我知此举险之又险,乃是将无数人的性命置于刀尖之上。可唯有如此,才能一劳永逸,为我先前死难众多同道,也为二哥……向宗弼讨还血债!”
杜衡脸色一黯,不由同样为贺庭兰怆然神伤不已。而事到如今,其实也早已再无别条道路。便把五指握在少卿手臂之间,口中毅然决然道:“既如此,可先将百姓迁往别处暂避。咱们再放开手脚,同金人殊死一搏。”
“无论此事成败,大哥皆和你生死与共,同赴国难时艰。”
兄弟俩携手而行,又是半晌并肩走过,不知不觉来到楚家众人驻地。少卿心境踟蹰,有意走上前去,却又觉双腿重愈千钧,俨然每每向前一步,皆要耗尽自己浑身气力。
杜衡已从旁人处得知早前之事,加之看出兄弟胸中万般纠结,遂抬手在他背心轻轻一拍。又道楚姑娘素来深明大义,绝非何等小肚鸡肠之人,自己则还有事须去处理,便转而独自动身离去。
“是谁?”
火光明灭,何之遥正把本门弟子聚集,安排今夜值守事宜。陡然发觉自远处走来一人,立时拔剑出鞘,携一众同门将其团团围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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